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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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瑾醒过来的时候,感到一阵子恍惚。
身子陷在柔软的被子里,被子外面还罩了一件狐裘,毛茸茸地熨帖着他的脖子。只除了胃肠有些轻微的饥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舒适的……宋瑾一下子清醒过来。
这里不是东厂。
不正常……浑身上下都太舒服了,舒服的不正常,自从入宫以来,他就未曾有过这种舒服的时候了,无论是环境还是他的身体,都很舒服。这样舒服,应该是有别的人帮他拾掇过身子了。宋瑾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厌恶。这残破的身子,宋瑾自己也不愿多看两眼,污了别人的眼,更是让他感到难堪。
“你醒了。觉不觉得饿?”
宋瑾一怔,冲声源望过去。
姬昀坐在离床榻不远的桌案旁,翻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古旧的书。在桌案上,摆着一直八角香炉,里面不知燃着什么香料,从香炉嘴里冒出一股股的烟雾,若有若无的缠绕着姬昀散落下来的头发上,更显得她整个人都缥缈带着一种不同于世俗的气韵来。甚至……宋瑾觉得似乎有一种隐约的熟悉感,但这种熟悉感却令他感到有些古怪。
宋瑾略微皱了皱眉,“祭司大人。”
姬昀放下书,看了过去。
宋瑾的声音,不同于一般太监的阴柔尖厉,反倒是带着一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朗,却也不符合他如今的年纪。
姬昀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宋瑾脖子上那枚微微凸起的喉结,在心里回想了一下。是了。和其他从小入宫的太监不一样。宋家获罪宋瑾入宫那年,宋瑾应该是有十七岁的。十七岁的少年,声音身体,都是发育了许多的,虽然比不及成年人。但该发育出来的也是一样都不少了。不过……恐怕也正因如此,宋瑾也就受了更多的折磨。姬昀想起了昨天帮宋瑾换裤子时候看到的疤痕。宫中的太监大多受了太多磋磨,心思免不了的阴暗。宋瑾去势入宫前是个贵人,又拥有那群太监这辈子都长不出来的物事,勾起了操刀人的眼红,也可能有宋家的仇家打点过了,总之,那一刀实在狠毒了些,伤了宋瑾的根本。因此,宋瑾才会在昨天受凉严重的时候控制不住便溺。而且……宋瑾下身的伤还不仅仅是这样。
姬昀心里有些杂乱的想法,面上却是丝毫不显,起身拿了温在小炉上的鸡丝粥,放到了靠着卧榻的小几上,想要扶宋瑾起来坐一坐。
宋瑾顺着姬昀的力道坐起身,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有些僵硬的看着姬昀将被子拉到他的胸口掩好。
姬昀倒是没多说什么,拿起粥盛了一勺,微微凉了凉,送到宋瑾嘴边。
宋瑾一愣,想要把自己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我自己来就好。”
“你手上的冻伤很严重,最近一段时间都不是很方便用。”姬昀温声道。
难得的,宋督主有一些不知所措。他感觉到每根手指上都好像缠了厚厚的纱布,微微动了动还能感受到一些胀痛。而且随着意识完全回笼,不仅是手指,被子掩盖下的腿、脚、还有……那处,都传来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痛感。宋瑾觉得羞窘,却又实在是不好意思去问姬昀是谁为他处理的身子。而且,更多的,他觉得疑惑。他听说祭司有洁癖,不喜他人近身,所以摇光阁里除了一些干粗活的洒扫太监宫女,就没有什么侍从了……也就是说,处理,上药,可能都是眼前这个端着鸡丝粥的人为他做的。可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有怎么会愿意触碰一个阉人的身子呢?
宋瑾抬眼,盯着姬昀的眼睛,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沙哑,“为什么?”
姬昀早就料到宋瑾会有此一问,倒是笑了笑,“我带你回来自然有我的理由。先吃东西吧。”
宋瑾敛眉,倒是没再深究什么,顺着姬昀的手一勺一勺喝起了粥。温热的粥顺着喉管滑进胃里,似乎整个人都温暖了不少。
自打宋瑾五年前入宫,似乎少有这种安心的时候。倒不是说他警惕性变低了,而是,无论从哪个方向想,他都想不到姬昀对他能有什么图谋。姬昀作为祭司,传达天意,护佑大楚,身份地位超脱于世俗之上,即使是皇上也无法对她限制太多,二人差距太大,一如月光一如蝼蚁,实在是找不到姬昀的意图何在。所以,忧虑太多也是无用,倒是不如安心养伤了。
半晌,一碗鸡丝粥喂完,姬昀把碗放到了一边,道,“你刚刚醒过来,脾胃虚弱,不宜吃太多,待一会儿若是觉得饿可以再吃些东西。”
宋瑾颔首,这他是知道的。从前有次昏倒后醒来腹中饥饿难耐,那时候不晓得太多,由着自己吃了不少,最后倒是撕心裂肺地吐了个干净。
姬昀起身稍稍收拾了一下,又道,“你这次冻得不轻,跪在地上本就伤腿,膝盖上又似乎有过旧伤,所以之前喂你的药里加了些止痛的成分好让你能稍微睡个好觉,但止痛的药物用多了总归是不好,容易依赖,最好还是少用或是不用,还是要以救治为主。”
宋瑾静静地看着她说完,很平静地问到,“祭司大人为什么对一个肮脏的阉人这般上心?”
姬昀回头看着宋瑾,宋瑾也没有移开目光。两个人对视片刻,姬昀笑了,眼睛有一点弯弯的弧度,“天机不可泄露。”
“宋瑾不信神佛,”宋瑾的声音是平静的,但却也是冰冷的,“也不信天意。”
姬昀倒是没有受他的影响,还是那样带点笑意“那你可以猜呀,你这样聪明,说不定很快能猜出来。”
宋瑾似乎心中一动,又好像没有什么思绪,没有再说什么,靠着后面,轻轻合上了眼。
她想,宋瑾的脸上如果有字,大概现在就写了两个字:无聊。
姬昀一想到这里,没忍住笑了笑。
半晌,姬昀收拾好了东西,回来时,宋瑾还像刚刚那样靠在那里,闭着眼睛,却仍然没有轻松的神色,乌黑的眉间有浅浅的褶皱。
屋子里很安静,姬昀看着宋瑾,似乎有些恍惚。她伸出一只手指,好像是想要去点到宋瑾的眉心上去抚平那一点点印痕。
宋瑾睁开了眼睛。他没有去看姬昀伸出来的手指,他看向姬昀的眼睛,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冷漠以及……厌恶。
姬昀一顿,半垂下眼睑,收回了手指,回到桌案旁拿起半冷的茶抿了一口。
房间内一时之间静默下来,只有姬昀摆在桌案上的水漏规律的发出滴答滴答的轻巧的声响。
“这次多谢祭司大人出手相助。宋瑾该回去了。”宋瑾开口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
姬昀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水漏里的最后一滴水落下。止痛药的药效应该完全是过了。她看向宋瑾,细细观察,刚刚初醒过来的红润脸色已经被一片雪白代替,光滑的额角上也覆盖了一层薄汗。宋瑾的手指、膝盖、脚,都有大面积的冻伤,红通通肿胀了一大片。姬昀早就想到,宋瑾醒来,必然是还要“作妖”,不肯好好修养身体的,不得已之下便只能给他涂抹一些效果强劲的药物,但是这类药物疗效虽好,镇痛的效果却很微薄,之前喂宋瑾喝下的药里,姬昀加了一点止痛的药物。如今药效一过,恐怕是胀、痛、痒混杂在一起难耐极了。更何况,受伤的还有那处敏感之地。常人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能忍住抓挠呼痛,就已经十分了不起了。但宋瑾那人,依然面色如常地在那里挺着,若是不看他苍白的脸色和虚汗,几乎都看不出来他受着疼痛的折磨。
想到刚刚宋瑾厌恶的眼神,又想到昨天上药时在宋瑾身体上看到的疤痕……姬昀眼神暗了暗,她知道为什么宋瑾的眼里有厌恶了。宋瑾不是针对自己,他应该是厌恶触碰他身体的所有人。姬昀暗自叹气,心里又酸又胀又是愤恨,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姬昀闭了闭眼,掩盖眼里的情绪,“李韫,该死。”
宋瑾心中略微有些惊讶,却仍然没有多说什么,“不劳祭司大人费心。”
“李韫,虽然该死,却并不是现在。”姬昀的声音要比平时低一些,却带着一股令人信服的神秘,“他的命数未到,你不要着急。”
不是现在……命数未到……那命数要什么时候才能到?究竟什么时候,他能送李韫下去十八层地狱去慰藉母亲的亡魂?他等不及了……他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又能等到什么时候?
宋瑾被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本就疼痒的手指更是胀痛地直冲大脑,姬昀看到宋瑾额头上隐隐浮动起来的青筋。
“宋瑾不信命。”宋瑾几乎是一字一顿,“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