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申屠侑的回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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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乘月站在一片紫黑色的迷雾中。
这里就是申屠侑的识海……也是执念之源所在的地方。
她环顾四周。
这里和她想象的不同。她本来以为会是和水府类似的地方, 是由记忆构筑的幻境,但这里只有蒙蒙的、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紫黑色混沌。
在混沌之中,不时有一些画面闪过去。
云乘月睛望去, 见其中一些是战场片段,一些是日常生活场景。她甚至还看到了薛无晦的身影:他身着纯黑帝袍, 头戴十二冕旒的帝冠, 站在高处,只有一个模糊的垂眸。
但更多的是乐陶。
骑马奔驰、红衣如火的乐陶, 拖着枪、大大咧咧说的乐陶, 在雨夜疲惫叹气的乐陶……
每个年龄、每个时期的乐陶,都存在于申屠侑的记忆中。
云乘月看了会儿, 走动起来。
她经无数画面。这些画面都隐约有一些气息,的是高兴、喜悦, 的是悲伤,的是心疼, 的是无措……应该都是当时申屠侑的心情。
她有些感慨,却也仅限于此。她在水府中吃了不少苦头, 陆莹更是差点没命, 所以申屠侑再怎么可怜, 她也兴致缺缺。不是为了乐陶……
算了, 答都答应了。
不,执念之源到底在哪里?
之前乐陶说,申屠侑的执念应该是后悔……从她讲述的经历来看, 应该没错吧。反正乐陶肯定比她了解申屠侑。
云乘月手中托着“生”字, 专心致志寻找起其中后悔的气息。
这里的画面虽然繁杂,但后悔气息的其实不多。挑了半天,最后云乘月锁了三幅画面。
第一幅, 是星夜的山林,乐陶是一个背影,正在前面不停地走。
第二幅,是乐陶叉腰皱眉,嘴唇动来动去,不停说着什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第三幅,是白日的军营,乐陶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神采飞扬、不时点头。看上去很祥和,却不知道为什么夹缠着浓郁的后悔之意。
锁了这三幅,云乘月又四下看了看。确定了,没有其他的后悔之意。
奇怪了……她疑惑起来,如果申屠侑的执念之源是后悔,怎么会只有三幅画面有这点气息?
先看看吧。她做出决定。
云乘月走近第一幅画面。她手里握着“生”字,正想去碰一碰画面,却觉得额头微微一凉;一道纯净清澈、仿佛水流般的光,映在了画面上。
刹那间,她看见了一枚“生”字的投影。这枚书文和她手里的不同,笔画更稚拙、更天,看似歪歪扭扭,笔画间却藏着一股天然意趣,毫无雕琢斧凿气。
这是……薛无晦说的天生道文?
云乘月正想仔细看看,眼前却一闪——她已经进入了画面之中。
画面本质就是记忆。
她抬起头,望见群星漫天。
星光垂落,月影浅浅;夜空如丝绒,而星夜的山林却冷风不断,令人遍体寒意。
草木发出“沙沙”声,远远近近还令人不安的窸窣声。
一切都相当实,和水府幻境中的山林差不多。
云乘月抬起手,发现自己的身体是半透明的状态。而且,她明明没自己走,视线却在不断前进。
不,前进得不快。
乐陶的背影正在她前方。她快步走着,但这种“快”只是普通人的快,而不是修士的快;她浑身风尘仆仆,身形纤细、尚未长成,左手臂还往后伸,正牵着谁。
牵着……
她低头一看,这才见到一个小孩子紧紧握着乐陶的手。
这是一个小男孩,异常瘦小,露出的手腕、脚腕都伶仃着,只脑袋大大地顶在脖子上。他右手握着乐陶,左手还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衣角,两条细瘦的腿不停走着,脚边明显浸出了一点血迹。
但他一声不吭,甚至都没趔趄一下,就不停地走着,一双眼睛只凝视着乐陶。
这孩子灰头土脸,头发如枯草,脸上还长着疮一样的东西,模样实在称不上好看,一点没后来那位年轻俊美的副将的影子。
唯独眼神……以一个八岁孩子的标准来看,他的眼神于沉静,也于专注了。
这就是申屠侑小时候么,看上去过得确实不好,听说还差点被拿去煮了人肉汤……云乘月暗中叹了口气。饶是她对这人没什么好感,此时也生出一点同情和感慨。
不,执念之源的书文在哪里?云乘月试着想往前走,看看乐陶那边,却发现自己无法越乐陶,只能看着她的背影。
难道说,因为这里是申屠侑的记忆,所以她也只能看见申屠侑的视角?这么解释也合理……云乘月忖度着,这么说的话,如果书文,那就应该在她能看见的地方。
不,刚刚在外面还能察觉到明显的后悔之意,进来之后,反而没有了。
云乘月重新将注意力放在申屠侑身上。可这孩子实在乏味,毫无可以观察的趣之处;从头到尾,他做的事只有走路、沉默。
乐陶也没有说话。她像是急着走出这片山林,右手握着兵器,显出十足的戒备。
他们的脚步很轻,隐藏在草木的沙沙声中。
这时,幼年申屠侑眨了眨眼。他拉着乐陶,张开口,想要说什么,但他犹豫一下,又沉默着闭了嘴。
嗯……?
云乘月神色一动。她注意到,刚刚申屠侑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时,四周的空气波动了一下;一缕熟悉的悔意,隐约透了出来。
她居临下地打量着幼年的孩子。
申屠侑一无所觉,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乐陶。
接着,他又几次三番张开口,一次比一次犹豫,却哪一次都没的出声。
云乘月不得不保持耐心,继续守候。
忽然,乐陶脚步一顿。也就在这时,前方斜射来一缕泛白的光——天亮了。
“呼——总算走出来了。夜晚山林多妖兽,常常也藏着神鬼异族,不是我们赶时间,我不会带着冒险……啊!”
乐陶原本是松了口气、着回头,却陡然露出吓了一大跳的表情。
她这时候不十五岁,面容更加稚嫩,眼神也单纯稚气,不比后来的坚毅洒脱。她正在惊呼:“……你的脚怎么伤成这样?哎呀不好,都怪我,我忘记你从没修行……哎呀,我该背着走的!”
她懊恼起来,立即蹲下来,察看申屠侑的伤势。
乐陶低着头,申屠侑也低着头。这个八岁的孩子,现在比乐陶要一点了。他垂着眼,干裂的嘴唇又犹犹豫豫地张开。
“乐,乐……”
他很轻地喊。
乐陶头也不抬:“叫姐姐。”
申屠侑愣了愣,却紧紧闭起了嘴。
了一会儿,他却又更小声地说:“您是仙女吗?我只是卑贱的庶民,配不上您这样对我……”
乐陶噗嗤笑起来:“说什么呢。也行,是想叫我仙女姐姐,那你就叫。”
申屠侑又闭上了嘴,只从唇缝中吐出一句异常含糊、细若蚊蝇的话。
乐陶没听清,奇怪地抬头看他:“说什么?大声些。今后在我身边,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申屠侑眨了眨眼。他凝视着乐陶,仿佛在她脸上搜寻什么;接着,他露出了一个和年龄极度不符的微笑。
他轻声说:“好。”
云乘月却怔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记忆缘故,刚才乐陶没听清的话,她站在申屠侑身边,却听得很清楚。
申屠侑说的是,我可以喜欢您吗。
在这句话吐出时,四周的悔意波动达到了最大。
这孩子……还挺早熟??
顾不上感慨太多,云乘月准备已久,立即抬手往波动最大的地方一抓;她额头再次出现了清凉的感觉,而这一次,这种感觉也顺利地传达到了她自己观想出的书文中。
滴答——
仿佛水敲击在镜面。
四周场景倏然破碎,回归为紫黑色的雾气。在雾气之中,一枚暗红色的“悔”字浮现。
云乘月正要抓住,却见那枚文字破碎为无数光点,融入到背景当中。
“嗯?”
她不得不收回手。
从气息来看,刚才那枚并不是完整书文,而只是投影……真正的“悔”字,不在这里?
她思忖一二,却也没有更多线索。再抬眼,之前选中的另两幅画面还乖乖被拴在一旁。不错,云乘月用生机灵光当绳索,把记忆画面拴了起来,防止它们逃跑。
至于这样会不会伤害到申屠侑嘛……
反正乐陶也没说不行,她才懒得考虑。
云乘月走到第二幅画面前。这一幅画面上,是正在生气争吵的乐陶。
和刚才一样的方法,云乘月走了进去。
……
“——到底在生气什么!!”
猝不及防,一进入记忆,乐陶就满面怒色地扔来一句。
云乘月呆了片刻。生气的不是乐陶吗,怎么说是她……哦不对,应该是说的申屠侑。
她一回头,果然见申屠侑阴沉着张脸。
这时,他已经不是那个瘦小羸弱的八岁孩子。他完全长成了,身高肩宽、容颜俊美,一双眼睛尤其温柔湿润,却又不乏勇毅之色。
哪怕阴沉着脸,他也不会人可怕、恐怖的感觉。这一点和薛无晦截然不同,云乘月下意识想。
申屠侑忍耐地看了乐陶一眼,深呼吸一下,才一字一句说:“我不同意。”
“为什么?”
乐陶叉着腰,一脸不悦:“庄氏是夏国的大家族,庄梦柳又是夏王的肱股之臣。我们定宵军刚加入夏王麾下不久,庄氏找我们联姻,自然有利于我们……”
申屠侑气了:“他们说和我们联姻,就答应?那是你自己嫁,还是我娶?”
乐陶挥挥手,不大在意:“我都行。庄氏都说了,不需按寻常婚姻处理,就是个名头,不管我们谁嫁谁娶,都还是定宵军的将领,今后如果孩子,就再另说……”
啪——!
申屠侑一掌击在桌面,面上竟露出雷霆怒色。
他咬牙道:“孩子?倒是想得很远!既然这么能想,怎么就不想想,我……!”
他倏然住嘴。
这一刻,他面上露出忍耐之色,隐隐竟又和当年的孩子重叠了。
“什么不想想你……”
乐陶先是懵懂,继而一愣。她露出惊讶之色,沉默下来,刚才的怒气和不以为意,全都被一种不知所措取代。
“申屠,……”
“……没什么!”
在她犹犹豫豫开口时,却是申屠侑率先后退一步。他推向军帐门口,眼神竟点慌乱。
“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无论如何,我绝不会答应联姻!”
扔下这句话的同时……
云乘月出手一抓。
和刚才一样,画面破碎,“悔”字浮现。
这一次,这枚书文是真的书文,不是投影。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暗红色的书文在她掌中不断跳动,仿佛一枚心脏。这是隶书,和横平竖直、线条繁冗的篆书而言,这枚“悔”字显得更轻盈、更简洁,已经了后来楷书的模样。
但,也正因为这份轻盈,它实在不太像一个执念之源。
站在紫黑色雾气中,云乘月正自疑惑,又看向第三幅画面。难道……这里两枚“悔”字?还是说,乐陶判断错了,申屠侑的执念之源不是“悔”?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
没有任何预兆,甚至没任何气息,突然之间,一只冰凉的手从背后伸出,握住了云乘月的肩。
“……在找我么?”
时间仿佛静止了。
云乘月的手猛然握紧书文。暗红色的“悔”字被她抓得几乎跳动不了,而白色的“生”字则挥舞起两端笔画,仿佛无声抗议。
在记忆空间中,她无法使用玉清剑……倒也不是不能用,而是她本能地感觉到,一用玉清剑,申屠侑的魂魄就会彻底破碎,那也太对不起乐陶了。所以能不用就不用。
她深吸一口气,顶着肩上冰凉的气息,缓缓扭头。
一张流着血泪、皮肉干瘪的脸,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云乘月:……
“还、还行……老薛跟长得差不多,温度也差不多……”
云乘月一边保持微笑,一边手里没忍住,一个使劲,把“悔”字捏出了一道裂痕。
咔嚓——
面前的干尸一颤,嘴角流下一缕暗褐色的半凝固液体——是血。
他沉默片刻,默默收回搁在云乘月肩上的手。
“……轻一点。”
他低声说。
云乘月:……
“自己突然贴上来,还怪我咯?”
她唇角一抽。
申屠侑沉默地望着她,似乎并未理解她的意思。
在紫黑色的混沌里,实的申屠侑呈现为一具干尸的模样。但和薛无晦不同,他完整的身体,皮肉相对也没有干瘪得很厉害。
这里是记忆空间,所以呈现为何种模样,全看申屠侑的意识。
而之所以呈现出干尸的样子……可能是因为他记忆中自己就是这样。
那就是说……
云乘月心神一动:“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申屠侑盯着她,缓缓张嘴:“申屠侑。”
云乘月松了口气:“记得就好。的执念之源在哪儿?”
申屠侑又沉默了。
云乘月也沉默片刻,小心道:“那你还记得自己的执念之源在哪里吗?”
申屠侑继续保持沉默。
云乘月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转而看向第三幅画面。
“好吧,暂时当是个傻子……过来,跟我一起进去看看。”
云乘月往那边走了两步,又回头,见申屠侑迟疑着跟上。她指着画面,问:“还记得她是谁吗?”
申屠侑空洞的眼眶凝视着画面。
倏然,两道血泪更加深重。
“乐陶……”
他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云乘月露出头疼之色:“好了好了,不说这种经典台词了,虽然我也忘了在哪儿看到的了……出去之后多看看说书玉简,多补充一点潮流台词,行不行?”
“现在别废话了,走。”
她干脆把申屠侑拖来,一脚踏入第三幅画面。
也就是看上去最祥和日常、两人说有的一枚记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