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春花谢时 39(重写4800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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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秦绎如同被分裂成了两个人。
白天的时候还好, 百官仆从时时围着他, 秦绎只是变得有些沉默, 不爱说话,又经常出神,没有什么太大的异样。
但是一到晚上,周围都安静下来了,秦绎就会陷入种彻底的孤独和魔怔。
他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缺点什么, 心里空落落的。
但是具体缺什么, 他又说不出来。
失眠数夜后, 秦绎从床上起身,穿好衣物, 走出了院门。
他没让人跟,只是自己在府宅中胡『乱』地走。
但走到哪里, 哪里又好像都有慕子翎的影子。
“......明月囊,明月囊。”[*注1]
秦绎在小院的周围徘徊, 他记得这里是他曾经令人丢掉慕子翎明月囊的地方,在草丛中来回寻走。
但是草木深深,分明是不久前才扔掉的,而今竟如何都找不到了。
“......王上?”
稍时, 有巡逻的侍卫发现了秦绎,登时惊愕地俯身行礼:“见过王上!”
秦绎身形一顿,回过了身来, 示意他们不用下跪。
“......这么晚了,王上在找什么?”
侍卫提着灯笼,迟疑问。
二月初,还有些春寒料峭的意思。
草木夜里上『露』水,将秦绎华丽的锦袍下摆都沾湿了些。
秦绎满脸倦容,说:“孤丢了一样东西。”
“东西?”
侍卫问:“丢在哪里了,属下与王上一起找。”
然而秦绎沉默着——他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当初他弃慕子翎的明月囊如敝履,多拿一刻都觉得烫手,恨不得立刻丢掉。
随从得了命令之后,应当也没有走太远,就扔在了这附近。
“孤不知道......”
秦绎茫然说:“但孤得找到它。否则找不到慕子翎,孤的怀安怎么办?”
“......”
侍卫一怔,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队巡逻兵跟在秦绎身后,与他一同『摸』索。一个时辰后,还是没找到,为首的小队长便劝着秦绎,费了好一番功夫,护送他先回寝殿休息了。
但秦绎这样失魂落魄,令所有跟出来的臣子担心不已。
他们甚至怀疑秦绎是不是中了什么『迷』魂蛊。
过了几日,有人提议,这样下去不行。不如快马加鞭将秦绎后宫中的一位妃嫔请过来,让她劝劝秦绎。
“明妃是当初王上少年时,被指来教王上人事的宫女。”
一位老臣说:“这么多年来,王上后宫一直空着,唯有这位明妃娘娘得了名位。能劝一劝王上的,也只有她了。”
“出了什么事,大不了我们一同承担。”
另一名幕僚说:“明妃娘娘温柔解意,知书达理,比那公子隐不知强到哪里去。王上见了她,定能早些解开心结。”
于是,一言敲定,数名德高望重的大臣联名传书,将秦绎的明妃请到了赤枫关,托她说服秦绎,早些带兵回梁京。
路上奔波一段时日,转眼就要入三月。
春雨一场接着一场。
一日,秦绎坐在廊下发呆,听着雨声淅淅沥沥。
雨珠不断从屋檐上滚落,连成一段珠子。
突然有仆从尖声禀告道:“王上,外头有人求见。”
秦绎眼神一变,登时坐直了身子,急急问:
“怎么,有人找着他的行踪了?”
宫人未答,一个着明兰『色』斗篷的纤细身影便走了进来。
明妃一福身,对秦绎道:“臣妾见过王上。”
“......”
秦绎靠回躺椅中,『揉』了『揉』眉心,哑声说:“你怎么来了。”
明妃千里跋涉,匆匆赶来,一路上都未怎么歇息。
但是看着秦绎这明显失望的神『色』,也没有动气,而是早有预料一般,温和说:“听闻王上不好,妾身来看一看王上。”
秦绎恹恹的,看也不看她:“孤如何不好。孤好得很。”
明妃注视着秦绎,半晌说:“王上瘦了。”
秦绎不答话,明妃也不催促他。
她唤了一声自己的贴身侍女,将带来的大大小小纸包呈上来,说:“这是妾身从宫里带来的『药』材,可安神助眠,滋养身体。王上脸『色』憔悴,眼下乌青又重,想必许久都没有休息好了。”
包裹都是精心包扎好的,看上去和秦绎从前带给慕子翎的比也不逊『色』。
秦绎却烦躁地将东西推到一边,不耐烦道:“孤不要。”
“赤枫关太大,想找到慕公子绝非一日两日之事。”
明妃却说:“王上不养好身体,怎么能一直亲自敦促此事?”
“......”
秦绎猛地回过头来看着她。
“温将军,刘大人,赵大人,一同托人让妾身来赤枫关,劝劝王上。”
明妃笑了笑,说:“他们都是梁成的栋梁。不惜自身犯险,也不敢叫王上耽误分毫。可惜,大人们不知道,让妾身来劝说王上和慕公子有关的事,又有什么用呢?”
秦绎定定望着她。
“绣风,”明妃道:“将这些温补之材拿去小厨房,让他们炖好后晚上呈上来。”
侍女应了声,将纸包捧起,小心翼翼倒退着离开了。
院内只剩下秦绎和明妃两个人。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王上待慕公子就不同于他人。”
明妃淡笑着说:“慕公子在王上心里,是无人可比的。这一点,妾身早就知道。”
秦绎冷冷看着她,“哈”得轻笑了一声,讽刺问:“孤待他有所不同?”
“你是盲了心吧?”
秦绎说:“不过一个替代物,孤待他能有什么不同。孤喜欢的,一直都只有怀安一人——”
“但慕公子和怀安殿下,究竟有何不同呢?”
明妃问。
秦绎暗自捏着桌角的手指一僵,竟一时卡住了。
“怀安温润明朗,『性』情温和。”
良久,秦绎低低说:“不似慕子翎手段残忍,乖戾阴郁。他......你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么?他杀父弑兄,连『妇』孺孩童都亲手屠戮,你说,孤喜欢他什么!?”
细细的雨声中,明妃静望着秦绎。
“我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
许久后,明妃轻声说。
“我以为王上喜欢识书达理的女子与郎君,所以妾身为王上学识字,读四书。”
明妃道:“听闻云燕太子光风霁月,端秀无双,所以妾身告诉自己要识时务,知进退。从不叫王上为难,只做一个体贴解意之人。”
秦绎注视着她,于是明妃在秦绎这样的目光中问:“但是王上喜欢妾吗?”
秦绎“哈”得笑了声,说:“恋不恋慕这种事如何能轻易说清。”
明妃却又问:“那与慕公子相比,王上更喜欢妾吗?”
秦绎僵住了。
明妃看着秦绎的神『色』,一点也不意外地笑了笑,轻叹道:“您看。王上,慕公子从来不符合您对爱慕之人的标准,但您依然破例将他放在了心里。”
“孤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替代品。”
秦绎再一次麻木地重申。
这句话他大概已经说了上千遍,上百遍。千千万万遍后,连自己也听得相信了。
春雨和冬雨不一样,下得总是更缠绵多情。
秦绎听着这雨声,和明妃谁也没有再出声。
他怔神想,似乎快三月了,他似乎同谁说起过,来年的白山茶花开时,要折几枝给他送过去。
也不知他还想不想看。
如果想看,那就快一些回来吧。
“他曾经与孤说过,云燕总是下雨。”
良久,秦绎如出神一般轻声说:“到了夏季,衣服『摸』上去好像总也没晒干一样。他不喜欢那样『潮』湿的地方,所以想来梁成。”
“梁成今年的白山茶花就要开了。”
明妃听着秦绎声音中的颤音,极轻地叹了口气。
“旁人都道妾身荣宠无双,独得王上宠爱。”
她说:“但是他们却不知道,在这只有妾身和慕公子两个人的后宫,妾身只是您与慕公子置气的工具而已。”
“......”
“王上只有在和慕公子吵架后才会来找妾。”
明妃说:“妾是什么呢?妾是王上气慕公子的陪衬。多少次,王上一踏进妾身的宫门,就叫人速速去告诉慕公子。听闻慕公子生了气,您的眉头就舒展一些;听闻慕公子没反应,您就摔桌子。”
“孤没——”
“王上十五岁后再唯一一次临幸妾,还是那日醉酒后。”
明妃说:“但是王上知道么。那一夜您叫的是公子隐的名字。”
秦绎呆呆坐在竹椅中,似乎被抽去了魂魄。
明妃说的这些他都不记得了,或者说从未意识到过。
他想反驳,想不承认,想说孤从来没有对一个杀人如麻的疯癫之人动心。
但是这一切都像被哽在了喉咙中,让秦绎无论如何都无法辩驳出口。
“你们个个都在骗孤。”
良久,他苍白无力地喃喃说:“个个都在骗孤......”
“究竟是我们在骗王上,还是王上在骗自己,只有王上自己心里清楚。”
明妃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君王,他曾经那样尊贵无比,而今却变得如此颓丧。
她几乎有些不忍说下去。
“最后,妾身只想问王上一件事。”
明妃低低开口,哑声说:“慕公子与怀安殿下,究竟谁更像当初在江州与王上相遇的人?”
秦绎犹如一头在笼中走投无路的兽,在此之前一直垂死挣扎。
可直到明妃说出这句话,才真正钉入他死『穴』,叫他彻底愣住,彻底绝望,彻底无所适从。
“我生『性』闲散,不喜王权贵族之事。从小家中管教太严,九岁那年,我背错‘诸国策’,挨了手板,一气之下逃来江州......”
曾经慕怀安对他说:“‘凤凰儿’是我的『乳』名,但十岁之后就不可再叫。否则按云燕信仰,是要折寿的。”
所以秦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名字。
但仔细想想,虽然慕怀安对他的一切叙旧都应对的毫无破绽,从容至极,但他的神『色』很少勾起秦绎对初遇的印象。
反倒是慕子翎,他的侧容,他的眼神,他病态疯癫的模样,活脱脱像当初那个忧郁少年长大的样子。
......可他从来没有向他提起。
也不是没有过怀疑,但秦绎总是无法深想下去。
那似乎是一个秦绎无法面对的结果,所以他一次次以此终结自己的心中异样,告诉自己,如果他是,他必然早就说出来了,如何像这样从来不提?
他们一个太过骄傲,一个太过逃避,所以一直走到了今日境地。
“您是否在云隐道长的事之前就有所察觉?”
明妃看着秦绎的神『色』,从他的神『色』中其实也已经得到了答案。
她说:“倘若您真的无知无觉也就罢了。但倘若分明心有所感,却因不能接受所爱之人变成这个模样,才一再逃避。那您真的......”
“——够了!”
然而秦绎骤然暴喝,打断了她的话,愤怒地不容许明妃再说下去。
他像一个失去了这世上最宝贵东西之后才意识到喜欢的任『性』小孩,彷徨无措,又不敢承认。
多少天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独自神伤,分明心中难过如刀绞,人前又从来不肯表现出来。
“......够了。”
秦绎喃喃说:“不要再说了。”
明妃看着秦绎搭在桌案上的手。
方才他暴怒时捏碎了杯子,碎瓷扎进了手心里,但秦绎竟然毫无所觉。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哪怕血都已经沾到桌案上了。
“妾身先行告退。”
明妃福了福身,退了出去。但她临走时看着秦绎的眼神,却带着种说不出是悲悯还是同情的意味。
那一天,秦绎一直在外头坐到了天黑。
晚上他听着外头的雨声,一时想不久前慕子翎和他在荒城散步时,他冰冷优美的侧脸;
一时想,下这么大的雨,他在外头有伞吗?他几时闹够了脾气,再回来?
不知道是几更的时候,突然有随从急急地敲秦绎的门。
“王上,有慕公子的消息了,有慕公子的消息了!”
仆从从入府就开始喊,一路小跑过来:“王上啊......!!”
秦绎骤然惊醒,立刻从床上坐起来,连中衣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就打开门。
府内一片灯火通明,顿时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闹起来了。
雨比白天下的更大了,简直哗哗直响,屋上瓦片被敲击得叮叮当当。
大雨中,仆从捧着一件带血的白衣。秦绎急声问:“什么消息?他在何处?”
仆从簌簌颤抖,哽咽说:“我们军中两名探子,一路顺着赤枫关血迹寻找,深入盛泱内部。直到在他们的堕神阙,找到了这件沾血的白衣。”
“......王上,慕公子已故了!!”
天空一道惊雷炸开,吵得秦绎耳朵都聋了,没有听到仆从方才说的那句话。
“......你说什么?”
秦绎茫茫然问:“孤今日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议。退下吧......”
“......我们在堕神阙找到了这个。”
然而仆从却不肯听令,执着地从袖中掏出块碎石:“这是堕神阙立在谷前的石碑,千百年来从不倒塌。提醒世人不得擅入。它是曾经十重天神君的脊骨所化,绝非常人可以摧毁。”
秦绎看着那碎石,视线又木木然落到泡在地面雨水中的一件白衣上。
它脏污破旧,沾着很多血迹,像被什么东西扑上来狠狠撕咬过。
在秦绎眼中意外眼熟。
“摧毁堕神阙需千万厉鬼相助,慕公子白衣与佩玉皆落在此地.....”
仆从说:“慕公子定然是因为已经被那些阴魂所噬,尸骨不存,所以才这么些天来从来找不见踪迹啊!......”
雨太大了,冲在那件破破烂烂的白袍上,将袍子上的血迹也都冲了出来。
淡淡的红『色』,游浮在水洼中。
秦绎走过去,缓缓蹲下身,将那白衣捡了起来。
众人都看着他,无数双眼睛落在秦绎身上。有近臣道:“王上节哀......”
然而秦绎不为所动,像没听到似的。
他把那白衣搭在小臂上,搂在怀里,像真正拥抱着一个人一样。
他一声不吭地在众人视线中走回房间,关上了门。
他靠着门滑坐到地上,湿哒哒的衣服冰冷地贴着他。
起初秦绎没哭,只是木然地坐着,以脸颊去蹭那白衣。
后来脸颊上一片冰冷,也不知道是衣服上的雨水,还是何时淌下来的眼泪。
秦绎吻着那泛着淡淡血腥味的白袍,一下又一下,缠绵悱恻。
后来他终于哭出来了,从呜呜的低泣,到困兽一般痛苦嚎啕。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了。
在失去慕子翎之后。
他是爱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