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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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安道:“咱们夜里也不能睡,船弄成了这样,还有那些兄弟,全在水里泡着呢。”
大档头冯坦直率得很,“是督主点了名让你进去的,里头很宽绰,累了有床榻,想睡就睡下。”
这下子月徊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即便万般不情愿,也只好垂着脑袋走进舱房。
舱顶上悬着一盏料丝灯,眼下海上风平浪静,这舱房里一片静谧,连灯影都是定格住的。她站在地心看,梁遇因伤了后背只能趴伏,自她进门起就一直闭着眼,后来更是扭过头,面对墙板去了。
想来他也难堪吧!月徊如今看见他的脸都觉得可怕,他避开了更好,暂且不要有交集,能拖一时是一时。
屋里弥漫着一层难以化解的尴尬,月徊退后两步,在桌旁坐了下来。转过头看,窗开了半扇,风后的天空变得异常晴朗,月亮高悬着,墨蓝色的天顶一丝云彩也无……海上看夜空,比在陆地上看更清晰。水天交接处繁星纷纷入海,杳杳地,绘成一幅玄异而鲜明的画卷。
梁遇伤得不轻,肩背上白布缠裹着,衣裳是不能穿了,起先还有锦被覆盖,后来因疼痛辗转,大片躯干便裸露在外。月徊虽然忌惮他,但他是为了护着自己才受伤的,这点她心里明白。况且往日情分也不能因为今天混乱中的出格举动就全部抹杀了,哥哥终究还是心疼她的。也许先前是伤糊涂了,他心里其实有个爱而不得的人,恍惚间把她当成了别人,也未可知啊。
这么一想,她反倒有些可怜他了,她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去,伸手替他盖好了被子。
“哥哥……”她蚊呐般说,“您疼么?要喝水么?”那语气,听起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梁遇忽然哽咽,脸侧向一边,眼泪比平常更容易流出来。所幸她看不到,所幸有绵软的枕头接着,那些无用的东西从眼眶里脱离,瞬间就消失了。
做错事的不是她,是自己,他觉得自己真是不配为人,不配听她叫他“哥哥”。然而一面自责一面又痛快,痛快的是长久以来压抑的恶得到了释放,自责是因为良知,他饱读圣贤书,到底不是没有脱离蒙昧的畜生。
他不敢应她,肩胛的痛让他熬出了一身冷汗,他咬紧牙关,就算被褥都湿透了,也不想说一句话。
一只小小的手探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似乎微顿了下,很快便卷着干手巾来替他擦拭。温柔的分量,让他知道她还是关心他的,可越是如此,他越自惭形秽。
那眉头,不知怎样紧蹙才能缓解心里的懊悔。月徊的照顾倒是尽心尽力的,她翻开被子替他擦了背上的汗,轻声说:“哥哥,您要是疼得受不住了,就喊出来吧。”
喊出来……喊不出来,他的喉头被哽住了。挣扎再三,慢慢松开紧握的拳,掌心霎时流淌过一片清凉的风。
月徊替他擦手,那修长匀称的胳膊上,似乎有流不完的汗。被褥都湿了,得再换一床,她打开边上螺钿柜,忽然听见他说“对不住”,她怔了下,脸颊上烧灼起来,捧着被子进退维谷。等怔忡完了,还是卷走盖被重新替他换了新的,在她以为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又听见他说了句,“咱们不是亲兄妹。”
这回和以前不一样,前三回她都以为他在开玩笑,这回却不是。她隐隐开始相信了,也许儿时关于他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自己杜撰出来的。她从来不是梁日裴的妹妹,也从来不是梁凌君的女儿。
“果然是认错了人吗……”她泫然说,“那我是谁?我不是梁家人,我是谁?”
梁遇闭上了眼睛,心头阵痛加剧,“是我……我不是梁家人,你是。”
第73章
月徊只想着自己是个没有来处的人, 没想到他竟说他不是。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您是在同我开玩笑吧?是您找到的我啊,您一直姓梁, 我才是半道上捡回来的。”
这种事, 哪里能讲究先来后到。他做了二十六年梁家人,顶了二十六年的梁姓, 可血胤是刻在骨头上的, 打从落地时喘第一口气开始就注定了, 不是终归不是。即便他同样管梁家二老叫爹娘,即便他们将他视如己出,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外人的事实。
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就算剜心一样疼痛, 痛过之后也让他体会到另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也许打从现在开始,他可以好好梳理自己和月徊的感情, 如果她愿意……如果她愿意……
他忍痛转过头来, “我没有开玩笑, 都是真的。”他声气儿很弱,弱得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上好几口气,但依旧断断续续告诉她,“我曾派暗桩, 盘问过叙州……专给官宦人家……接生的稳婆, 问出了前任知府的后宅,也问出了你……只没有我。”
月徊窒住了,摆手焦急道:“兴许是遗漏了呢, 也或者接生的是其他稳婆呢?”
梁遇乏累地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其实不说她也明白的, 东厂派出去办事的人,怎么会出那种纰漏。他们查人逼供本来就是看家本事,连这个都做不好,别说领朝廷的俸禄,连掉脑袋都是朝夕之间的事。
月徊脑子里乱得厉害,茫然在舱房里走动,半晌才道:“那个丰盛胡同盛家,也知道这个秘密?”
梁遇听她提起盛家,不由睁开了眼,“盛二叔,是爹的旧友。”
所以连人证都有了,那个盛二叔知道内情,才有了这些后话。
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她甚至有些怨怪父亲的那位旧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让他变成灰,随风扬了不好吗。她从一开始对自己的失望,转变成了对梁遇的同情。仿佛自己来了,顶了哥哥的缺,自己实实在在是梁家人,那哥哥怎么办?他怎么就成了舍哥儿了?
日裴月徊,他们连名字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啊,她含着泪说:“咱们不是半路兄妹,是一块儿长起来的。我还记得一些以前的事儿,哥哥一直是您,除了身上流的不是一样的血,有什么不同?”
她还是没法子从这种固定的兄妹关系里挣脱出来,她和他插科打诨,全是仗着这份亲情。要是亲情没了,他们就成了陌路人,她实在舍不得他。
梁遇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听她说完这些话,他心里仅剩的一点希冀没了。果然应了最坏的猜想,她依旧拿他当哥哥,因为小时候的记忆还在,他们一起躲过灭门之灾,一起出逃,途中相依为命,饿了吃一个饼子……撇开血缘,他们怎么不是亲兄妹?
可他这个做哥哥的,却抓住了那么一点出入,心猿意马起来,实在可耻。
他的每一节骨骼,每一寸皮肤都疼得无以复加,忽然发现自己刚才的作为,成了最卑劣的侵犯,最下作的勾引。
“我做错了……”他梦呓般说,“错得无可救药。”
彼此都忍受煎熬,可是谁也救不了谁。
这种感情本来就荒诞,失散重逢后,他的心境一天天变化,而月徊除了最初没能做成他的爱妾通房,并无其他遗憾。现在窗户纸捅破了,他当着月徊的面,把一盆水泼在了泥地上,接下来要怎样才能拾掇起来……
他陷进昏昏的世界里,四肢百骸像遭受了重击,沉得再也抬不起来。魂魄脱离了躯壳,慢悠悠四散,他知道这伤引发了别的病症,或许接下去会有没完没了的高热,等着他去硬扛了。
他不再说话,气息咻咻趴在被褥间,月徊的无措和悲伤渐渐转变成忧惧。
他的脸那么红,大汗淋漓后病势突起,她挨过去看,轻声问:“哥哥,您怎么了?”
可他没有反应,似乎晕厥过去了。她大惊,探手去摸,只觉掌心一片滚烫,一刻也不敢耽搁,慌忙跑出舱房大喊:“太医……郑太医,您快来瞧瞧吧。”
隔壁舱里待命的太医忙过去查看,外头的千户和少监们也都跑了进来,众人皆惶惶盯着床上的人,仿佛那人变得陌生起来。
掌印督主,向来是司礼监和厂卫眼里高高在上的存在,很多时候对于那些没有机会面圣的人来说,他就是皇权。当初汪轸沉迷女色,把司礼监交由他全权打理时,他不过二十一岁光景,那样的花团锦簇,那样的意气风发,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不可一世!可如今受了伤,卧在床褥间,虽然痊愈后依然会是那个城府似海,手握酷刑的老祖宗,可以目下情势来看,竟是从神变成了人。
郑太医把了脉,又开药箱取银针,在先前强行闭合的伤口上施针,把里头淤积的污血排出来。
又是一轮伤筋动骨,昏厥的梁遇轻轻呻吟起来,月徊的心一下子就碎了,蹲在他床前握住他的手说:“哥哥……哥哥您忍一忍,把毒血放出来就好了。”
雪白的巾帕蘸了血,一重又一重扔进铜盆里,直到把污血都吸完,才重新洒上药粉包扎起来。月徊惶然追问:“太医,我哥哥他怎么样了?”
郑太医鬓角都湿了,顾不上擦汗便回身开药,一面道:“姑娘别急,先前是出血不止,才暂且缝合了伤口。伤口闭合,皮下来不及排出的血就攒成了淤血,只要把这血清除,等热一退,好起来比慢慢温养还快呢。”
月徊听了心下一松,回头再看床上气息奄奄的人,暂且也看不出好转的迹象,又不能再说什么,只好等着小太监煎药回来。
那厢杨愚鲁和秦九安合力将人翻起,让梁遇侧卧着,他的气息相较之前略微平稳了些,月徊忙又轻声唤:“哥哥,您好点儿了吗?”
他分明是听见的,却不愿意睁眼,蹙着眉微微别开了脸。月徊顿时有些讪讪的,心道自己受了委屈,他倒来脾气了呢,要不是看他有伤在身,她早就不理他了!
杨愚鲁忙打圆场,“老祖宗尚且没气力,不过依我看,像是比先前安稳了些。”
高渐声道:“要是能睡会子倒是好事,兴许一觉醒来烧就退了。”
可照眼下局势来看,要睡着只怕很难。
外头狂风过境后,那些厂卫正掌着灯寻找遇难的人,隐约听见嘈杂的喊声,不一会儿就有人在门前叫少监,说十二团营的张千户找着了。
死了一个千户,实在是件大事儿,秦九安忙追了出去。
月徊见杨愚鲁脸上焦急,便道:“杨少监您也去吧,这儿有我呢,我能照顾好哥哥。”
杨愚鲁有些迟疑,“老祖宗这样,我实在不放心……”
梁遇终于开口了,轻喘口气道:“你去吧。那些兄弟……想法子找全,不能让他们……葬身在鱼腹。”
杨愚鲁道是,“那您……”
梁遇脸上的潮红消退了些,只是唇色还发白,缓了缓道:“我不要紧,你去办事吧。”
于是舱房里人又褪尽了,只余郑太医和两个徒弟来回忙碌着。
月徊这时对哥哥有了新的认识,她一直以为他手握大权,不管别人死活,可如今看他对身边的人,不可说不讲江湖义气。
那些办差的兵勇,照说死了多少都不放在朝廷眼里,况且是在海上,要是把尸首捞上来,就得另派几个人护送他们回去,又是人力又是物力,对于只重结果的司礼监和厂卫来说,确实很不值当。但掌印发了话,底下人就得照办,很大程度上来说,那些枉死在海上的人能不能魂归故里,都靠他一句话。
幸好他有人情味儿,幸好他不是那么冷血。月徊长出了一口气,见门上小太监端药进来,忙上前接了手。其实说到根儿上,就算不是亲生的哥哥,他们也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妹。爹娘如今是不在了,要是在,难道还不认这个儿子吗!
只是心里有些别扭,倘或没有风暴里的那一出,哪怕知道了两个人不是嫡亲的,至多有点儿遗憾,心境上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她可能会继续尊敬他,继续觊觎他,那种觊觎纯粹是兄妹间的胡闹,带着点艳羡和骄傲,恨不得大声告诉所有人,“这财大势大的美人儿是我哥哥”。
结果一切急转直下,到现在她都没想明白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好在她这人心大,想着他当时也许神志不清了,可以不去计较。等他身上的伤好了,脑子不糊涂了,要是不愿意再提及,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
她端着药碗吹了又吹,送到他跟前说:“哥哥,喝药吧……我来喂您。”
梁遇听见她一口一个哥哥,试探过了,心里的那团火冷却成灰,再也没有颜面面对她了。
“让别人来伺候。”他垂着眼睫道,“你去休息。”
月徊听了微一怔忡,“这时候全在忙,没人顾得上您,还是我来吧。”
她知道他尴尬,但这海沧船就这么大,到广州的路还有很长,就算回避,能回避到几时?往后真如参商,再不相见吗?
梁遇被她说得仿佛遭到遗弃,世上只有她还愿意搭理他似的,一时窒了口。于是低垂的眼睫更低垂,不单低垂,还略微别开了脸。
月徊见他这样,拿勺子小心翼翼舀了药,也不多言,就贴在他唇上。他的嘴唇生得极好看,饱满润泽,要是抿上口脂,绝对是画像上那种檀口。可这唇……现在也让她心慌。她不敢直着眼瞧,跪坐在榻前的脚垫上,也有芒刺在背之感。
他别扭再三,让不开那汤匙,最后只好勾起脖子把药喝了下去。她倒是喂得极耐心,就那么一勺一勺,不知道这药有多苦。慢喝等同细品,他没办法了,挣扎着撑起身,一口气把药全灌下去,然后调开视线,把空碗递还了她。
两下里相处正尴尬,边上郑太医趋身上前一步,呵着腰道:“厂公且好好休养,伤势固然沉重,但不伤及脏器,应当没有大碍的。这两日卑职会替厂公调整方子,药吃上个三五日,自然就痊愈了。”说罢又转身,把一个精瓷的小瓶子交给了月徊,“姑娘费点儿心,这药每隔日半就要换新的,姑娘手上力道轻些,替厂公换药正相宜。”
这是什么话,为什么都是她正相宜呢,伺候茶水就算了,连换药怎么都是她?
月徊正想表示异议,谁知郑太医连瞧都没瞧她一眼,带着徒弟转身便往外去了。她拿着药,脚下茫然追了两步,再回头时看见他的目光,泠泠地,说不尽里头掺杂了多少情感,只是见她望过来,又匆忙阖上了眼。
梁遇的心思百转千回,他桀骜且孤高,这事过后怕需要很长的时间调整,也或许从此断了这份念想,就一心同她做兄妹了。当然有了这一回,兄妹之情再也纯粹不起来了。
月徊鲁莽直爽,也有她的好处,哪怕脸颊滚烫,她也壮起胆儿走到了他床榻前,撑着膝头弯腰问:“您好点儿没有?”
他“嗯”了声,借锦被,遮住了半张脸。
“这会子还烧吗?”她探手想去触他额头,他却把整张脸都藏进了被褥里。
月徊看看自己伸到半途的手,无奈收了回来,待平了平心绪方道:“您打算这辈子都不见我了么?刚才的事儿,我能体谅您,您是受了重伤神思恍惚,又觉得自己会死在这场风暴里,这才把我当成了别人。我不怪您,我这人生来大方,从不小家子气,您是我哥哥,哥哥亲一下怎么了,又不是让外人亲了。您小时候不也亲过我吗,为什么我四五岁的时候您能亲,现在就不能了?就因为长大了吗?我记得您说过的,我在您跟前永远是孩子……还有一句俗话,那个……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她真是豁出去了,替他找了一堆生硬的理由,以此为他开脱。什么小时候亲过,四五岁时能和现在一样么?亲一口脸颊,和吻上嘴唇一样么?
这件事不说破,永远蒙着一层纱,她的脑瓜子长得怪,自己琢磨琢磨,能捏造出所谓的“别人”来,顺便把自己变成替身,然后自怨自艾一通,觉得自己十分可怜。
他终于从被褥间抬起了头,身上一层热汗,不是因为伤势的缘故,是因为心头星火复燃。
中气虽不足,但他仍旧一字一句反驳了她的话,“我清醒得很,由头至尾都很清醒。没有别人,也和小时候无关,我就是……就是喜欢你。也许你会拿我当怪物,我不在乎。”说着顿下,匀了口气方又道,“从我知道自己……不是梁家人起,我就动了心思。你骂我无耻也好,丧尽天良也好,我都认了……我就是喜欢你,没来由地喜欢你,今日如此,他日亦如是。”
第74章
月徊脑袋里嗡嗡作响, 什么无耻啊,什么丧尽天良啊,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是他说喜欢。
喜欢什么?喜欢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儿!她咧着嘴, 表情里带着惊惶的味道,“您喜欢我什么?我这么个没出息的丫头, 除了能吃什么也不会, 您喜欢我?再说您是我哥哥, 您怎么能喜欢我呐?”
就算回来只有半年,哥哥妹妹也很亲厚,她垂涎三尺着,心里却越不过那段兄妹的关系。说实在话, 她真如自己评价的那样没出息,明明之前还想入非非, 还可惜生在了一家子。现在有机会了, 他也亲口说喜欢她, 为什么她反倒退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