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执念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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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说笑。”
呆片刻, 银甲将军才勉强吐出这句话。
云乘月笑眯眯:“是不是说笑,等会儿出去,你问问老薛不就好?”
申屠侑又一次呆住。
“老、老薛……?”
他缓缓摇头, 然后是用力摇头。
“不不不,怎可如此大不敬……”
云乘月注视着他。
在乐陶的形容中, 申屠侑是个沉稳而不乏机敏、胸有谋略、温柔和蔼的青年。但此时, 她只觉得对方纠结又古板。
总之,比老薛无趣多。
可申屠侑的纠结, 其实好理解。千年前, 礼法比今更重,重重等级无比森严。哪怕大夏初立, 战国的贵族气息也仍旧遗留下来,况薛无晦还是亲手平定山河的天下之主。
对申屠侑而言, 随口开他们陛下的玩笑,大概约等于杀头之罪……不, 凌迟之罪吧。听说千年前刑罚酷烈,奇奇怪怪的折磨人的方法多得不得。
云乘月等一会儿, 才出声提醒:“你走是不走?乐陶还在外面等你。”
这个名字顿时唤回申屠侑的神智。
他张张口, 居然并不很意外, 只是叹了口气出来。
“是么, 果然我没有觉错,将军她的魂魄留在这……”
他闭上眼:“我失去神智,杀无辜的人, 我都记得……将军一定对我很失望。她生前为我操心, 死后竟然也要为我费神,我实在……”
云乘月沉默片刻:“你废话好多哦。”
申屠侑一愣:“什么?”
云乘月走过去,蹲下, 盯着他的眼睛。
“失不失望,是乐陶说算,不是你。就算真的失望,她说要见你,我就会把你带出去。”她慢条斯理地说,微微一笑,语气却有点刻薄,“我才是费神费力,可为乐陶,算,我救你这一回。”
她无师自通,右手轻轻一抖,就让“生”字跃上指尖。顶着这枚文字,她抬起右手,让“生”字接触到额头。
霎时,白光亮起。这一次她凝神细看,终于也看见自己额前的灵光。
不……不应该用眼睛去看。
她闭上眼,而神识张开。
识海如无风的湖,而又有着深深浅浅的颜色变化;这是因为修士不能很均匀地散布神识,才形成的。据说,修行越往后,识海的颜色会越统一,对神识的掌控力越强。
云乘月的识海中有深浅不一的颜色,是一种泛着淡金色的白。有的地方是纯白,有的是灰白,有的是乳白……
但现在,当她闭上眼,仿佛从哪里有一阵风经过。
当风掠过湖面,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
这一刹那,她的识海竟然完全变成透明色。
历史上曾有过透明的识海么?似乎不曾听过。传说中的飞仙的识海,是透明的吗?她好似也忘记询问薛无晦。
但此时,她什么都没想,什么都不必想。
她只需要调动这片透明的湖,然后——掀起通天的巨浪。
哗啦——
无声的湖水拍打无形的湖岸。
霎时,在湖的中心,原本空无一物之处,浮现出一枚巨大的文字——
——生!
云乘月第一次看清这枚书文——这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书文。她看清稚拙天真的笔画,仿佛初学写字的幼儿随手写出,却又饱含了天真、好奇、热情……是掌握了一切技法之后,再写不出来的天然意趣。
是最生动的人类情。
天生道文……
这个概念倏然滑过。
与此同时,她指尖那枚自己观想出的“生”字,顺势滑入识海。乘风破浪,一头扎向另一枚“生”字。而后者岿然不动,静候前去,又仿佛幼儿一个天真的咧嘴笑。
撞上的一刹那,云乘月眼底深处出现两枚书文,并且——合二为一!
她唇边挂着一缕半自嘲的笑,喃喃说:“脑子突然多个什么东西,觉其实还挺可怕的……说起来,我还要用生机来救你一个死灵,你怕不怕?”
申屠侑有些惘然地看着她,嘴唇一动,正要说什么。
云乘月却已经狠狠将手指怼上他的额头。
“你怕不怕都没用,这一下算我提前报复一下你对我们的伤害!”
申屠侑被戳得一个后仰,口中发出隐忍的痛呼。他是死灵,乍然被生机缠绕,痛苦自然不可言喻。死灵会腐蚀活人,会被生机腐蚀;申屠侑魂体本就受损严重,这下更是黯淡。
但他忍着,连呼声尽量压在喉咙间。
云乘月看着,心有点打鼓:这,虽然她觉自己能救他,但万一觉错……那也有点对不起乐陶。
盯了一会儿,却见申屠侑身上被腐蚀的死气渐渐剥落,宛如蛇褪下的皮。接着,丝丝缕缕的白光浸入他的魂体,竟然促使他重新长出了一绺一绺的新鲜死气。
“……唔。”他闷哼一声,有些惊叹,“天生生机道文……果真不同凡响。姑娘莫非与明光书院有旧?这份能力,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是……”
他声音不再那么虚弱,而又平添不少疑惑。
云乘月收回手,顺口问:“哪里见过?”
他试图回忆,却无论如回忆不起,只能摇摇头:“或许记忆有所缺失……”
云乘月沉吟道:“难道是飞仙?”
“……似乎是。”申屠侑竟然点点头,“姑娘听过?”
云乘月不大笑。她蹙起眉,半晌才吐出一句:“之前薛无晦也说有个什么飞仙,只是他忘记了。”
一个人忘记可能是偶然,两个人忘记呢?况都是曾经的大修士,作为死灵也非常强悍。
云乘月心神转动间,自然而然修复好了申屠侑的大半伤势。
申屠侑看看自己的双手,试着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有些迷茫地按住自己的胸膛——再不会起伏的胸膛,所以实际上他没必要呼吸,但他好像不太习惯。
云乘月问:“如,可以离开么?”
申屠侑点头:“应当没问题……只是,还需要解开执念之源。”
云乘月一怔,才想起自己还抓着那枚“懦”字。刚才她为动方便,顺手把放在一边,只用自己的灵光当绳索,系在腰上。
她伸手一捞,将“懦”字重新抓住,递给申屠侑。
“喏,解吧。”
申屠侑看看字,再看看她,有点尴尬。
“姑娘,其实,我不能自行解开执念之源……”
“什么?”云乘月一惊,“那我们怎么出去?”
她能感觉到,四周空间都隐约和这枚黑色书文相连,与面前的申屠侑相连。
申屠侑继续尴尬:“等执念解开,自然可以……”
云乘月皱眉,催促道:“那你把执念解开一下。”
申屠侑:……
“姑娘,如果执念这般容易解开,就不叫执念……”
云乘月忍耐地动了动眉毛,接着吐出一口气:“,那你觉得怎么样才能解开?说穿,你究竟为什么会有‘懦弱’这个执念?”
申屠侑沉默地站着。纵然身形已经缥缈,面上带着森然鬼气,他还是站得笔直。
“大概……大概我是觉得,都是我的懦弱害了她,害了那一半定宵军的兄弟。”他闭上眼,露出痛苦之色,“我是个懦夫。”
“当年,其实……”
申屠侑简单地讲讲当年的事。
……
千年前的时代,是一个壁垒分明、等级森严的界。神鬼异族窥视中原大地,但饶是如此,人类自己不肯放弃作践自己。
最低等的是战俘、奴隶,而后是家仆,再后是流民,接着才是普通庶民。再往上,才是各阶贵族。
出身流民的申屠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卑贱。
他目睹过母亲被人拖去草丛随意摆弄,而父亲还要在一旁伏地伺候;他见过亲生姐姐被贩卖时的眼泪,记得后来听闻某家女奴被奸/杀的消息。
每当这时候,父母都说要忍。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家,为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缺少任何头衔的庇佑。
他们像一群惶惶不安的牲畜,被天灾驱驰,被战乱驱驰,被人祸驱驰。
所以,他一直知道,要想活下去,就需要忍耐。
遇到乐陶的那一次,他正直面自己的命运。他还记得那是一次旱灾,身边的人吃完所有能吃的东西,最后就只能吃原本不该吃的东西。
吃自己的孩子太痛苦,所以要易子而食。
当时,他被捆在火边,呆呆地望着火苗,还要那口薄薄的大锅,心想的居然是,吃他居然要用这么大一口锅,会不会太浪费了啊。
乐陶其实记错。她总是记着,当年他要被煮了,但那是旱灾,哪儿来的水?一群流民,又哪儿来珍贵的铜锅?
他还记得,当乐陶走过来的时候,周围的人忽然就跪倒一大片。他们在发抖,在不安,并且用这种不安掩饰着背后的饥饿与凶狠,还有野狗一样的窥视——饥饿的流民们总是用看待食物的目光看待一切,哪怕对方是个漂亮整洁、牙齿洁白的贵族少女。
但当乐陶散出一点修为后,在沉重的压力下,一切窥视都消失了。
他记得自己仰望着她。那一瞬间,他居然以为她是来吃他的,并因此感到心满意足;被这样一个浑身都是光晕的人吃掉,应该是他最好的结局吧?
他这样想,却没想到她牵起他的手。
从此之后,他就一直跟着她。
其实从那天相遇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想要叫她的名字。当时他还是个不通礼仪的野蛮人,想叫她的名字,只是想告诉她,她很漂亮、他很喜欢她。
但当他低头看着自己赤礻果而粗糙的脚,丑陋的大肚子,还有肮脏褴褛的衣衫,再看她干净的笑容时,就油然而生一种胆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暗暗在心中发誓,要一辈子都跟在她身边。
他想要一直看着她。
往后的日子,无论是念书、学习兵法,还是日日夜夜的操练,他总是最刻苦的那一个。别人做十遍,他就做一百遍;他很怕自己没用,被她丢下。
当年他就是因为没用,而被拿去给人吃掉,如果他以后也没有用,是不是也会被她丢掉?
这恐惧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中,然而连他自己是很久之后才意识到。
他只是察觉,自己拼命地在接近她。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追逐得太用力、接近得太过分,从始至终他又只看着她一个人,于是这份感情慢慢变了质。或许也不是变质,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怀揣着这个想法。
——恋慕的想法。
所以,当她大大咧咧跑过来,说要和庄氏联姻时,他才会勃然大怒。然而出于内心的怯懦,他不敢明说自己的心情,甚至当她隐有猜测时,他选择慌张地走开。
所以,之后一次又一次,他都表面沉稳、内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发觉她的若无其事,却不敢问这是不是一个明确的拒绝。
其实归根结底,在他心中,无论他后来再如战功赫赫、如被人器重,在她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流民的孩子,是一无所有、肮脏狼狈的贱民,而她一直是那个开朗潇洒的贵族少女。
他们之间隔着壁垒鸿沟,起码在他心如此;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就一直保持缄默。只要不说,他们还能维持主将和副将的距离,而一旦说,许他连这点距离也保不住。
然而,大约她早就看出来了。
看出来的不仅是她,还有曾经的夏王、后来的大夏皇帝,所以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才用带点漫不经心和戏谑的语气,说要调他去另一支军队,当个大将军。
那时,皇帝陛下站在高处,迎着烈风,衣袍翻滚如云。他好像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总是凝视远方,如同等待谁归来。
但陛下回头时,已经又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帝王。他居高临下,望着跪伏在地的申屠侑,淡淡开口。
“怯懦之辈,最大的障碍在己心,不在他人。”陛下说,“申屠,你什么都好,唯独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反而不如乐陶勇往直前。”
他当时很自然地说:“臣自然不如乐将军。”
陛下摇头,断然道:“罢了,朕助你们一回。你去将稻城那些冒你名头闹事的人处,之后去领东安军的印,等过几年仗打完,你就去和乐卿成婚。”
陛下总是冷淡而又不容置疑。
他已经忘自己当时如应答,只记得心脏一瞬被气体充满。他答应吗?是答应。他总还是怀着那份隐秘的期望。可是答应,却又不敢和她明说。
居然还是永诀那一天,她自己笑嘻嘻来拥抱他,说等他将来真的成独当一面的将军,她就接受他的心意。
他高兴得快发疯了。
他开始不断想,今后要如如对她,要告诉她什么什么,要和她一起去做什么什么事情……
唯独没有想到,他们再没有以后。
他其实是知道的。他明明知道,她因为偶然遗失了《天下经略》的副本,自觉有愧于陛下,始终在努力寻找;他明明知道,她回京是为支持陛下修建岁星网,必然会面临无数阻力……
但他仍然为自己的愿望,暂时离开她。
那一天,还是他亲口说服她,让她暂时启用申屠辰为副将。
申屠辰是个年轻的军人,是他在路边捡回来的。同样是流民的孩子,同样学习兵法学得很快,性格同样沉稳;乐陶说得对,他看见申屠辰就像看见自己。
而且,他下意识觉得,他自己被乐陶捡回来,从此待她忠心耿耿,那么申屠辰被他们捡回来,应该也会对定宵军忠心不二。
他错。
那个年轻的孩子,早已被其他家收买。他不是他们,他吃不得军中的苦,梦想去京中过上纸醉金迷的生活。
申屠辰背叛他们,而遵照外人的指令,将乐陶和其他士兵引入了埋伏。
后来,他查清一切真相,亲自提着刀,将已经成婚生子的申屠辰从家里拽出来,当着他的面斩杀他的妻儿,再一刀刀将他杀死。哀嚎传遍半个白玉京,鲜血从门缝中流出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座屋宅都无人敢靠近。
看似他替乐陶报了仇,但他仍然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能够更谨慎一些……
如果能够更勇敢一些……
如果不是他被自己的怯懦束缚,如果他早早安排好一切……
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什么都没有表达,什么都没有传达,最后被其他人推着才肯迈出一步,而那恰恰是一个错误的时机。如果早一点,如果晚一点;如果早就下定决心,如果始终保持缄默。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这是后悔么?是。
但更多的……还是他对自己怯懦的痛恨。
……
听完这一切,云乘月陷入沉默。
良久,她深深叹了口气。
“你觉得……”
她缓缓开口:“如果我对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比如苦口婆心告诉你,换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不可能做到更好。或者说,没有千日防贼,你就算那时候安排好了,后面可能也有不幸。”
“你看,老薛不就是个例子……算你别瞪我,好的好的,那是你们尊敬的陛下。”
云乘月咳了一声,肃声问:“你觉得,我说这些话有没有用?”
申屠侑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有些低落地回答:“如果两三句话就能开解执念,那又谈执念?”
云乘月立即点头:“对,其实我这么想。”
“所以……”
她一手托起“懦”字,一手托起“生”字;黑白二色光芒映在她脸上,将那个本该优雅从容、丽色无双的笑容,生生映出了几分狰狞。
“我打算用暴力一点的方式呢。”
申屠侑望着她,忽然流露出一点惊恐的神色。
“姑娘……!”
已经来不及。
云乘月毫不犹豫地双手合拢,让升级过后的“生”字重重撞上“懦”字。
铛——
铛铛铛铛铛——
她微笑着,手抡着“生”字,连续不停地敲击“懦”字。
申屠侑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浑身死气不停颤抖。
终于——轰!
黑色的粉末四散开来。
云乘月收回手,收回生机书文。
她拍拍手上的黑粉,看一眼申屠侑头痛欲裂的神情,唇角弯起,轻描淡写道:“这不就好?其实不会死的,对不对?”
只是痛一点罢。
申屠侑气息奄奄地看她一眼,心中居然浮出一个诡异的念头:陛下有这么个皇后,其实挺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