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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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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来陆辞新任命的诏书,依然是已与他混熟的林内臣带来的。

到底是在宫中,不好多说闲话,林内臣在笑眯眯地念完之后,将诏书放到陆辞手中,轻轻道了句恭喜后,就不再耽搁,回去复命了。

等他人一走,素来安静的馆阁里一下热闹起来。

但凡是同陆辞曾有过点头之缘、或是说过一两句话的馆职,都挂上一副笑脸,纷纷聚了过来,诚心实意地向他道贺。

经大火之事,他们可算是看清楚了,只要陆辞在馆阁中,虽能叫他们跟着沾一些光,但注定却被衬得黯淡失色,难有出头之日。

现对方被迁职别处,还真是再好不过了。

没了利益上的冲突,自然没了敌意,也变得顺眼起来。

陆辞压下心里涌现的淡淡郁闷,面上挂着温和有礼的笑,一一向他们道谢。

尽管每月能得的俸禄,跟着官阶水涨船高了是不错,但陆辞也记得清楚,这听着好听的‘户部员外郎’,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虚职,只做寄禄官阶。

而那瞧着更风光的太子舍人,就更是搞笑了——连老百姓都知道,当今天子,还未确立太子呢。

一个没有太子的太子舍人,能做什么?

陆辞蹙了蹙眉,着实琢磨不透皇帝此举的用意。

从明面上看,他是由八品升至正七品,一跃数阶,可从实际角度来说,更重要的差使却莫名其妙地给丢了。

官阶不过是发放俸禄和官服的参考,真要积攒资历,争取升迁,重点却在于差遣。

在这集贤院中时,他好歹有校理的职事可做,日子也过得清闲自在,如今却是没有了。

他还思索着,得讯而来的宋绶已撇下手里工作,小跑过来,激动地握住陆辞双手,又是一通语无伦次的道贺。

单模样上看,可比陆辞本人还高兴多了。

在宋绶看来,自己这位友人,可不正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吹尽黄沙始到金?

陆辞被无比振奋的他拉扯得哭笑不得,好生应了几句后,才得以脱身,继续收拾东西。

他一下得了两项虚职、却无差遣在身,当然不能再在馆阁呆着。

陆辞在茶馆里坐了一会儿,定了定神后,就带着小车载的赏赐,先回自己家中,安心待命了。

当然,在当天夜里,他就提笔写信,给眼见着又快给他寄来小食的三位友人讲述最近之事。

对这让他匪夷所思的任命,他就只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

毕竟得了赏赐和提拔,却连原本的简单差使都被剥夺了,早早地赋闲在家,只领基础工资过活,实在匪夷所思得很。

莫不是觉得他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要压上一压,才刻意闲置一边?

又或是破格提上之后,要先让他避避风头,省得再出苏嵩那样的诬告?

陆辞一边从容地享受着这份莫名砸到头上的悠闲时光,一边在心中做着万千猜测。

然而事情的真相,却远比他所想的要简单上无数倍。

见陆辞年纪轻轻,就如此稳重,不但能力卓绝,恭谦有礼,还颇具国士风度,一早看中对方才干的赵恒本就心里喜欢,有意破格提拔。

加上以王旦和寇准为首的一干重臣共同推荐,被肯定了眼光的官家越发得意。

他想着想着,就打起了将这人才多培育几年、然后留给太子做重臣班底的主意——如当初他从先帝在位时,就早早看重了王旦那般,成就一段良好的君臣之谊。

等他很快拿定主意,兴致勃勃地问王旦意见时,王旦不禁沉默了。

直到官家再次追问,王旦才无奈地提醒道:“陛下怕是忘了,天下还未立东宫!”

连太子都未确定,要舍人何用?

“……”

一时之间,赵恒竟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自然不愿承认自己是真彻底忘了这茬了,只轻咳一声,自若道:“再过些时日,就到立太子的时候了,这不是提前备着么?”

哪怕心里半点不信,王旦还是善解人意地微微颔首,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了。

赵恒仍有些微妙的不自在,在龙椅上挪了挪身体后,就随手拿起一封尚未批阅的奏章,翻看起来。

然而才翻开一页,他就愣住了。

——“放忽取前后章疏稿悉焚之,服道士衣,召诸生会饮于次,酒数行而卒。”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让赵恒沉默了许久,才长叹一声:“罢了。”

君王如此感叹时,王旦面色仍旧沉静,对此奏章中简单提及的种放之死,更是无动于衷。

此等面上装作潇洒隐士,实际钓名沽誉,恣肆骄横,品行低劣,横行乡里,大肆敛财,全靠支持和怂恿陛下缔造这么一场叫他耿耿于怀的‘天书下凡’的闹剧,才得以青云直上的小人……

骨子里清骄的王旦,又岂会瞧得起?

若换作脾气暴直、耿直能言的寇准,怕是宁可顶着皇帝的黑脸,都要当场拍手称快了。

王旦则想到,随此奸人一死,装神弄鬼的文书尽被焚烧,日后再想追究,也难有凭证。

得不到王旦的丝毫回应,官家也觉几分无趣。

他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示意对方下去后,就亲自提笔,写了一篇简短的祭文来,赐工部尚书之位,还特派了内侍前去致祭,可谓极尽哀荣。

种放逝世的消息,很快在朝中流传开来。

既有大声叫好,意气风发地觉天将要明的;有羡慕陛下对其尤其恩宠,屡屡降恩的;还有与种放立场相同,协力促成伙同皇帝行‘造神’闹剧的王钦若、丁谓等人,正暗感不安。

倒不是他们与种放有多亲厚,而纯粹是因对方扮演的‘方外之士’,一直为‘天书下凡’里颇为关键的一环。

现猛然断开,一时半会难寻出合适的人来顶替,难免有诸多不便。

官家亦是怀此虑居多,不舍种放也就一瞬,以至于上朝时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更不可能记得还忘了授予陆辞官职,以及承诺王旦不久后就确定东宫、将此广诏之事了。

王旦将变幻莫测的朝中风向悉数纳入眼底,敏锐地察觉到几分不同以往小打小闹的危险气息。

不论是渐露得意忘形之状的寇准一党,还是阴鸷算计之相的王钦若一党,具都使朝中气氛无比冷凝而诡谲。

王旦心里变得不安起来。

偏偏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是规劝或提醒的好时机。

陛下对政事兴趣缺缺,若对立太子之事操之过急的话,怕会起得反效。

思来想去后,王旦终于下定决心,这日下朝,就直接派人去陆辞家中,把人请到自己府里来。

陆辞彼时正舒服地躺在小院里的摇椅上,一边吹着宜人的秋风,一边尝着切成小块的时令水果。

乍闻来人客气的邀约,再问清对方主家的名字后,他不由微微一讶。

大名鼎鼎的王相,专程派人请他上门作甚?

陆辞虽不解,但也不至于往王相欲招他为婿这方面想——要真有此意,王相早早就出手了,而完全不必拖至此时。

他一边漫无边际地猜测着,一边毫不犹豫地起了身,只身应邀而去。

王旦已换了常服,坐在正厅中等待,手里还心不在焉地捧着一盏茶。

听得下人来报,道陆辞已到时,他倏然回神,将茶盏随意往桌上一放,大步迎了出去。

到底在馆阁做了好些月的校理,较以前能探听到的朝廷事务要多上许多,陆辞自然清楚,似王旦这种能够贯彻先人后己、和气恭安的品质,究竟有多难能可贵。

陆辞自认,他就算再投几次胎,也是做不到的。

对做到的人,他也愿付出真心的尊重。

甫一照面,陆辞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在下陆辞,见过王相公。”

王旦微微一笑,亲自扶起道:“不必多礼,快坐吧。”

“多谢王相公。”

陆辞这才坐下,微微带笑地看向这位广得士林赞誉,为相多年的老人,安静地等着下文。

屏退下人后,在一片静谧中,王旦也不忙开口。

他先不急不慢地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轻咳一声,才道:“一直见摅羽不曾婚娶,我膝下又恰巧尚有一女,温柔贤淑,待字闺中,不知摅羽可愿考虑一二?”

陆辞:“……”

见一直从容微笑的陆辞面上,难以抑制地露出几分错愕来,刚还语出惊人的王旦,才又不慌不忙抿了口茶,露出个温和可亲的笑容,随口安抚道:“我膝下并无待嫁之女,连待嫁孙女亦无,方才不过说笑尔,摅羽莫要慌张。”

陆辞眼皮一跳。

冷不防地就被这位面相和蔼可亲的老人拿来开了个玩笑,原还能在面上保持微笑、实则严阵以待的陆辞,不免感到几分哭笑不得起来。

王旦仍不谈正事,还在边上打打敲敲,就是不直奔主题,而是笑眯眯道:“我这府上也养了些厨子,食材用得不算名贵,手艺却着实不错。摅羽近来没少用御膳,怕也有些腻了吧?不妨尝尝,我这别处绝对没有的相府佳肴。”

陆辞:“……”

他已不想追问,在皇帝开玩笑一般赐下那小名后,究竟有多少人知晓他好美食的事了。

清晰地感受到王旦不断释放出的善意后,对相府美食也的确有些好奇的陆辞,唇角便往上轻轻一扬。

他眼眸晶亮,眉眼微弯,缓缓地绽放出一个较之前的要灿烂许多的笑来,从善如流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先谢过王相美意了。”

至于到底有什么要事要谈,还是等饭后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王旦的脾气真的特别好。

他很少对家人生气、发火。有时遇到饮食落了尘埃或有了污染,他也不去追问责任,只不过不吃而已。家人恶作剧,曾试着将少许墨汁投放到肉汤中给他。王旦一见,只是吃饭,不吃汤。家人问他为何不吃汤,王旦从容道:“我今日偶尔不喜欢吃肉汤。”后来家人又把墨汁投放到米饭中,他就对家人说:“我今日偶尔不想吃米饭,可另外备点米粥什么的。”

但是在关键时刻,也非常有魄力。

“澶渊之盟”前,真宗亲征,王旦开始跟着真宗一道,后来京师留守患病,王旦驰回京师“权东京留守事”。临行前,王旦见契丹举倾国而来,形势莫测,就对真宗说:“期望陛下宣召寇相,臣有重要陈述。”寇准到后,王旦正经奏请道:“我离开澶渊,如果十天之内,没有得到捷报,臣应该怎么办?”这话说得真宗听后,也是一惊,沉默很久后,说道:

“立皇太子。”

一言既出,大事已定。国家已经不必担心最高权力之一日空白。王旦飞马驰回京师。

(《大宋帝国三百年7-真宗赵恒下》)

2.丁谓是继王钦若以后又一个出任宰相的南方人,史言其有吏才,且多才多艺,但专权黩货,狡过人 ,并与王钦若一样 ,积极参与了营造宫观 ,奏祥异之事。因而时人将他们两人与林特 、陈彭年、刘承珪一起,谓之“五鬼” (《北宋政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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