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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春花谢时 14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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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慕子翎从南庭那场争斗中脱身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星月高悬,庭内空空『荡』『荡』,幕简和几个少年郎骂骂咧咧地走了,慕子翎躺在地上,衣服上满是靴印和灰尘。

他鼻青脸肿地坐起来,擦了把脸上的血迹,有些疼得龇牙咧嘴,却又漠然地笑起来。

——是,他们好几个人一起捉慕子翎,慕子翎打不过他们,但他有淬了毒的银针!

他方才把他们每个人都扎了个遍,这种从蝎子上萃取出来的烈度会叫他们未来半个月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全身痒得快要裂开都不能挠,一旦抓破,就是脓血腐蚀皮肤,留下这辈子都消不掉的丑疤!

慕子翎扶着墙,神情漠然地往回走,略微有些跌跌撞撞,但是一想到那些少年们即将遭遇的惨状,又忍不住嘴角翘了起来。

云燕的夜里『潮』气重,风刮在身上十分寒冷。

但尽管如此,慕子翎还是一边走,一边脱掉下了脏兮兮的外袍,只『露』出里面干净的中衣来。

他在路边的小池塘掬了捧水,对着影子将自己脸上的脏污轻轻擦掉。

孤月照影,皎白的月亮落在池塘中,像把小银钩子似的轻轻『荡』漾着。

池子里还栽着莲花,只是已然谢掉了,只剩下几枝干枯的茎光秃秃地立着。

池边是一丛丛的灌木和凤凰树。

慕子翎忍不了自己不干净的样子。别人可以憎恶他,但是他自己记得,“公子隐”,也是“公子”。[*注1]

将脸上的脏污洗净之后,慕子翎才站起身,继续往又远又偏的寝殿走去。

路上静谧安逸,白天蒸腾的热气都一下散掉了。

隐隐约约的前路中,却突然传来驾辇的声音,慕子翎顿了顿,站到一边,对方走近了,他才看见,竟然是云燕王的驾辇。

云燕有自己养降头小鬼的传统,云燕王也不例外。这么晚才回寝宫,约莫是去饲毒场看新养的阴魂去了。

“王儿?”

慕子翎站在一边,原本低着头,没准备和云燕王说话。云燕王却看了他一眼,登时令驾辇停住了,对他张开了手,主动笑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么晚还在外头,快,到父王这里来!”

慕子翎一怔,迟疑了一下缓缓走过去,云燕王却一把将慕子翎抱到了膝上,笑着搓他的脸颊:“冻成这个样子,你的衣服呢!”

云燕王的身上带着饲毒场的『潮』气,氅衣的『毛』发扎在慕子翎的脸上,硬硬的。

他用厚重温暖的氅披裹住慕子翎,把慕子翎整个小小的身体都搂进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笑着道:

“穿得这样单薄,你殿内的贱奴怎么照顾人的?明日父王将他们都杀了!”

慕子翎却懵住了,记忆中,云燕王从未这样待他亲近过。

平日里和云燕王在乌莲宫偶遇,他都只是十分淡漠地微微点一下头,或者连一瞥都不屑于给予,只以一种淡漠而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着慕子翎。

今日是怎么回事,突然转了『性』?

在云燕王的怀中,慕子翎僵硬得像只小兽,手脚都不知道怎么动了。

“父王几日不抱你,就不自在成这个样子?”

云燕王注意到怀里发僵的小身体,笑了起来,又瞧见慕子翎手中的东西,问道:“去领蜡烛了?”

慕子翎略微点点头,虽然心脏跳得很快,却努力让自己身体放得柔软下来。

他不想叫父王也觉得他很奇怪。

云燕的蜡烛十分稀贵,每月都要乌莲宫的各个殿宇自己去领。慕子翎没有小厮,便只有自己去。

若不是这样,他今日也不会遇上幕简,被捉弄一番。

“嗬,怎么都是这样的蜡烛星子?”

云燕王凑近了瞧,眉头却拧了起来:“那帮贱奴,怎么能将这样的蜡烛给你,瞎了眼么!父王明日令人再给你重新送一些过去好不好?再剁了他们的手足!”

慕子翎几乎要被他父王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态度弄蒙了,抱着蜡烛的手都在轻轻发抖。

这和从前每次见到他都眉头紧皱、还暗暗带着不耐的父王是同一个人么?

“不用......”

慕子翎哑声说:“我平日就用这些蜡烛的,够了......父王有空,有空就多来看看我吧......”

也许是被云燕王突如其来的和蔼砸昏了,慕子翎突然鼓起勇气,想把平日想过了无数遍的愿望告诉他:“我练了字,但是不知道写的好不好,父王替我看一看吧......”

摇摇晃晃的驾辇中,云燕王却根本没听清慕子翎的话,他的声音太低了。不由凑近了去,笑着捏慕子翎的鼻子:

“说什么呢王儿,父王没听清,再说一遍。”

慕子翎“嘶”得轻轻叫了一下,他的鼻尖受了伤,被云燕王捏的有些疼,云燕王听见了,立刻紧张地捧起他的脸:

“怎么了?......这是在哪里弄的,这么多伤,摔着了?平燕呢,他就是这么伺候人的!?”

慕子翎的脸上青青紫紫,嘴角破了,额头上还有道磕伤。

刚才灯光暗,云燕王竟一直没有看清!

“......”

慕子翎注视着云燕王紧张的脸,良久,他轻轻说:“......平燕......平燕是哥哥的仆从。”

“父王,我是凤凰儿。”

云燕王:“......”

下一刻,慕子翎就感到抱着他的这具身躯僵硬了一下。

是了,父王是哥哥的父王,父王的和蔼与温情,也是给哥哥的,这轿辇这怀抱,更是慕怀安的专属,他刚才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父王暂时将他误认成了哥哥吧?

只是父王忘了,他有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子,在王宫里看见了这张脸,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遇到了他慕子翎!

他不见天日地躲在乌莲宫最偏僻的角落,所有人都希望他消失,他没有消失,他们就选择『性』地遗忘了他。

云燕王缓缓松开搂着慕子翎的手,慕子翎却突然叫道:“停下,驾辇停下!”

轿奴顿足,慕子翎跳下车,突然头也不回地朝回跑去,云燕王望着他,眉头皱了起来,却终究没有叫住慕子翎。

月光下,他像一只小兽般朝晦暗的夜里跑去,直到跑到了一个慕子翎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庭院中,云燕王的轿辇再也看不到了,他才停下。

慕子翎喘息着站在空无一人空庭里,云燕王方才拥抱着他传递过来的温度已经全部散尽了,但是慕子翎一点也不觉得可惜或遗憾。

他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抬头看着夜空。

孔雀蓝的天际像一块幕布,静谧地笼罩着大地,一轮孤月悬挂其中,旁边缀着几点零星的星子。

冰凉的眼泪从慕子翎发青的眼角淌了下来,他看着月亮,又低下头,手背不住抹过眼眶。

他的背影看起来还很稚嫩,单薄而消瘦的肩膀却在不住地无声颤抖着。

一线皎白的月光中,他的脖颈显得细瘦而脆弱,好像一把就能捏断。

不久前和幕简那群少年争斗,慕子翎都没有哭泣,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泪却突然好像止不住了。

......可能是他终于意识到,在这个冰冷的乌莲宫,感受到冰冷的,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月后,慕子翎失手打碎了慕怀安的长命锁,一手带大他的『乳』母劝他去找慕怀安求情,慕子翎拒绝了。

他说:“活下来,姆妈,一点也不是件好事。”

瓷白的小人垂着眼,摇了摇头,一点也不惊慌。反倒好像终于等到了解脱的时候。

他最后一次在宫里给娘亲烧了纸钱,从云燕逃了出去。

在那里,命中注定一般,他遇到了恰巧游历盛泱,准备回国的秦绎。

“你喜欢吃莲子?”

烤着篝火的少年郎一边剥着莲蓬,一边低头道:“甜不甜?”

他救起了落水的慕子翎,还将衣物脱给他穿,自己只着里衣地凑在篝火边烤火。

他给慕子翎剥了莲子,整个剥出来的莲芯都给了他。

“你这样漂亮的小孩,出来怎么没有随从跟着?”

他问:“万一被人拐卖了怎么办?”

慕子翎不说话,微微抿着唇,只安静地看着秦绎。

秦绎一直给慕子翎剥莲子,自己却一粒也不吃,慕子翎看了半晌,才终于有些迟疑地轻轻说:“你不吃吗?”

秦绎道:“剥给你吃。”

慕子翎望着他,想,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眉目俊朗的少年。

不像云燕的男子都有点阴气,秦绎五官俊美,模样周正,气质中透出某种养尊处优的从容与矜贵。

和他那几个总是在衣服上绣绿叶和太阳的堂兄完全不一样。

“我父亲是梁成的商贩,不久前我来盛泱替他察看一批商货。”

秦绎漫不经心说:“正准备回去的时候,途径江州,听见有人呼救,就随手救了你。”

慕子翎垂眼捧着莲子,秦绎看了他一瞥,见这小少年闷闷地一个人坐着,好像小小年纪就心里藏着许多事似的。不由笑道:“你如何会落水?”

慕子翎身上披着秦绎的外套,暗红『色』的软锦缎袍,『摸』上去干燥又舒服。

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道。

“我家里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就逃出来了。”

慕子翎下巴搁在膝盖上,瓷白的脸颊上映着一跃一跃跳动的小火苗。他低低说:“看见莲子好玩,我想去摘,便不留神溺水了。”

秦绎看着他,觉得这个小人真是可爱有趣,明明长得这样动人,却好像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漂亮。漆黑干净的眼睛里也满是低落的忧郁之『色』。

“我家里也有不喜欢我的人。”

秦绎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发顶,笑着道:“但我不会离家出走。我会成为我们家族的主人,然后把他们都赶出去。”

慕子翎歪头看着他。

“凭什么把属于你的地方交给你讨厌的人呢。”

秦绎淡淡道:“你知道梁成么?那里有很多漂亮的白山茶花,桂花糕也很好吃。我母亲曾经给我做过荷叶莲子蒸,比这干莲子好吃多了。但只有梁成浣湖江的水能做出来。”

“——我不会把梁成留给他们的。”

“......但是云燕没有什么好看的花。”

听了秦绎的话,慕子翎微微迟疑了一下,犹豫道:“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那里总是很黑,太阳一落,就只能点蜡烛。衣服『摸』上去好像总也没有干,一到夏天就下大雨。我本来也不想留在那儿。”

“那你来梁成么?”

秦绎笑起来:“我给你做荷叶莲子蒸。我娘亲教过我,说要等到以后遇到喜欢的人做给她吃,好叫她明白,我对她的心意就如同这裹了蜜糖的莲子一样甜美。”

“......那梁成,远么?”

“不怎么远,我去接你,就会很近。”

秦绎道:“我带你去看我们梁成的白山茶花,一开就是漫山遍野,我的寝宫门前就有。如果你喜欢,你可以天天看。”

慕子翎仰头望着他,黑漆漆的瞳孔就像落入白水银中的两汪黑水银,又清亮又明澈,嘴唇也薄薄的,秦绎再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小人了。

他禁不住笑起来,等着慕子翎准备说什么,然而慕子翎却看了一会儿,突然像有些难过似的,复又重新垂下了头,把下巴抵在膝盖上,小声道:

“不,你不会的。”

他说:“你都不知道我是谁,等你知道了,就会后悔的。”

“为什么?”

“......”

慕子翎嘴唇颤了颤,差点就脱口而出“因为我是会给别人带来厄运的‘公子隐’,去了你家你就会家破人亡的......!”

然而他没有说,他终究舍不得这片刻的安宁与平静,害怕秦绎知道他的身份后也会立刻嫌弃地躲远。

“......我不招人喜欢。”

良久,慕子翎只轻轻道:“没有人会喜欢我。......但我也不需要他们喜欢。”

秦绎都要笑起来了,觉得这好看而不自知,还偏偏有点嘴硬逞强的小少年有意思极了,可爱得叫人想把他捧在手心里喜欢。

“好罢,”秦绎说:“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你不需要别人喜欢就不需要,但你要知道,你值得的。”

慕子翎无声地望着他,澄澈干净的眼睛在这蒙昧晦暗的夜『色』显得非常明亮。

秦绎『摸』了『摸』他的头,将篝火扑暗了一些,没有再说下去,笑道:“好了,睡吧,天『色』不早了。我不能带你去住客栈,你愿意在这外头将就一晚么?”

慕子翎其实不愿意,他很怕黑,夜里睡觉一定要点灯火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秦绎问他时,他突然对浓稠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也没有那么恐惧了。

慕子翎点了点头,秦绎把烤干的外袍和中衣都搭在了慕子翎身上。让他在霜寒『露』重的夜里也感觉很暖和,自己却只留了一件里衣。

“我比你大。”

他说:“你是小少年,受不得冻,我虽不是你亲哥哥,但保护你也是应该的。”

“亲哥哥就会保护弟弟么?”

慕子翎轻声问:“我没有亲哥哥。”

秦绎有些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但见慕子翎侧躺着,手指勾着他外袍的系带来回缠着玩,眼睫又蜷又长,在瓷白的脸上透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突然感觉心里有种从所未有的柔软,好像捧住了一团云在手中。

“睡吧。”

秦绎在他身边躺下,轻轻说:“夜里冷就叫我。”

慕子翎点点头,闭上了眼。

秦绎就在他身后,少年人烫热的胸膛隔着重重衣物贴在慕子翎的背上,慕子翎还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原来有人抱着睡觉就是这样的感觉么?

慕子翎想,这个人要是他哥哥就好了。他喜欢被人抱着睡觉。

夜里,果然起了寒气,慕子翎感觉身上有些凉,可随即,他又被一个温暖的身体拥抱住了。

秦绎的身体滚烫炙热,慕子翎不知道他抱着自己冷不冷,朦朦胧胧地在半睡半醒间问:

“你冷么?”

秦绎没回答,慕子翎又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秦绎同样没回答,但他看着慕子翎乌黑的发顶,轻轻挽起了一缕,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哑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注1:一般王族血脉,如果不是太子,就会给封号。

比如公子楚,公子无忌,公子卫等等......

凤凰儿因为个人身份问题,得到的封号是“公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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