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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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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行宫避暑的日子定在了七月上旬, 因着陛下后宫空悬,并无嫔妃跟着,故而六尚局不似往岁那样去的人多。

整个宫内除了长公主, 便也只有李太妃是一道跟着去了的。

前朝还有些要紧的朝臣也自己备了车马外,旁的便也没多少人了。

陛下车驾同后面跟着的人一路走走停停, 花了约莫半个月方到了行宫,此时小暑已过, 再有几日便是大暑, 故而天气一天热过一天。

李太妃好清静, 便去了少有人走动的本枝院。

穆染则居于室外山脚下有一大片湖水观风殿。

行宫穆染先前也不是没来过,只是先时因着身份, 不过同先帝旁的公主同居一殿。

这观风殿,她倒是第一回 入住。

先时便听说, 观风殿地理位置甚好, 观风门外是一大片平坦而开阔的地面,站在那里往下看, 便能轻而易举地瞧见山脚下的巨大湖泊。冬日便罢了, 这夏日往这地方一站是最舒爽的, 因而地势高,那从湖面吹来的夏风在带起水面上片片涟漪时,便也顺着吹到了这上面来,叫人觉着心旷神怡。

且因着里天子所居的麟趾殿近, 虽未有强制规定,可却形成了个不成文的规矩。

中宫有主, 便是皇后居于此殿,若后位空悬,便是极得宠的嫔妃方能入住。

而今上既无皇后又无嫔妃, 故而这观风殿原是应当空出的。

只是天子同长公主姐弟感情甚笃,殿中省的人安排时自然揣摩圣上心意,于是穆染才会在观风殿入住。

这事穆染并不很在意。

在她看来,在哪里住都是一样。

先时同旁的公主一道,和眼下自己独具一殿,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若是非要说出些差别来,便是这行宫的观风殿不似她的明安殿,没了那地底下的暗道,穆宴夜里再不能如入无人之境地来她寝殿了。

穆宴对此颇有些遗憾,曾直接当着她的面表示,幸而避暑的日子不过月余便结束,否则时日长了,他只怕都会想取消来行宫的行程了。

穆染对此不予评价。

尽管她知道,对方说的是认真的。

且她清楚,照着对方的性子,横竖消停不了几日。

果不其然,在到了行宫的第四日,穆宴便按捺不住了,在同她用早膳时便说了句。

“皇姐中午先不歇中觉,朕处理完手中政务便来找你。”

穆染便抬头看向对方,以眼神询问缘由。

“先前尚在宫内时朕不是说过么,这行宫有一处有意思的地方,还没什么人发现过,朕中午带皇姐去。”

穆染其实不是很感兴趣,但她也知道,就算自己拒绝,在对方看来也是徒劳,总归最后她都还是要去的。

于是也没问,便点了点头。

“好。”

穆染原以为对方说的地方应是在山上,毕竟行宫便建在上面,为的是同山脚下的镇民分开来。

平日若是天子车驾未来行宫,那些个在山脚下生活的百姓们便能自由行走,只要不往山上靠便没事。

可但凡遇见天子驾临,这山下有一半的道路便会被金吾卫派兵守住,禁止旁人随意往来。

在穆染看来,穆宴身为天子,自然不会下山,太危险也太容易引起骚乱,唯有往更高处的山上走。

可当她跟着对方一路到了地方后,整个人才有些愕然。

“陛下说的地方便是这儿?”

看着眼前这个约莫一人宽高的入口,她差点以为是自己走错了地。

可穆宴却点了点头,言语之间带了几分兴奋。

“这地方也是朕上一回来时发现的,先前来了这么多回,也从未知晓还有这么一处地方。”

显然,他并不是胡乱说的,因为照着他的性子,若是早发现了这地方,只怕立时三刻便会带穆染来,而不是等到现在。

可穆染看了眼那入口,又想了想两人下来时的场景。

彼时穆宴去了她的观风殿,一身轻便的便服,看着十分普通,然后就催促她赶紧换衣裳,且叮嘱她一定要穿便于行走的。

穆染当时还真以为对方要带着她去爬山。

结果没想到,衣衫换好了,身为大魏天子的穆宴竟直接带着她从一处偏僻的小门出来,一路避过了巡逻的金吾卫,谁也没告诉,便悄悄下了山。

那时穆染便以为对方是要带她去山脚。

可谁知走了一半对方下山的步子忽地一转,便往一处极为僻静又难以行走的道去了。

她跟着来了后,才知道原来行宫的半山腰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视线再次落在那入口处,穆染道:“陛下先前进去过?”

对方颔首。

“上回来时曾进去过一次,只是没能走远。”

穆染便问里面有什么,结果对方告诉她,自己进去便知晓了。

看着那狭窄的入口,内里幽幽暗暗,白日的光亮都透不进去,只能隐约照亮入口处寸许的范围,再多的便瞧不清了。

“这地方看着不是什么安全之处,陛下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她没直接拒绝对方,说自己不想进去。

穆宴如今身为大魏天子,一举一动皆同大魏挂钩,先时只是储君便罢了,眼下不是能随意折腾的。

方才对方领着她悄悄下来,只怕连陆斌都不知道陛下来了这里。

毕竟对方在去观风殿找她前,便是直接用的同她谈天的理由,将所有宫人内侍都拦在了观风门外。

眼下他若是入了这地方,万一出了什么事,那便不是玩笑的。

更何况,穆染本来就对这里没什么兴趣。

穆宴听了对方的话,便道:“如今都来了,皇姐同朕进去瞧瞧吧”

眼见对方还想说什么,他却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直接伸手勾住对方纤细的指尖,接着一个闪身,便往里面走去。

他牵着穆染指尖的手颇是用了些力气,因而穆染还会反应过来时,便被对方的力道拉得往前走了两步。

她想挣脱却发现挣不掉,无奈之下只能顺着对方的力气,跟着对方一下子穿过了那狭窄的入口。

进去之后穆染才知道,这地方不只是外面看着狭窄,就连入了内后,都有一小段路是极为窄的,只堪堪容纳的下一个人行走,旁的莫说多个人,便是多只手都无法通过此处。

穆染因为跟着对方的步子,再加上两边狭窄,她走着走着后背便会蹭到身后的岩壁上,被那上面突出的嶙峋怪石刮得生疼。

这样情况下,她却一直忍着,一言不发,只是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握起,努力分化着身后被剐蹭的疼痛。

好在这狭窄的路没多远,一会儿便到头了。

黑暗之中,穆染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从方才那里走出,到了一处宽阔的地方。

只是四周黑得很,她身上也没有火,看不清情况。

唯有穆宴拉在她指尖上的手带着些温热的温度。

“这里太黑了。”脚下步子停下后,她说了句。

接着便听见对方低低的轻笑声。

“皇姐不怕,我带了火。”

穆染便沉默了。

她其实并不是怕,只是因为看不清眼下的情况而觉得有些无法把控罢了。

说来也奇怪,先前她去做完小翁主昏礼的主婚人后回到明安殿寝殿中,那一室黑暗让她心中发紧,可眼下同样是一片漆黑,反倒是没有那样的感觉。

也许是眼下的穆宴不似那夜一般,叫她觉得诡异吧。

正想着,忽听得轻微的破空之声响起,接着原本黑暗的眼前霎时变得明亮起来。

原来是穆宴点燃了火折子。

“皇姐,我们继续走。”这时的穆宴逐渐放下了身为帝王的自称,似乎对他来说,在这个地方是容易放松的。

穆染看着对方手中的火折子,接着太转过头看了眼四周。

原来这地方是一处宽敞的溶洞,内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东西,而她的身后,便是方才她同穆宴走进来的位置。

点了火后才发现,那地方是真的狭窄,甚至比她在外面看的还窄了这么一点。

也难怪方才穆染背脊会被剐蹭到了。

她本以为这就是目的地了。

谁知穆宴点燃了火折子后竟说继续走。

“还往里?”她眉心微蹙,“这究竟是何处?若再往里,便不好回头。”

接着对方手中的火光,她隐约看见了前方的路。

虽不是前面那段狭窄的路况,可到底也不宽敞,且瞧着愈发幽深,不知内里究竟会有什么东西。

他二人眼下只走了小段路程,想要回去倒也还容易,可若再往里走,越走越深,便不是轻易能回头的了。

穆宴却道:“皇姐莫担心,那里面没什么吓人东西的。”

他似乎都去过,声音听上去十分胸有成竹。

“这地方也不很深,再走一两刻便能到了。”

穆染实在不想进去,可对方拉着她的指尖却丝毫没松劲。

最后,视线在那前方的路落下,她最终道:“那便去吧。”

之所以答应,是因为她知道,以穆宴的性子,若是她一直拒绝,对方反而会更加坚持,届时若再领着她去别处,谁知道还会是什么样的?

倒不如眼下顺着对方,穆宴既然敢保证,就证明心中早已有打算,只是暂时不说罢了。

于是两人便再朝那前方的路走去。

这小道确实比先前刚进来那段要宽敞一些,也够容纳两个人并肩行走。

只是因着是岩洞,上面许多倒挂的岩壁上有细细的水珠,顺着石壁和最后的一点尖滴落下来,落在同样是岩石的地面上。有的地经过长时间的腐蚀而变得坑坑洼洼起来,原就不好走,再加上上方滴下来的水,一点点聚积起来后,又变成了小滩的积水,叫人一脚踩上去不当心便会湿了鞋袜。

穆染初时便是如此,但她并没有太在意,可走了一小段后,忽然感觉到对方牵着她的指尖放开了,接着还没开口,腰间又忽然多了一条强劲有力的小臂。

“皇姐,这路不好走,小心些。”

对方一只手拿着火折子,另一只手环在她的腰间,接着微微低头,在她耳边低哑着声音开口。

穆染:……

她倒也不是不能自己走。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原本黑暗的前方,隐隐有光线显露。

“就在前面了。”穆宴道。

穆染的视线便往前看,那丝光线并不很明亮,离得远了其实也瞧不见什么,只是穆染走着走着,忽听得前方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

潺潺而清泠泠。

虽然细微,却给原本寂静的岩洞中带来了一丝生机。

那似乎是溪水的声音。

这个认知让穆染有些怔住。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样一处岩洞动竟会有水,且听着那声音,还不是死水,毕竟死水是不会流动,也不会发出那样清脆声音的。

难怪穆宴非要拉着她来。

在见了行宫的半山腰中,竟还有这样一处别有洞天的地方,确实有些意思。

正想着,穆宴已经带着她到了那光线显露的地方。

离得近了穆染才发现,原来那光线竟是从外照进来的。

虽然只有一缕,可显然是日光,且那光线照入的地方有一个约莫女子掌心大小的口子,也不知那口子外边是通向哪儿,只是在这样一个暗色的岩洞内,那印照入内的日光着实叫人看着心中生出些莫名的安心。

至少证明这地方不是什么死路。

而令穆染有些惊讶的,便是那日光照射下来的地方,恰好是一条溪流。

因着内里光线不足,故而穆染也看不清那溪流下方究竟多深,只是站在边上瞧着,幽深的内里总是显得有暗流涌动一般,叫人心中微微发紧。

而这溪流也有些宽度,人若是落进去,想要上岸倒不是件轻易的事。

此时那溪流正潺潺流动着,顺着一个方向流去,穆染往那处看了看,却只见到一片浓墨黑暗,看不清究竟流向何处。

而带着穆染在溪边站定后,穆宴才嘱咐了她一句。

“皇姐,这溪水边的路最滑最不好走,你就在此处莫要走动了,免得不当心落水。”

说着便收回放在对方腰间的手,接着将手中的火折子放入对方掌心,自己则接着微弱的光线,一点点往前走去。

穆染见状眉心蹙起。

“你去做什么?”

虽然知道对方曾经来过这里,可眼下看来,这地方四处都不安全。

原本岩洞之中的水流许多都是暗涌,面上看着平静,实际上下面并不太平,若是真的落水,便棘手得很。

眼见对方离开后径直朝着一个方向去,想来应是有目的的寻找什么。

穆染同对方说了几句,对方都说马上就好。

幸而确实是马上就好。

从她身边离开的穆宴不过朝前走了约莫十步的样子,便忽地蹲下来,掌心似是在溪流的岸边摸索着什么。

穆染将手中的火折子往前递了递,也只能隐约照亮他的这个人,却看不清对方在找什么。

半晌后,她忽听得对方高兴地说了句:“找着了!”

接着蹲着的穆宴从地上拿起了什么,穆染这才堪堪看清楚。

那似乎是把梳子。

可瞧着不是木梳,也不是象牙梳,更不似百纳贡上的牛角梳,在她手中火折子的照耀下,隐约能看见点点月华流晖,尤其是整个梳子本身通体带着软玉般的感觉,一瞧便价值不菲。

而此时那梳子似是浸染了溪流许久,整个梳体被拿起来后,上面还带着水珠,且那水珠远远瞧着似是融进了内里,叫人一时分不清真假。

穆染原本面色还正常,直至见到那梳子后,整个人握着火折子的指尖一紧。

不为别的,皆因穆宴眼下首手中拿着的那梳子是她送给穆宴的。

先帝崩逝的前一年,穆宴生辰。

那时的穆宴也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借酒撒疯,从生辰宴离开后便去了她的安阳殿,接着在夜里双手环在她的腰间,将头靠在她身前,整个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具体都说了什么,穆染现在自己都不记得了。

唯独记得的,便是当时对方说的那句:“皇姐,为什么只有你没送生辰礼?这么多年了,年年都缺你的……”

之后对方又说了些,但总结下来就是他觉得穆染没有给他送生辰礼,因而之后也闹了一些事。

穆染那回被对方纠缠得不行,随口应了句一定给他补上的,结果没想到对方当真了,第二日酒醒后便在她的殿外站着,见她起身后便一直追问她记不记得昨夜说了什么。

穆染本来想着对方应是喝多了,酒醒之后便会忘了这事。谁知记性却奇好,在醉成那样的情况下还能记得前一晚穆染答应了什么,且第一天早早便起来问她要。

穆染那时正好打开了妆奁台,便从内里拿出了这把白玉梳,给了穆宴。

其实她的东西多数都是穆宴送的,那把白玉梳也一样。

她送给对方,不过是取之于彼还至于彼罢了,但凡换一个人都不会觉得高兴。

可穆宴不同,他得了穆染送的那把梳子后,高兴极了,说了好几回这是她第一次给他送生辰礼。

这是那之后过了不久,穆染便没在对方那里见过这把梳子。

原本她都快要忘了这事,眼下见对方在这样一处地方拿出那梳子,她不由地有些愣住。

因问了句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穆宴从怀中拿出一条素色的帕子,轻轻将梳子上的溪水擦干净。

“都说这岩洞中的水有奇效,若是将贴身所用之物在此处方上一年半载,吸收了这水中的效用,再用起来于身体大有裨益。”

穆染闻言隐约猜出了些。

想来是上一回对方发现了这地方后,便将白玉梳放在了这里,这次来了特意来拿罢了。

只是她不是很明白为何对方一定要带着她来。

正想着,却见穆宴已经将那梳子上的水擦干,往她这边走来。

“这梳子皇姐到时候带了回去,日日用来篦发,对身子好。”

穆染这才明白,原来对方这样做,是想将这梳子再送还给她。

这地方黑暗又难走,穆宴却因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话,将这梳子放在溪水边这样久,而今又再次拿出来重新送给她。

这行为确实是穆宴会做得出来的。

可却让穆染心中生了些说不出的情绪。

她想到了一些事。

似乎从幼时开始,穆宴于她的事情之上,便总是会做出一些惊人之举。

有些做的过了,穆染看来都会觉得这人有些疯。

但若真个细想,似乎也只有面对她的事情时,穆宴才一直有些死心眼。

他小时候便总想着将最好的给穆染,救了濒死的她,替她选了座华丽的殿宇,不叫任何人欺辱她,登基后更是加封她为长公主。

可偏偏也是穆宴,亲手拧断了那银喉长尾雀的脖子,不让先帝膝下旁的公主同她接触,继位后骗了她,尔后更是以那道帛书相逼。

好的,坏的,其实都是穆宴。

这么些年,穆染见过了对方最孩子气的一面,也见过对方最疯癫可怖的一面。

这些都印在穆染的脑中。

“皇姐。”恍惚间,对方已经快走到跟前,可不知怎的,在穆染的眼里,对方似乎越来越往那溪水中走去。

眼见对方只差一步便要踏入水中时,穆染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穆宴!”

她脚下步子一动,似乎想拉住对方,可原本她站着的地方就已经很湿滑,再加上正在潺潺流动的溪水点点溅出来,将她脚步的地方浸得更湿,她若是站着不动倒还好,可眼下一只脚往旁边挪动了下后,便直接打滑,接着整个人失了平衡,直接往一旁的溪流中栽去。

手中的火折子下意识地脱手,掉落在积了水地面上,瞬间灭掉。

霎时间,整个岩洞中再次陷入黑暗,唯余下那一点点由上方照下的日光,可偏偏,此时外面的光线似乎变了,那原本还有几分亮的日光也变得黯淡起来,于这幽深的岩洞之中也没什么太多作用,并不能叫人看清这里面的情况。

而穆染在落水的瞬间,巨大的声音响起。

火折子几乎是和她同时掉落。

她落入水中,火折子也忽地熄灭。

整个岩洞中,便知听见书面被重物击砸出的声音。

“皇姐——!”

穆宴眼见对方落入水,整个人都怔住了。

而掉在水里的穆染,整个身子都被这冰凉的溪水浸透。

确实如她所想,这看似平静的溪流下,有暗流涌动。

只是没有那样严重,但也足够让她被越来越往下拖,而无法游出去。

她的四肢逐渐泛冷,快要没了力气。

此时,在水中的她隐约听得又是一阵水面发出的巨大声音,思绪迷蒙之时,便忽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用力一拉,接着落入一个坚硬的怀中。

“……穆宴。”她下意识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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