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太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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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岁守了一夜,正月初一,整座雒阳城依然处于欢腾喜庆之中。
只不过此时原本在新年大殿上的并不是太常种拂,而是太常丞林梓。这大汉皇宫内的众多大汉臣子只有他一人知道,当今天子和太常种拂双双去了太学。
太学和三雍宫都不在雒阳城中,而是在雒阳城东南外,距离开阳门六里。
还不到申时,孙原便已出现在太学之前,太学之大,能同时容纳三万太学生住宿、求学、读书,比邻大汉藏书之所在“兰台”,孙原若非一路乘车,抵达此处恐怕需要几个时辰。他虽然是乘着刘和临走前留给他的六驾马车,乃是二千石方才能乘坐的车驾,却还是被太学卫士拦下了。
“太学所在,虽二千石不能随意入内。”
卫士身姿挺拔,极其训练有素,车夫盯了这卫士一会儿,咧嘴一笑,回头冲车里道:“公子,敢问现下如何?”
孙原托着额头,思绪万千。
从他进入帝都那一刻起,整座帝都仿佛都围绕他运转起来了。
先是刘虞回朝、再是遇见赵空,复道上可怕的血案,天子让王越转告的那句话:“要杀你的人,朕已经替你杀了。”
他猛然坐了起来——难道戮餮杀手盟是天子的人?复道上的血案根本就是天子一手所为?
可能吗?
这是为什么?他目光呆滞,盯着车窗,思绪百转。
想不通透,确实想不通透。他苦笑两声,帝都的水太深,深到他根本不能看清楚。
“陛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紫衣公子托着额头,犹在深思,猛然见车门开了,他一抬头,却是车夫伸头进来:“怎么了?”
车夫咧嘴一笑:“还以为公子睡着了,叫了几声公子都没答应。”
“是么,大概有些失神了。”孙原直了直背,反问:“可是被太学卫士拦下了?”
车夫点头:“正是。”
孙原苦笑一声,心道:陛下啊陛下,你果真是会折腾人。他下了车,径直走到那卫士面前,举起腰畔的官印,道:“请转告太学祭酒马公,魏郡太守孙原奉天子诏令,在太学等候陛下驾临。”
“陛下?”那卫士望了一眼那枚官印,他亦不傻,这马车便是二千石的待遇,只不过太学平时的确不对官员开放,如今又是天子的诏令,他上下一打量孙原,想来不会有二千石的官员拿天子诏令开玩笑,当即便入内禀告去了。
太学占地广大,乃是天下至高学府,门前四十六块巨大的石碑一字排开,令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熹平石经》。”
孙原隔着车窗,望着这一片石碑,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大汉立国三百余年,自孝武帝时“独尊儒术”起,便有“今文经”“古文经”之争,乃是儒学经典的文字版本之争。秦末典籍散佚,一些儒生将古籍藏起,至大汉立国方才献出,这些古籍皆是先秦文字所写,故被成为“古文经”;汉初则有年长儒生将古籍默背出来,以汉代通行的隶书文字写出,故被称为“今文经”。而治两种文字经学的学说便是“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学术大成者便被喻为“今文经学家”及“古文经学家”。
自孝武皇帝至今三百年,两派经学便争斗了三百年,直至当今天子,方才想了一个办法,正定儒经文字,便是这《熹平石经》。
自熹平四年起,至光和六年,耗时八年,由当今太尉杨赐、鸿儒韩说、议郎蔡邕三位领衔,十三太学博士辅助,定《鲁诗》《尚书》《周易》《春秋》《公羊传》《仪礼》《论语》七部儒经文字,并由蔡邕亲自手书,以隶书撰写于石碑之上,此后成为天下儒家经学之定本。
三百年之争,于当今天子手中一决,可谓旷古烁今。
他突然想到了那清凉殿中的孤独皇者——清瘦、睿智、一双透着神采的眸子。
这便是当今天子的气度么?
他目光闪烁,成为这样的人的棋子,是耶?非耶?
“公子、公子。”
车夫的声音再次传来,沉思的紫衣公子抬头反问:“他们来了么?”
随着卫士入内禀告,一队浩浩荡荡的诸生便如潮水一般从诸生苑中拥了出来。
孙原暗暗叫苦,太学自光武帝重建,至今一直在扩建,至孝顺皇帝朝已有一千八百五十室,人数最多时已达三万之众。此时虽经过两次党锢,大部分儒生被禁锢在家,如今在太学的名士儒生人数仍不下一万之数。
此时冲出太学大殿的人数一眼望去,没有五千也有二三千之众,这些学生留在太学,无非为谋个出身,便是有那好经学的学生,也逃不脱家法师法的套路。
所谓经学,便是对儒家经典作注解以利于理解的学问。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有位汝南伏生凭借记忆默写出了《尚书》,并撰写一部《尚书大传》,以示后人他对《尚书》的理解。到了大汉开国,丞相萧何收录天下群书,儒学经典便又为之兴盛。孝武皇帝时期,一代鸿儒董仲舒更是横空出世,定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局面,他本以治《春秋》闻名,故后来有“春秋决狱”之说。此后大汉三百年皆以儒经治国,儒生以习经为业,儒经注解疏说便更为兴盛。
不过,起初教授经学的人便不多,往往有成百上千人习一人之学,遂产生了“师法”“家法”之说。门生子弟需遵从长辈或老师的学问,不得更改,所以颇有些固执腐朽的问题。光武皇帝自己便是儒生,又以门阀世家为助力立国,这家法之症尤为严重。不过经学三百年来,倒有不少真正的大儒鸿儒见到了问题所在,便默许门生弟子可以学习多家学说,虽然解不了根本问题,倒也灵活了许多。
只不过孙原这时要郁闷了许多,他对太学了解不多,只知道太学中设有十三博士,眼前这太学诸生几乎都是这十三位博士的弟子,说错了话恐怕是要得罪不少人了。
“陛下当真是给我出了道难题啊……”
眼看着对面领头的一位先生,头戴两梁进贤冠,衣深衣袍服,必然是太学祭酒马日磾亲自到了。马日磾是关中马家的家主,祖上便是开国名将马援,马日磾的父亲便是一代名儒马融,门生弟子无数,是与关中杨家并驾齐驱的门阀世家。马日磾身为太学祭酒,虽然秩俸六百石,却因地位特殊,能享两千石的礼仪。孙原虽是实打实的两千石太守,也说不得要和马日磾互相行礼了。
“新任魏郡太守孙原,见过祭酒。”
孙原年轻,自然要先行行礼,今日又是奉旨而来,自然做足了礼数。
马日磾看看眼前这个少年,嘴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心道:“这便是陛下看中的人物,年纪未免太小了些。”
不过孙原礼数已到,他身为太学祭酒自然不能失礼,同样一礼深深拜了下去。
马日磾何等身份,在太学中除了几位天下所重的博士便是最尊贵的人物,如今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互相见礼,登时如大石投湖惊起千万波澜。
“这人是谁,居然让祭酒给他行礼?”
“就是,看着年纪比我们都小上几岁,居然这般隆重,难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皇亲国戚?”
数千之众,一片熙攘,却也有几个字语铿锵的传到孙原耳中。他抬头看了看四处或鄙视、或羡慕、或怒视的目光,自己理了理衣袖,便安然受了这一礼。
如此作为自然更是炸开了锅,甚至有学生伸出手来指着孙原破口大骂,虽然不是什么脏话,但也颇让人觉得难受。不过也自然有人能看出孙原和马日磾互相行礼,是两千石大吏的规矩,自然不敢插话,规规矩矩站着,等着那些强出风头的被祭酒责备。
马日磾没有理会那些七嘴八舌的学生,倒是上下打量起孙原来,委实看不出这少年与太学诸生有什么差别,除了年纪实在是太小了点。
“难怪他们不满,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们尚未取字。”
马日磾看不出什么,却一直带着笑容:“你已是两千石的朝廷柱石,而他们进了太学还未取一个四百石的议郎,你可知这天壤之别,能引出无数的嫉妒怨恨?”
冷不防马日磾打了机锋,孙原颇有些猝不及防,不过听马日磾口中皆是“你”称呼,全无官场规矩,也不知是他不喜欢这些俗礼还是受了天子指派要和自己拉扯关系,便笑了笑道:“这些眼光早已见多了,若是区区这等都过不了,岂敢任一方太守。”
“不错。”马日磾点头,却看不出他脸上到底是赞许还是讽刺。
“随我来吧。”
马日磾伸手示意,身后浩荡的的太学生立刻分开,亮出一条宽敞的通道,马日磾便携了孙原的手,两人并肩而入太学。
孙原眉头大皱,他倒是一贯懒得理这些俗礼,身边又是心然、林紫夜两位绝代美人,没少做些光天化日拉手的事情,唯独此时携手的却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身后便觉得阵阵发凉,便道:“祭酒如此示好,倒让原一时难以适应了……”
“有什么不好适应的?”
话音未落便被马日磾抢了话头,孙原颇有些窘迫,便听马日磾道:“陛下这两个月来颇有些不同了,处理政务竟有些勤快。然后便拜了两位新太守一位都尉,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少年。这消息一出,满朝大臣都觉得,陛下这是要力图大治了。”
孙原哭笑不得:“所以这两道任命才如此轻易是么?”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天子如此轻而易举地拿到了两道太守任命,原因竟是如此。
“不然如何?”马日磾看了他一眼,颇让孙原有些想翻个白眼回去的冲动,“两千石,一次三位,南北重郡,你真当随便便能捡到?”
“祭酒说笑了。”孙原也不知道脸上是否挂着笑容,就算挂着,此时也该是僵硬地不成样子了。
“本以为是个纨绔子弟,不过……”马日磾又看了他一眼,意犹未尽:“今日看看,还有几分火候。”
“那原今日此来……”
“不必多说。”马日磾挥了挥另外一只手,“陛下交代了,要给你几个能干的掾属,我给你拟了个单子,列了二三十个人,你自己挑就是了。”
“想不到陛下竟然提前打了招呼……”孙原脸上无恙,心里却是苦笑:这位陛下,昨日还说好的相会于太学,今日便失约了。
“如此足见陛下对你的看重。”马日磾第三次看了他一眼,又道:“你可知,大汉立国四百年来,头一次有太守属官皆出于太学的待遇?”
孙原苦笑着摇了摇头:“祸福相倚,这福气只怕消受不起。”
“所以,今日我与你并肩入太学。”
站在大堂之前,马日磾转身傲视诸生,声音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坚定:
“你若善任,魏郡大治,则为国之栋梁,他日名垂千古,马日磾不负太学祭酒,不负天子信任。”
“你若不善,太学名衰,则为国之病痛,他日遗臭万年,马日磾愧对太学诸生,愧对天子圣恩。”
“一切皆在你。”
孙原看着身前这位长者,正身、秉手,长袖垂地,一拜到底:
“原必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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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援,字文雄,司隶扶风人,年二十二。北地诸谢的同宗,因为先祖谢服为将出征,天子嫌弃他名字不好,特地下诏改为射氏。因为被时任北地太守的皇甫嵩看中,便许配了皇甫大人的女儿皇甫梦筱,入太学奉博士郑玄为师。
华歆,字子鱼,平原高唐人,年二十七【注1】。二十三岁时为先太尉陈球的弟子,被誉为少年得志的神童,与博士卢植、郑玄有同门之谊,皆曾入一代鸿儒马融门下。
臧洪,字子源,广陵射阳人,年二十五,其父为前护匈奴中郎将臧旻,七年前臧旻征鲜卑大败,下狱,因任吴郡太守、中山太守时军功政绩斐然,特许臧洪入太学,师从博士卢植。
桓范,字元则,谯郡龙亢人,年十八。祖上为孝光武帝朝太子太傅桓荣;桓荣之子桓郁为孝和皇帝朝太常;桓郁第三子桓焉为孝顺皇帝朝太尉,同时也是当今太尉杨赐的老师;桓焉的次子桓顺是孝桓皇帝朝的侍御史;桓顺之子桓典便是当今赫赫有名的“骢马御史”,曾是他姑姑便是太尉杨赐的夫人;自桓荣至桓典,五代皆为帝师;而桓范,便是桓典唯一的儿子。
赵俭,字公勉,蜀郡成都人,年二十。曾祖父是历任孝安、孝顺、孝冲、孝质、孝桓五朝的名臣赵戒,祖父是孝桓皇帝朝的太尉赵典,父亲是现任汝南太守赵谦,叔父是现任京兆尹丞赵温。一门清廉,学问、品行皆是上品。
“我给了你二十个人,你却只挑了五个,当真出乎本官的预料了。”
马日磾看着手中绢布上被圈起的五个名字,捋冉而笑。
这个少年很会选人,这五位虽然除了华歆之外都是年方弱冠的少年,但或多或少都有朝中重臣撑腰,尤其是桓家。桓家虽然中立于朝中各势力之外,但这千丝万缕的关系足以让桓家在这步步惊心的朝堂中安如磐石。
孙原一袭紫衣,单手负立,站在马日磾的祭酒署前远眺雪景,一言不发。
“你要了桓范。”
马日磾走到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只怕骢马御史不会放人啊。”
孙原听了,不禁笑了一笑,道:“桓御史若是不放人,自然有祭酒去当说客。”
“我看,你还是把这二十个人都带去吧。”马日磾将手上的绢布再度递给他,“一个郡守有郡丞、长史各一,掾史二十五,你带五个人只怕是不够用。”
“太学这些诸生将来都是大汉中坚。”孙原转过头来,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绢布上的名字,道:“我若是将这些人才尽数带走,陛下岂不是无人可用了?”
“陛下倒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说。”马日磾很是吃惊,没想到孙原居然会说出这两句话来,倒让他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又想了片刻,方才接着道:“朝廷里还有一批议郎,倒是闲得自在,现在趁陛下还能给你一批人,去挑几个?”
孙原侧脸看了一眼马日磾,老先生手托长冉,果然没有把一众朝廷命官放在眼里,便道:“议郎我可不敢用,都是将来要位列公卿的人物,现在去给我一介太守当属官,岂不是大材小用了?”
更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刘和,孙原可是万万不敢招惹的。
马日磾站在孙原背后,听了这话,不禁扯了扯嘴角,竟有些不屑之感,说道:“你连华歆都要了,还有你孙太守不敢用的人?”
孙原笑道:“他不一样,华子鱼正直清纯,这样的人,才气声望再高都无妨。何况,这份名单本是马大人你所拟定,我不过凭喜好圈走几个而已。”
马日磾登时笑开了眉眼,心道:“华子鱼,你可不要怨我……”
片刻之后,这五位孙原所选定的太学生已齐聚马日磾的太学祭酒署。
几个人都长得不错,尤其是射援,身高八尺,伟岸英俊,颇有一股英气,长得也很是英俊。孙原身高也是八尺,不过与他相比便显得瘦弱单薄许多了。其次便是赵俭,身高七尺五寸,容貌也丝毫不差,站在他们中间,孙原反而最不像是一位两千石的官员了。
“魏郡太守孙原见过诸位。”孙原拱手作礼,微笑而视。
“见过太守大人。”
五人一同行礼,便是年纪最大的华歆也显得不卑不亢。不过孙原年方十七,这岁数实在是太小,即便面上显露不出来,这五人心中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快。
华歆上前一步,拱手道:“据说,太守大人此次是奉了陛下旨意,来太学招募掾属的?”
孙原点点头,看了一眼马日磾,眼神里似有若无地划过一丝笑意,看得马日磾颇不习惯,正纳闷时,便听得孙原说道:“不错。为此,马大人还特地拟了一份名单,任我选用,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马日磾心中登时“咯噔”一下,便眼见得五个人的眼神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孙原眼见这反应,脸上便再也止不住笑意,随手将手上绢布递给了华歆:“子鱼兄,你且看看?”
华歆微微挑着眉接过了绢布,细细看上面的名单,脸上原本平静的神色一变再变,最终,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绢帛折好,躬身为礼:“太守大人未及弱冠,竟能将朝中局势看得如此清楚,华歆拜服。”
孙原笑了笑,并没有伸手接过绢帛,而是冲马日磾道:“陛下和马大人倒是会出考题,原但是差一点便中了计了。”
马日磾登时面有得色,冲华歆道:“子鱼,你倒看得通透。”
华歆是大儒马融的弟子,博士卢植、郑玄的师弟,这个资格当博士亦不为过,只不过比起郑玄、卢植,年岁小了许多。卢植年近五十,又是海内大儒,自然有资格,华歆年岁实在太小,故而无缘博士之位。
这般资格,自然不好屈尊做一个太守的掾属,只不过华歆是天子特地任命为魏郡郡丞的,故而马日磾特地将他名字写在名单第一。没想到孙原一眼便圈了他的名字,实在是让马日磾颇为觉得:这少年,与当今天子,当真好默契。
射援、赵俭、桓范等人互相看看,全然没有理解华歆的意思。不过以华歆在太学的身份地位,如此动作,倒是令四位太学生大为惊奇,不得不颇为注意这位能令华歆另眼看待的十七岁少年了。
射援颇为老成,此刻竟然站了出来,冲孙原拱一拱手,道:“太守大人厚看,援颇为感谢,只是家兄有令,学业未成,不得外出为官,援实在不敢领命。”
“你的兄长?”马日磾眉头一挑,显然颇有些不高兴。孙原看在眼中,虚抬左手,示意马日磾不必动气,冲射援道:“令兄可是黄门侍郎射坚?”
射援等人看到孙原的动作,眼神都是呆了一呆,那分明便是命令般的动作,马日磾堂堂太学祭酒,竟然浑不在意,难道这十七岁的少年还是什么尊贵无比的皇亲国戚么?
射援侧脸看了一眼华歆,只见后者也是微微错愕,心道:难道还是天子的至亲不成?天子只有两个子嗣,十三岁的长子刘辩与四岁的次子刘协,莫非这位孙太守竟是天子的私生子不成?心思至此,脸色一变再变,颇为古怪。孙原看在眼中,不禁问道:“怎么?莫非是我说错了?”
“没有。”射援浅浅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道:“大人并未说错,家兄正是射坚。家父早逝,援与兄长相依为命,故而长兄之名不可违。”
“那便好。”孙原点点头,转头看着马日磾道:“黄门侍郎这个位子也算是天子近臣,只是大多都是中常侍的门生弟子担任,射家门规清正,这个位子倒不适合射坚,不如大人同陛下说说,找个理由把他撤了,派给我如何?”
马日磾呆了呆,便听得身边几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黄门侍郎乃天子近臣,虽然只有秩俸六百石,但整个大汉只得六个,孙原张口便要了一个,怎能不令这几位太学生吃惊?马日磾这位太学祭酒,亦不过六百石而已。
“你狠。”马日磾咬了咬牙,狠狠地道:“陛下要是不准,莫怪本祭酒。”
孙原全然没听见这几乎是一字一字蹦出来的话,又冲射援道:“如此,你可愿意去我魏郡?”
“这……”射援尚未缓过劲来,便听得祭酒署外匆匆传来几句疾呼:
“祭酒大人、祭酒大人,陛下来了!”
马日磾、华歆等人同时吃了一惊,没料到天子竟然趁此时来了,全然不曾在意身侧的孙原幽幽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额头,渐渐皱了眉头。
“太守大人,你不出去迎接天子?”
“你们先去吧。”孙原泛起了苦笑,道:“陛下约好了申时,如今倒是迟了几刻。我还是等等再前去,索性让陛下迟个半个时辰。”
马日磾几人又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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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之前,天子刘宏驾临,太常种拂随行。
天子驾临,太学诸生自然要尽数出来迎接,韩说、卢植、郑玄等几位博士更是为首之人,数千之众尽数立于道左,恭迎圣驾。
远远看见太学门前大道右侧黑压压站了一片人,刘宏突然来了兴致,问随行的太常种拂:“爱卿觉得,孙原到了没有?”
种拂身为太常,这太学便在他管辖之下,马日磾的“名单”他虽不知详细情况,倒也知道一二分,晓得这位年纪轻轻的孙太守颇为天子看重,也晓得昨日里孙原同天子约了申时在这太学见面,那可是能让天子连新年大典都不参加的人物,便答道:“昨日陛下连新年大典都未参加,也要与魏郡太守约定申时在太学相会,臣认为太守必然是到了,陛下可是要先遣人传唤?”
“你这是责备朕未参加大典?”刘宏声音一低,摆了摆手,种拂自知言语冲撞了天子,不过也未放在心上,天子如此不顾朝廷法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倒也不怎么在意,口中说着“臣失礼”脸上却没有半点“失礼”的模样。
刘宏许是今天心情好,并未说什么,随口又问:“朕再问你,你觉得,孙原可会在这群人之中么?”
种拂登时哑然,他虽然并未与孙原见过面,但是道听途说也晓得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得天子如此看重,又岂是一般人?天子的问话又是听着便觉得蹊跷,寻常人岂敢不来迎驾?若不是寻常人,那便不好揣测了。
种拂沉思一会,便道:“臣倒是觉得,孙太守必然会出来谒见陛下,不过……未必会在这太学诸生中。”
刘宏“哈哈”一笑,看了一眼跟在车驾旁的种拂,笑道:“爱卿,你素来死板,怎么今天竟也会如此说话了?”
种拂微微倾身,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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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恭迎陛下。”
太学之前,祭酒马日磾领着一众太学博士、太学诸生伏地行礼,恭迎大汉天子。
“免了罢,朕又不是寻你们来的。”
甫下车驾,刘宏便随意地挥挥手,示意太学诸人起身,随意四处看了看,却丝毫不见孙原的踪影。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种拂:“爱卿倒是猜中了,那位新任太守果真不把朕放在眼中。”
马日磾方才起身,猛听得天子说了这么一句,心头一颤,连忙道:“陛下,孙太守正在挑选魏郡掾属,尚在臣的祭酒署内。”
刘宏眉头一挑,道:“朕本来约了申时,刻意留了他几刻时间。莫非——”淡淡地看了马日磾一眼,显然意有所指。
马日磾摇了摇头,拱手道:“那孙太守倒是眼光独到,挑选的几个人都是极佳的。”
“哦?那便是答对题目了?”刘宏丝毫不见惊讶神色,也不见喜悦笑容,便命道:“都散了吧,朕去见见孙爱卿。”
马日磾连忙答应,转头吩咐道:“康成、子干,命学生们散了吧,我随陛下去。”
郑玄、卢植两人都是经学大家马融的得意门生,更是四海之内最负盛名的儒士,尤其郑玄以兼通今古文经学而被称为“经神”,曾经的“学海”何休更是甘拜下风,论及名望,更是当世最顶尖的人物。
马日磾这句吩咐,看似轻而实重。郑玄、卢植都非一心治学的人物,针对朝政的种种弊处曾经多次上书谏议,只不过这位天子素来自在惯了,很不喜欢这两位大家,便将之按在太学,一来给了地位名望,二来朝堂上看不见也是清净,所以这位天子刘宏,一出生之日起便从未踏入太学之中,马日磾唯恐郑玄、卢植两人有什么逾礼的举动,若是突然来个跪谏天子,只怕后果……
郑玄一代大儒,风姿绰约,丝毫不见脸上表情,便只是转过身来,冲身后诸生摆了摆手,数百学生便自动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来,他与卢植并肩而走,周围数千太学生便慢慢跟在后头,或往太学正厅、或往藏书阁而去了。
这数千太学生,来去无一丝一毫之慌乱,可见郑康成名望之重。
马日磾、种拂两人静静跟在刘宏后头,一言不发,行了数十步,突然觉得身前天子,竟然止了脚步。
“陛下……”种拂不知缘由,甚是吃惊,不得不小心翼翼。
刘宏转过身来,望着太学广场诸生散去的方向,缓缓说了一句:
“郑康成得士心如此,朕未曾想到。”
马日磾心中一颤,莫非康成触了天子霉头?刹那间心思千百转,唯恐天子眼里容不得郑玄。
种拂心中也是一惊,郑玄为天下儒生之重,若是天子此时对郑玄有所举措,只怕要出大乱。
“怎么,还怕朕杀了郑玄?”天子笑笑,似是在嘲讽两位臣下的无知:
“朕若想杀他,当年党锢的时候,早就能一次杀个干净了。”
马日磾、种拂心中登时大石落地,同时抬手擦去了额头冷汗。
自古伴君如伴虎,每一位天子都不是易与之辈。便是眼前这位,任宦官、重外戚,整日流连后宫,素来极少处理政务,天下人不知道骂了多久,却养了一颗聪慧之心,什么事都看得通透。若是他做了什么不通透的事情,也只有一个理由:他不想让人觉得他已通透了。便是十常侍这般从小在一处的近侍,如今都觉得这位天子,已颇有可怕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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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歆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位紫衣公子,只因为孙原问了他一句话:
“子鱼兄,陛下设的题目,我的回答可有什么差错么?”
华歆并未见过天子刘宏,整日里在这太学议论朝政,也大多说朝政种种不妥之处。孙原这个问题倒是问到他难以回答之处了。先前他看过了那名单上的人物,只窥破了几分,现在孙原问起来,自然不敢说已清楚其中关窍,只得道:“太守所说,歆不敢妄言。”
“那便请说说,我所选的人,可有什么不妥?”
孙原问得轻巧,却无形中给了华歆步步紧逼压迫之感。华歆登时心中苦笑,这位新任太守是要打压一下他这个年纪最长的下属了。他若是说了什么不妥,让身边这几位日后的同僚记住了,将来怕是彼此难堪啊。
桓范到底心思细些,也最好说话,虽然不能完全猜到孙原的用意,到底也知道多半和名单有关,便上前行礼道:“不知太守可否让范一观这份名单?”
孙原点头,随手便将名单递了过去。
桓范躬身接过,便这么大剌剌地张开,身边的臧洪、赵俭、射援便同时瞟了过去,只是扫了几眼,登时心中都有了数。
名单上只有二十个人名,都是太学之中的佼佼者,但那寥寥几个圈,便得了关窍。
三个袁氏家族的子弟,三个王氏家族的子弟,三个马氏家族的子弟,两个杨氏家族的子弟,两个是中常侍提拔进得太学,两个是外戚何氏家族提拔进得太学,最后的五个便是现在站在太学祭酒署的五个人了。
“原来,太守竟然不用门阀子弟,不用官宦子弟,不用外戚子弟,如此用心,范拜服。”
桓范一家数代帝师,怎能不将这朝廷局势纳入眼中?分明是孙原不愿意陷入朝中党争中去,故意选了五个不相干的人作为魏郡掾属,免得被这三方势力钳制了手脚。
不过,桓范、射援这几个都是重臣后代,怎么能不清楚其中深意?这题目分明是天子出的,马日磾不过是个幌子,孙原选了这五个人,便是不与朝中三大势力有所瓜葛,而是天子的嫡系了。天子将嫡系下放州郡,且避开了朝中纷争,分明是未雨绸缪有所图了。
除了华歆之外,四人同时拱手行礼:“拜见太守!”
清君侧、除奸佞,有什么比这更令年轻人执着?更何况,背后支持的是天子,天子准备中兴大汉了。
孙原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
他看着华歆,华歆也看着他。
“子鱼兄在想什么?”他笑着问,“魏郡?还是朝廷?”
“陛下若有此心,歆流涕以应。”华歆仍是有些茫然,口上说着“流涕”,却浑然不见“流涕”模样,摇着头说:“只是,终究有些迟了。”
身边桓范眉头一挑,亏得此处没有旁人,华歆名望又是场中几人熟知,这一句话说中兴大汉迟了,岂不是在说大汉中兴无望了么?
“你是指……”孙原慢慢皱起了眉头,道:“太平道?”
华歆点头,身边四人也明白了。
张角所创的太平道,如今信众已三百万,遍及八州,若是他造反,只怕这摇摇欲坠的大厦要再添许多疮痍。
“陛下的想法,却是有些迟了。”孙原坐在榻上,眼神也不知看在何处,仿佛痴呆了一般,无意中将衣角握在手中,拇食二指细细地搓着,如同要将这衣上纹理给搓个明白一般。看着脸上神情样子,对面的五人便都瞧的出来,这位少年太守,已陷入沉思了。
不过倒没让几个人苦等,没多久便听到仿佛自言自语的声音:“我倒是有几个法子。”
华歆低沉的眼神为之一亮。
只不过孙原还是一副自言自语地模样,眼神仍旧是不知道看在哪里,口中却是连连说话:
“民无所依则民心不安,民心不安便如饿虎出笼,可为借势。太平道可蛊惑人心,便因为民心无所依,若民心有所依,则张角无可借势。”
孙原的话可谓是一语中的,场中几人都不曾料到,这少年竟然将局势看得如此透彻,难怪当今天子竟选了他主掌魏郡。冀州为北境第二州,魏郡又是冀州第一大郡,比邻巨鹿郡,两郡是太平道兴起之地,可以说是张角的核心巢穴所在,若是能将魏郡的太平道压下去,孙原的心思手段便是成为一代才俊亦不为过。
眼见得孙原又不说话了,几个人互相看看,便又无话起来。
正闲着,便听得外头远远地传来“陛下驾到”的高呼,几个人同时愣了,天子来了太学?天子竟然也会来太学?
华歆猛然扭头看着孙原,不用说,肯定是冲着这位来的。射援几人更是奇怪这位传说中的昏君竟然如此赏脸来了太学,彼此看看,嗯,八成是来看这位私生子的。
“愣着做什么?”不知何时孙原已经从沉思中脱了出来,看着眼前几个面带惊愕的木头桩子,笑道:“陛下驾临,还不出去迎接?”
待几人整了整衣冠,正要出门迎接时,门口便已经出现了天子的身影。
“太学生华歆、射援、赵俭、桓范、臧洪,叩见陛下!”
五人乃太学弟子,极重礼法,虽是头一次看见天子有些慌乱,却仍是稳稳当当把三跪九叩的大礼给行了。
天子身负双手缓缓走进来,身后跟着马日磾和种拂两个人,看了一眼地上伏着的五个人,不禁皱起了眉头,说了一句差点让几人摔倒的话来:“便是你选的人?怎么和你一点都不像?”
眼见得天子到了近前,孙原才缓缓从榻上站起来,坦然抖了抖袖子,上前两步,躬身行礼:“臣魏郡太守孙原,见过陛下。”
马日磾在天子身后侧瞧得清楚,这话一出口,天子太阳穴上的青筋便凸了一凸。
“你不拘俗礼,却从未将朕放在眼里,你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
华歆几人伏在地上,心中均是感叹:毕竟是私生子,天子只怕也就敢说说了。若是天子和孙原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只怕不知作何感想了。
“陛下失约在前,让臣久候。”
孙原一袭紫衣,单手负立,冲天子刘宏淡然一笑:“若是这还要臣以礼相待,岂不是很为难臣?”
刘宏冷哼一声,语气已渐威严:“臣谒君无礼,岂是人臣所为?”
马日磾、种拂登时脸色大变,连连后退数步,天子终究是天子,身后随行的可还有南军旅贲令祁明和两百甲士,如此威严,孙原难道不怕血流五步?
孙原便这么站着,紫色深衣将高瘦的身形勾勒出来,竟与对面站立的天子刘宏颇有几分相似,都有些说不出的憔悴。
“陛下行人君之道,臣下自当行臣下之礼。”
他剑眉朗目,瘦弱身躯竟第一次让刘宏觉得有些挺拔——
“而今陛下失政于前,失约在后,无人君之道,臣又何必行臣下之礼?”
字字铿锵!
一片寂静。
天子的双眼陡然瞪大,一双拳头不由自主瞬间握起!
他竟然敢与朕对峙!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少年,如果不是自己,他此刻已成了和那两个女子冻死路边的尸体,而他,此刻站在他对面,说他无人君之道!
他的命,是他救的!
千言万语、几番思量,到嘴边,不过一句质问——
“你……竟然如此看朕……”
没有愤怒,没有责罚,他的精神在那一刹那灰飞烟灭,说不清地话语,一个字也没有再说,形同枯槁,默然无语。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紫衣公子,竟有些识不出他是他赐了一个太守的人,如同看一个陌路人,无悲无喜。
“朕,不该来此。”
他看了看种拂:“随朕回宫吧。”
场中的人,还在呆着,地上伏着的人更不敢起身。大汉的天子,默然转身,蹒跚而去,仿佛从未来过太学。
马日磾看着孙原,双眸里全是惊恐,他的胆子太大了、太大了。
年轻的紫衣公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落寞的背影,缓缓垂首。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圣人都不能兼得,终归还是太难太难。
【注1】华歆生于公元157年,即汉桓帝永寿三年,此时三十七岁。但是为了考虑后续文字内容,设定为公元167年出生,此时为二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