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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观想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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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住性命,十天之内,云乘月必须临出合格的灵文。

但现在,她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个威胁。

她沉浸在《乐陶墓志》丰富沉郁的精神世界当中。

穿越以来,她第一次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生命受到威胁的紧张。

她忘记了生死,甚至忘记了整个世界。

在她眼里,只有黑和白组成的宇宙。一个个字、一道道笔画,宛如无休无止的时间起伏;所有的时间加在一起,就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当她跟随书帖指引、心潮起伏时,她体内的力量也流转不止、奔涌不休。

那些红色的、黑色的、金色的……所有她吸收过的灵力,都被捏和在一起,一点点融合。

她置身于书写者或怒或哀、或苦涩或怀恋的情感起伏里,而她体内来路不同的灵力也在纠缠、搏斗、妥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体内的力量彻底融合,也彻底平息。

杂色褪去,化为纯净无暇的白。

也就在这一刻,云乘月福至心灵。所有在她神魂里激荡的情绪,全如潮水一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宁静祥和。

她眼前的世界,无论是外部的真实世界,还是内在的情感精神——这一刻起,全都焕然一新。

她眼睫倏然一动,一双更清亮明澈的眼眸,定定望着字帖。

上面的每一个字,曾在她眼中掀起惊涛骇浪,但现在,它们重新回归为笔墨文字。

回归为一撇一捺、一点一按;每一字态结构,她都尽收眼底。

云乘月静静地看着。

而后,她提起了笔。

她收回了目光,再也不看这《乐陶墓志》,而是将笔尖揉按在宣纸上,悍然飞出一笔——

一个字,又一个字。

灵力顺着毫锋,恣意挥洒、纵情书画!

云乘月感到自己仿佛一分为二,一半的自己在冷静地控笔、书写,另一半的自己则完全化身为了那位哀恸愤怒的书写者,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克制的背后是怒海般的波涛……

哗啦。

正是激昂之时,她手里毫锋突然一歪,脱出她的控制,划出一道难看的墨痕。

原本连绵不断的情绪,也被突然打断。

咦?

云乘月一怔,从忘我状态中脱离。

哒——

笔,掉了。

这时,她才感到身体在微微发抖,手指尖都失了力气,再也抓不住笔;丹田中流转的纯白灵力,现在也全部枯竭,一丝不剩。

……情绪再汹涌,灵力不够,就如写字无墨,哪里写得出来。

云乘月摇头,只叹了一声,便收起了那缕惋惜。

再看纸上,赫然是四个大字——乐陶墓志。

可惜,最后一点却是歪了,毁了整个字。

饶是如此……

云乘月靠坐在椅子上,举起手,有点勉强地握了握拳,笑起来。

“哎。”

她抬头唤了一声,盯住青铜悬棺,也盯住那道静坐垂首的人影。

墓主人也正看着她。

他目光游动在她脸上,纵然隔了地宫苍白的光线,也像有冰凉的雾气扑上她的脸。

云乘月指了指面前的字:“如何?”

他平淡道:“灵光氤氲,神采流转。对初学者而言,是上佳的灵文。”

只是“对初学者而言”?

云乘月有些惊讶,又看了看成果。反复几遍,她仍然觉得,自己写出的字虽与原帖字迹不同,但其筋骨神魂,分明殊途同归。

“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很满意。”她说,又有点促狭地一笑,“而且,谁说十天写出灵文的?刚才过去了多久?”

墓主人终于扬起了眉毛。

黑烟一散一聚,男人再次来到她身边。他大袖一拂,召来一壶琼浆,为她斟满一杯,衣袖流动如朦胧的阴云。

他将酒杯递给她,苍白如玉的手指拈着杯子,是不经意的优雅。

“你灵力耗尽,须尽快补充。”

云乘月端过青铜酒杯,不客气地一饮而尽。放了杯子,她才又含笑反问:“十天?”

男人苍白的嘴唇轻轻下压,做出一个略有不悦的形状。

他不说话,只侧头望着她写出的大字,再看向原帖碑文,目光难明。这副神态阴鸷疏冷,但他披散的长发轻盈柔顺,竟又带来一点朦胧的脆弱。

“……一个时辰。你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写出了灵文。”

他到底说出了事实,又看向她,还是带着那点微微的不悦:“云乘月,你的确比朕想的更好。”

淡淡赞赏之语,也说得纡尊降贵、宛如恩赐。

但他心中震动,却远比这淡淡言语要多得多。

云乘月不知道的是,初学书文的人的确要从临字开始,却不能临如《乐陶墓志》这样笔力深厚、情绪浓郁的名帖。

这一类字帖,都是大能修士挥毫一气呵成,字字都蕴含了大能的喜怒哀乐、对天地人道的理解——而大能的精神力,又岂是初学者能够承受的?

除非有前辈保驾护航,否则,初学者贸然观赏大能字帖,多半会气血翻腾、头晕目眩,至少要休养十天半月才能恢复过来。

换言之,这是墓主人设下的考验。如果不是百里挑一的奇才,如何配与他合作?

可——只用了一个时辰?

墓主人又缓缓点头,重复道:“很好。”

云乘月轻轻一笑。她无法读心,看不穿墓主人的具体想法,却多少能猜出他给她挖了坑。

生气吗?

并不。

这是一次试探,也是她展现能力的机会。

还多亏他提前说出“十天”的时限,才让她肯定,自己于书文一道极有天赋。

云乘月感到自己的筹码更沉了一些。筹码更重,她的命也就更有价值。

她再给自己添一杯琼浆。琼浆有滋养灵力的作用,滋味也好。

这回她喝得慢,啜饮了一口,心中思量一番言辞,才道:“既然我写出了书文……”不如来谈一谈合作条件。

墓主人没听完,只摇头打断她。

“书文?这不是书文,仅仅是灵文。”

他负手说:“以灵力书写文字,称为灵文。从灵文中观想出一缕观念,将之化为文字、容纳进识海,从此随心运用,这才叫书文。”

灵文……不是书文?

云乘月立即发现了微妙之处:“书文要从灵文中观想?我写出的灵文,自己还不能直接用?”

“自然。书文是一个人内心信念的投映,上承大道、下启己心,岂能随便得到?”

墓主人又看了一眼她的字,目光再次停驻片刻:“朕要你写灵文,的确是考验。等你通过了,朕也可以与你谈一谈将来。但朕什么时候说过,考验只有一项?”

“书写灵文,只不过是一道最基础的门槛。书文,才是朕真正要看到的。”

云乘月皱了一下眉。她望着他冷肃的神态,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你也没说,不止一项考验啊。你这人,真是话不说完,引人误会。好吧,那你这次说清楚,到底还要我怎么样?”

她在抱怨,但音色本身轻柔婉转,令这抱怨听着更像娇嗔,再有她眸光流转时天然的娇憨,她整个人便显出一缕惊心动魄的艳色。

娇艳太盛天真也太盛,令这森森地宫也沾了一丝清新春意。

墓主人被春意灼了目光,唇边的话不禁略略一滞。

他眉眼不动,却略偏过脸,不再看她。

“云乘月,你胆子很大。”他语速不觉快了一些。不多,但的确快了。

“朕是要用你,才会教你,却也不是非你不可。你如此放肆,须知……朕杀你也易如反掌。”

“你,果真不怕?”他长睫如浓影,看来的眸光像探究,也像笼了杀意,“你——不想活?”

怎么又提这个。

云乘月歪着头,想:他很在意别人怕不怕他?哦,可能这就是皇帝吧。她没当过皇帝,也不大清楚这类人的执著。

她耐心解释:“我当然想活,所以我认真写字,可我不怕死,所以我不会对你卑躬屈膝。这不矛盾。至于你杀不杀我……那是你的事啊,和我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的事,不去想,更不会害怕。

“你有你的判断,这是你自己的生活。而我也有我的。”她笑了,放下酒杯,还是没什么力气,干脆舒服地趴在桌子上,“就这么简单。”

墓主人定定望着她。

他再一次看向那张纸,看向那四个她临出的大字。

这大字,还有这字帖、字帖所代表的碑文、所有过去的事情……

——过去。

多少年前的“过去”了?

他仰头望向天空的方位。他还记得星空的模样;现在他头顶也有星海,却只是夜明珠组成的虚假之物。

再逼真,也终究是假的。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真正的天空了。

而一些人,想来也将他遗忘得太久了。

久到他们大概都忘了,他终究会回到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无论过去百年、千年,哪怕无数人被挫了骨扬了灰,该清的恩怨——也得清。

但要回到地面,他就需要有一个足够特殊的人。

果真是面前这个人吗?

如果不是她,又能是谁?

下一个……不,他曾经见过第二个人,只用一个时辰就写出灵文么?

没有了。

墓主人沉默地收起目光,也收起漫延的思绪。

“云乘月,朕还有最后一样考验。通过,朕就听一听你的条件。”

他说得很厉害的样子,可云乘月只觉好玩,没忍住,噗嗤一声,学他的口气:“好啊,等我通过了考验,你要是话说得够好听,我也就听一听你的条件。”

装什么呀,明明是双向合作,搞得和她求他似的。

墓主人:……

他假装自己没听见,伸出手。

不知何时,又一幅卷轴被握在他掌中。与刚才的碑拓字帖相比,这幅字的包裹更精美、更仔细,但即便如此,仍有隐隐一层灵光透出。

而随着墓主人将卷轴打开,更有一股青翠盎然的生机扑面而来。刹那之间,春莺红杏、清风煦阳、晴湖烟柳……

种种春日情态,全都一一铺开。

云乘月眼前一亮,一时连偷偷去吸墓主人身上的香气都忘记了。

可再一看,眼前哪有春日颜色,分明只有一卷清丽遒媚的墨宝。开头几字是“仲春之际云舟飞渡……”如何如何。

她下意识想看后面的字,眼前却像有雾气缭绕,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是?”

墓主人手指一抚书轴:“《云舟帖》。”

他声音轻了:“千年前,被称为春日行书第一帖的灵文瑰宝。”

“何时你能从中观想出一缕生机、化为书文,我们再来谈一谈将来的事。”

云乘月双手扶着桌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开头几个字,好一会儿,才轻声感叹一句:“这字真的很好看,难怪你这么喜欢。”

墓主人一默,眯眼道:“我喜欢?”

“你不喜欢吗?”云乘月惊讶,“你看上去很珍惜的样子,我以为这是你心爱的事物。”

他手指忽然收紧。

“……写你的字去。”

他别过脸,消失了。

浣花城。

聂家。

云家未来的姑爷——聂二公子,正站在书房中临一副字帖。

练字最要心神端凝,但往日沉静的聂二公子,此时却有些焦躁。

或许是因为即将缔结的亲事,或许……

是因为窗前立着的另一人。

若说聂二公子是松间流水、俊雅脱俗,这名青年便是孤峰峻立,尖锐冷漠,又霸道得不容任何人忽视他的存在。

他正望着窗外。那是云家的方向。

忽然,他开口说:“心神不宁,就不要侮辱纸墨。”

聂二公子笔尖一颤,滴下一滴圆墨。

“七叔……”

“浪费了。流风,你在想什么?”青年没有回头,却像什么都看见了。

聂二公子苦笑一声,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说:“就不能不和云家结亲?我想来想去,还是对云三小姐无意……”

“后天就要下聘,管你有意无意?”

聂七爷终于侧过头,露出半张阴沉冷峻的面容。

“结亲云家,不过是为了得到《云舟帖》。”他冷冷地说,眼中一抹轻蔑,“觉得对不起云二?大局已定,《云舟帖》已写进了云三的礼单。就算云二现在回到浣花城,我也绝不准她踏进聂家一步。”

聂二公子更是苦笑:“七叔,那只是《云舟帖》摹本,真本早已失踪千年……”

“没有真本,摹本就是真本。何况云家那本是宋幼薇的遗物,是最好的摹本!”

聂七爷眸光如电,厉声道:“聂流风,绝了你磨磨唧唧的心思,好好准备亲事!”

聂二公子只比这位七叔小五岁,但他性子温软,自幼就很敬畏这位天纵之资、冷傲霸道的七叔。闻言,他只能低头应是。

聂七爷到底爱护后辈,见他服软,也就缓和了神色。

但他还是又嘲讽了一句:“云二那傻子,也配得上你?”

聂二公子长叹一声:“七叔,听说云二是天生命魂不全,才浑浑噩噩,并不是真的傻……”

“有何区别?都是不中用的废物。”聂七爷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好,这样吧,要是她能带着真本《云舟帖》回来,你七叔我就算厚颜毁约,也必定叫她嫁过来,如何?”

“七叔,那不可能。”聂二公子无奈,“何况,若真有那一天……人家不一定乐意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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