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花谢时 17我早已无可救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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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月中旬,盛泱边境。
慕子翎如期进入赤枫关。
这里是梁成与盛泱相邻的疆域中最险要关键的边城。
可以说如果赤枫关南侧一失,整个盛泱南部就如同失了铠甲的软肉,再没有丝毫可供防御的地方,只能任人宰割。
好在令人庆幸的是,赤枫关地势崎岖,易守难攻,无论是对梁成还是盛泱而言,对方的那块领土都不易拿下。几十年来也一直如此相安无事。
巡逻兵们出来巡视得早,约莫天刚刚亮的时候,就打着哈欠爬上哨所盯梢了。
“昨天那酒不错吧?”
一个兵手缩在棉衣袖子里,傻呵呵笑道:“醇香醇香的是不?哎,我自从来咱这儿值哨,就每月都得去喝一坛!”
寒冷料峭的冬日,说话时的热气出口就形成一层白白的霜雾。
那兵拱了拱身边人,促狭问道:“你的月俸还有几个钱,不如我们今晚下了哨,再去......”
那同僚约莫是个新来的,面相还很嫩,结结巴巴推辞道:“不不不行!领了钱,俺要寄给俺娘的......”
老兵哈哈大笑,在新兵蛋子红彤彤的脸蛋上狠狠捏了一记,怒骂道:
“天杀的盛泱!油水都流到那群膘肥脂厚的官孙子口袋里去了!要不是现在还没讨上婆娘,老子至于每月都惦记去那小娘子的酒馆喝酒!?”
远离了一切繁华王都的赤枫关边境,干燥,寒冷。
扑面而来的只有砂石,和开不出花的一丛丛灌木。
“喂,哪儿来的!”
然而突然间,在哨岗上百无聊赖的老兵突然站了起来,挥了挥戟,不耐烦道:“你,就是你!”
只见站点下不远处,不知何时走来了一个穿着黑披的年轻人。
他戴着一个黑『色』的斗篷,风沙吹得斗篷不住鼓动,瞧不清他的真正面容。只能窥到那黑斗篷下的似乎是一身白衣。
慕子翎闻声抬头,循着声源看过去。他望着站点上的两人,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笑。
“这里是赤枫关盛泱的那侧了罢?”
慕子翎朝哨站走下去,仰头问。
巡逻兵见来者身形单薄,在风沙的呼啸中甚至显得有几分绰约清瘦,似乎是一名姣好温婉的女子。不由放缓了语气,挑逗道:“是!小娘子从哪里来,来探望你的郎官我不成?”
说罢哈哈大笑,慕子翎一怔,眼睛病态而阴郁,他喃喃:“小娘子?”
“有趣。”
他随即诡谲的笑容变得更盛,微笑问:“那哪位郎官能领我入城,见你们的守城将军?”
巡逻兵已经下来了,他痴痴地凑到慕子翎面前。
呼啸的风沙里,他一直未完全听清慕子翎的声音。只觉有些阴柔,也不似平常女子那般娇软。
“有通关文书不曾?”
巡逻兵道:“你从梁成那头来......进城是要通关文书的。”
慕子翎全身包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手垂在衣袖中,白皙伶仃,瞧得隐隐约约。
巡逻兵眼看就要去牵他的手,且一边动作一边道:“何必戴着斗篷,小娘子若是嫌风沙大,不如进我们岗站中坐一坐也是可以的——”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在巡逻兵接触到慕子翎手指瞬间,方才那苍白细长的手指倏然间全变成了鲜艳赤红的蛇!
巡逻兵吓得登时惨叫,慕子翎却哈哈大笑起来,他掀了斗篷,单手捏着巡逻兵的咽喉就将他提起。
直到此时,那胆大的巡逻兵才真正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双狭长的眼睛,眼瞳漆黑幽深,像一汪深林中的潭水,冰冷清冽。
而那双眼睛下的泪痣,又为这双病态阴郁的眼睛平添了几分妩媚艳丽的滋味。
“带我去见你们的守城之将。”
慕子翎轻声说,他分明长得标志至极,此刻盯着人时,那巡逻兵却毫无欣赏之心,只感觉全身的汗『毛』都要炸开了,受到一股无法言说的压迫感。
“你恨他么?”
慕子翎问:“你们的将军。......带我去见他,我就让他死在你前面。”
话毕,他像扔什么脏东西一般将巡逻兵扔在地上,老兵捂着咽喉不住咳嗽,踉跄爬起,却下一刻就感到一条湿滑的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脸颊『舔』了一下。
——一个头大身小的阴魂骑在巡逻兵的肩膀上,嘴馋地叫着,时不时俯身『舔』他。
“乖一些。”
慕子翎再一次放下斗篷,他衣衫雪白,仿佛一个病弱的贵公子。
然而朱红的蛇王却缠在他的颈上,亲昵地贴着慕子翎的面颊,每一寸冰冷粗糙的鳞片都刮在他细腻苍白的肌肤上。
“管住你的嘴。”
慕子翎目含警告地扫了那阴魂一眼,冷冰冰道:“坏了我的事,就让你烧成灰。”
巡逻兵登时感觉脖颈一轻,似乎是那恶鬼瑟缩地蜷缩起来了。
......
与此同时,梁成野郊。
天蒙蒙亮,晦暗的空中还残余着几点零星的星子。
『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数万大军无声聚集,披挂着漆黑铠甲的士兵列成了两个整齐的方阵,为首的,正是梁王秦绎。
他立在一个高台上,面朝众人,鲜红的军旗在风中猎猎鼓动。
这么多人集合在同一处,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一切都是沉默的:沉默地集合,沉默地清点人数,沉默地等待出发。
秦绎铠甲坚硬,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的将士。
副将给每个人发了一碗酒,秦绎在掌心抹了一道口子,血滴进酒中。他向众将遥遥一举,仰头饮尽,而后一把将空碗摔碎在地上。
紧接着的,便是数万声瓷碗先后摔碎在地面上的声音。
......此次出兵是攻掠他国,需求一个出其不意,所以一切都是低调行事。
秦绎颔首,吐出口白蒙蒙的雾气,凝望着这片黑压压的大军,和天际遥远的星辰。默然想:能不能一举拿下盛泱南部,在此一举了。
......怀安,孤向我们的愿景,又前行了一步。
他沉默地比了个手势,军队登时如同一群黑暗中夜行的鬼魅,悄无声息地调转方向,出发了。
秦绎跨上一匹黑马,行到整个队列的最前方。
寒冷刺骨的风中,他将一块白玉贴到唇边,慎重而珍贵地以唇吻了吻。他吻热了那上头雕着的精致图案,而后小心将其收入怀中。
......
百里之外的赤枫关外,与数个时辰前还一片安宁慵懒不同,现在的赤枫关已经变成了一片燃烧着火光的血海。
四处都是尖叫声,小孩的啼哭声,混『乱』的求饶声。盛泱的青蓝『色』旗帜早已被人丢了,东倒西歪地『插』在地上,被血水濡湿。
贩卖的蔬菜瓜果被马蹄踩烂,出门的大街上尽是弥漫的黑烟和扭曲着倒下的尸首。
“咳......”
慕子翎一袭白衣,缓缓推开城门,轻袍缓带地登上城楼。
这是他攻下的第三座城。
与愈战愈疲的正常军队不同,他手下的鬼兵数量是死伤越多,收入麾下的也越多。
当第一座边城沦陷时,就注定赤枫关四城将无一幸免。
“我是什么样的恶鬼啊......”
慕子翎注视着烧杀抢掠,即将将整个城池毁至生灵涂炭的厉怨阴魂们。
无形的鬼魂四处嬉笑玩闹,残忍而轻而易举地撕开盛泱士兵的躯体,贪婪地三三两两凑在横断面处吮吸。
鲜血横流四淌,像一股股小溪流般流的到处都是。其间还有鲜艳的毒蛇,穿过血溪慵懒地四处游动。
“据说最弑杀的将军也不会伤害女人和稚子。”
慕子翎喃喃,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难以言说的笑,夹杂着三分自嘲七分自厌:
“......可笑那巡逻兵竟『迷』恋这副皮囊。他不知道这服皮囊下是多么下作肮脏的东西!”
“我早已无可救『药』了,阿朱。”
白衣公子轻抚着腕上的朱蛇,他的白衣上方浸出了一两点殷红的血迹——是胸口处的创口又裂开了。
慕子翎捂唇咳嗽,喉咙中涌起股腥咸的铁锈气息。
他瞧着指尖的血迹,漠然说:“待我死后,尸首该用凶棺封起,永生永世不得投胎才好——否则这样的魂魄,恐怕会是九天神君都无法超度的厉鬼吧?”
哭嚎哀叫的混『乱』中,无人回应。只有阿朱的竖瞳无声地望着慕子翎。
从他少年时驯服了这条至毒的蛇王起,它就一直陪伴着他。
从晦暗的少年时期,在乌莲宫受尽白眼的孩子;到寄人篱下的梁成王宫,万鬼俯首的恶灵之主,阿朱见过每一个时刻的慕子翎。
只是越往后,阿朱也越来越难以明白慕子翎在想什么。
“多么可笑啊,”慕子翎轻声说:“我曾经那么恨云燕......但现在我杀的人,比云燕历代王室加起来的都要多!”
“——我在对抗‘恶’的时候,竟然也变成了‘恶’的本身......?”
“娘......”
城楼下,那名在赤枫关外被慕子翎挟持的新兵见此场景蓦然呆了。
他和一起值哨的老兵被慕子翎捉来带路,老兵亲手杀了守将,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惹怒了慕子翎,被慕子翎瞥过一眼后,蓦然爆体而亡。
他不敢造次,想还留这条命回家见等他的老母,谁知走到这里,才突然疯了。
只见城内四起的烽火中,陈尸街头的半数以上都是『妇』孺老人,当兵的青年双目发红地冲回家中,却发现锅碗瓢盆散了一地的茅草屋中根本空无一人!
“俺娘呢......”
新兵绝望哭喊:“俺娘呢!!”
慕子翎在高高的城楼上漠然俯视,看着青年哭嚎着挨街挨巷地寻找母亲。
直到在一处坍塌的废墟中,青年才从灰尘中找出老『妇』已然僵硬焦黑的遗躯。
他抱着尸体失声痛哭,肩膀不住剧烈地颤抖。
慕子翎望着这一切,那青年悲痛嚎哭,身上沉厚臃肿的棉衣被烽火熏得一块块发黑。
良久,他放下早已死去的母亲——那老人瘦小干瘪,就像一个枯槁的核。
他捡起手边一块断裂的木棒,缓缓站起来,然后猛地大叫着朝慕子翎冲去——
然而还未跑到城楼下,就被一只苍白垂发的鬼魂缠住了四肢,尖利的指甲『插』进他的胸膛,“噗”的一声,将青年的五脏都掏了出来。
温热的血流淌而出,青年不住抽搐,原本红彤彤的两颊苍白冰冷了下去,双目逐渐失去光彩。
——他知道的。
与慕子翎的厉鬼相比,当他握起那块残缺的木棍朝慕子翎冲过去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必死。
但是他一路小心翼翼,不敢激怒慕子翎分毫,也不过是想走到这里。
厉鬼将内脏吃完,便把青年的尸首随意扔在了地上。接着再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三串铜钱从死尸的怀里掉了出来,浸入冰冷的黏血中。
慕子翎无声地注视着,良久,他轻轻抬手,那串铜钱微微动了动,然而慕子翎随即又收拢了手指,铜钱重新沉寂下去。
慕子翎微微低笑了一下,沙漠冷冽的风中他一直闷闷咳嗽,城内的死尸越来越多,他的心脏也越来越木然,慕子翎看着胸口自白衣渗出来的一团暗血,低笑说:
“阿朱,你说人怎样才能感觉到温暖呢?”
阿朱立在他的肩上,无言地望着他,慕子翎注视着这黄沙猎猎的边境死城,良久后道:
“从前在云燕的时候,我以为要得到锦绣的衣服,足够的炭火,不必再受任何人的欺辱就不会觉得冷。”
“可为何我现在已经做到了这些,也杀掉了我所有讨厌的人,却哪怕将手浸入人血中都不会觉得温暖?”
“是因为我的太阳一直从未升起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