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早有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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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自己像也知道不能暴露, 并不随意移动,而只是停留在原地,默默注视着两位女修离开的方向。
“为何……不动摇?”
他喃喃道:“难道……大多资质平庸者, 果真甘愿被当成踏脚石?”
“难道……无有家世助益, 真就认命为奴为婢?”
“王侯将相……真有种乎?为何动摇的, 却是心有不甘的世家子……”
并非所有死灵都能保持完整的意识。大多数死灵都只有残缺的记忆,以及不知所谓的本能。这男子就是如此。
他喃喃着、喃喃着, 表情很快变得越来越狰狞。无边的怒火和怨气,侵吞了他眼中残存的理智之光。
“不能原谅……不愿抗争者,不能原谅!享尽民脂民膏还不知满足者,也不能原谅!”
他周身怨恨浮动, 漆黑死气顿时盈出, 眼看就要侵蚀雪白星光——
“唔……稍安勿躁好啦。”
一截什么东西戳了戳死灵男子的肩。
这是一杆木枪的枪尾。木头不知道是什么木头,黑亮坚硬, 每一寸光泽都是沉甸甸的重量,纹理间又弥漫着沧桑古朴的气息。
同样是漆黑死气, 却分外宁静安详的力量, 顺着木头的枪尾, 流入了男子的身体。
很快,男子那沸腾的怨恨平息了下来,双眼也恢复了神采, 乃至更加清醒。
他扭过头,平视出去的目光顿了顿, 又缓缓下降,才看见一个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女修,含着和气的笑,冲他挥了挥手。
“我是乐陶。”
她愉快地说。
这是个肤色微黑、个头娇小的少女。不过, 说是少女,也只是因为她面颊饱满光润、五官清秀柔和。若是正视她那成熟的神态,便能明白,她绝不可能真是涉世未深的少女。
更何况……刚才那看似普普通通的出手,就已经说明了她修为的深厚。
死灵男子分析到这里,心中不由警惕。可旋即他又一愣,倏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同:为何他忽然神志清醒,不再是此前恍恍惚惚的模样?
“你……”
太多年没有真的说话,他艰难地搜寻着词句:“你是……什么修士?”
“女的修士。”她扛着木枪,单手叉腰,答得威风凛凛。
男子:……?
见他迷茫,她又补充一句:“女的,死了的,和你一样。”
男子还是傻愣愣地看着她。
“死灵……?”他茫然地盯着她,尤其是那凝实的身形边缘,哪里有半点死灵的虚幻缥缈?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嘿嘿一笑,很是自豪:“障眼法,厉害吧?是陛下的手笔。”
“陛下……?!”
作为曾经不知道哪一朝代的叛军首领,男子本能地警惕起来。
“不是那些不知所谓的‘陛下’。”女修有点不耐地晃了晃头,轻蔑几乎要从眉眼中溢出,“是你没见过的大人。你只要知道,陛下能帮你复仇就行。”
“复仇……!”
男子瞪大眼:“过去多少年了,仇人未死?还未死?”
他虽然浑浑噩噩不知多久,却也隐隐明白,自己飘荡在这片空间里,也被这片空间庇佑。死灵不知岁月长短,外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想来那些高高在上的仇人总该死光了罢,那些割下兄弟们头颅的仇人,也都该成一抔一抔的黄土了罢?
女修对他微笑。
“让你失望了。”
她说得极温柔平静,却也极冷静有力。
“有一个真正的幕后凶手,这么多年里,一直都活着。”
男子愣了很久。
死灵便是这一点好,凭着死气的传递,他能很快明白许多言语难以传递的信息。于是很快,他的神情便被愤怒点燃。
“我要复仇!”他怒声道,“可……我该怎么做?”
女修并无意外之色,还是微笑着,只单手一甩木枪。那枪尖极快,扫出一片虚影,也溅起一蓬雪玉碎珠般的星光。
这些星光看似杂乱。
下一刻,每一点碎光所指,却都隐隐传来波动——
丝丝缕缕的死气,在雪白星光中浮现。因为有星光的保护,它们与夜色融为一体,没有任何死亡的波动。
男子先是迷惑,继而震惊地睁大双眼。
“这是,这难道都是……!”
“嗯,都是死灵……和我们一样的,死在不同时候的人杰们。他们也都立誓加入我们,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女修收回木枪,也按下那蓬蓬的星光与死气。她笑容开朗,目光却相当坚毅。
她朝男子伸出手。在她掌中,悬浮着一枚虎符的投影。这虎符为黑玉制成,线条简单却生动,尤其一对眼睛含着雷霆威势。即便这只是投影,而非虎符本身,仍叫人不能直视。
男子生前是军中人物,更能感受到虎符上的血煞之气。他心神被猛一冲击,情不自禁便单膝跪了下来。
他抬起头,目光不敢上抬,只能虚虚对着虎符的一角。
他听见女修说:
“宣誓向陛下效忠,今后死生荣辱,我等皆为一体。”
“现在,说出你的名字。”
男子见识了这般力量,再也没有疑问,当即下拜,恭敬道:“我……不,臣名,白且!”
“好,白且。今日起,我们便是同僚。”
女修收回手,笑道:“我叫乐陶,也告诉过你了。嗯,你叫我乐将军也行。我分你一道虎符气息,也便于你隐匿气息,同时与我们保持联系。在接到陛下命令前,务必按兵不动。”
“是,乐将军!”
乐陶又叮嘱几句,再目送白且消失,看他消失在群星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方才伸了个懒腰。从进入观想之路开始,她和申屠侑就悄悄出了帝陵,四下忙活着。
谁能想到……这名为“观想之路”的古代遗迹里,竟然藏着这么多死灵?这件事相当反常。因为死灵大多被怨恨裹挟,会相互争斗,吞噬对方以壮大自身。
可此处的死灵,全都有意无意伪装成书文,各不干涉地待在星空中。
此处必然有什么力量,能够滋养它们。
观想之路存在至少千年,那力量也就滋养了它们千年……究竟是何等惊人的存在,才能做到?而陛下进入此处的目的,是否又是那样东西?
那……乘月又知不知道陛下的意图?她虽然没什么胆子问,可总觉得……陛下大概有很多事都没告诉那位名义上的皇后。君心难测嘛,皇帝总是不解释的。
可什么都不说,不会出问题吧?
乐陶有点担忧。她皱着眉毛,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她换了个姿势,单手捏着鼻梁,很严肃地又想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没想出来。
……算了。她不是解决这种复杂人心问题的料。
要是申屠在就好了。
乐陶摇摇头,只能暗自希望一切顺利。
好了,发呆的时间到此为止,还有很多有能耐的野生死灵等着她去收。陛下虽然强悍,可要成事,没有足够的臣子和军队是不行的。那个仇人积累了这么多年,必定很有本事了……她乐陶生前威风堂堂,死后也不能拖后腿。
乐陶最后伸了一个懒腰。
她有点累,不过这累也让她愉快,因为只有活人才有觉得累的资格……现在她虽然仍是死灵,可拥有活人的一点感受,是多么让人欣慰的事。
“干活儿干活儿!”
终于,她也消失了。
……
观想之路外,深山宫殿上。
道骨仙风的老院长注视着水镜边缘。忽然,他微微一笑,抬起双手,轻轻抖了抖两捧云一般的大袖。
“王夫子在看什么?”
太子北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然而水镜上呈现出的,只有一片静静闪烁、旋转的星空。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王夫子会注视什么都没有的东西?北溟收回目光,问:“莫非王夫子又发现了新的死灵?”
观想之路中的无数星光就是无数的书文,而在那看似绚烂的星光背后,究竟有多少是潜伏百千年的死灵?
这样多的死灵啊,假如能够用在祭天大典中,说不定可以……
太子沉静清澈的眼眸中思绪浮动,氤氲出淡淡的探究之意。
“老夫说过,那不是死灵。”
老院长慢吞吞地回答。
“不是死灵,又是什么?总不能与王夫子一般,是接受星祠供奉的鬼仙。”太子笑了笑。即便是嘲讽之言,他也说得温和平缓,仿佛天经地义。
他笑,白玉京的官员们就跟着笑。有的笑得僵硬,有的笑得圆滑,但那意思都一样,是要给这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撑一份气势。
相比之下,明光书院的修士们就犹豫多了。他们大多面有忧色,欲言又止。
鬼仙,怎么可能呢?人死之后灵魂盘桓,是为死灵。若得星祠供奉而不灭,才能叫鬼仙。
千年过去,如今世上只有一位众所皆知的鬼仙,便是这位明光书院的老院长,王道恒。
白玉京的人们心想,王夫子也有嘴硬、不敢承认的时候。可是再拖又能拖多久?
北溟微微摇头,捻动佛珠,低眉道:“罢了。王夫子想拖延时间,我也不愿相逼。只等这些考生决出胜负、观想之路再度开启,便是擒拿死灵归案之时。”
“届时,凡包庇死灵者,无论是谁,皆同罪。”
老院长背过双手。
他微微扬起脸,任雪白的长眉、胡须被渺渺水雾侵染,而只注视着水镜当中的无数身影。他的目光掠过每一个考生,最后停留在了大家最为关注的那一个身上。
——云乘月。
他的目光停在那女修身上,又像停在她影子里。他注视了好一会儿,皱纹纵横的面容上渐渐浮现出一个笑容。这笑隐隐竟像有些欣慰。
“太子说的是,也等不了多久,真相便会大白。”老人缓声说道,衣袂飘飘随风,恍若随时都要凭空而去,“须知,芸芸众生各自有命,却又时刻都在为挣脱那天命而挣扎。”
“挣扎才是修行的本质。无论高低,无论贵贱,也无论旁人是否明白……或是否看见。”
太子微微皱眉。他冥冥中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意思,却思索不出具体不好在哪里。末了,他便归结为心中默默一句:这故弄玄虚的老匹夫。
他心中不快,便淡淡道:“王夫子不愧寿命久长,说的话旁人都听不懂了。”
听见这话,王夫子沉默了一会儿。
“是啊……”
他轻轻捋了捋胡须,苍老的尾音中拖出无限感慨:“我在这世上,的确已经活得太久……活得太久太久了。记得太多不该记得的事,又忘了太多不该忘记的事。其实人哪里需要活这么久,除非有什么事还需要去做。”
北溟忽生警惕。
“做事?王夫子还想做什么?”
老人只摇摇头。
“谁知道。”他的口吻却是很愉快的,像卸下了什么重负一般而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不定是再教一回书罢?教书育人这事,还真是很有意思,令人颇为怀念。”
……不知所谓的老匹夫。
北溟再次不悦,面上却只是垂眸微笑。
他转而注视水镜,也去看那侧颜清艳绝伦的女修。她正再次离开一个幻境,这次她仿佛受了伤,站在星光之路中却不急着走,只脸色苍白,捂着胸口喘气半天,才勉强往口中塞了丹药调息。
看着看着,太子那清澈也清淡的眼眸,再次变得温柔缱绻,也再度迷离起来。
他声音也软和了,温柔似水。
“结果究竟如何,那便看一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