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相宜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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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们将苏曜扶回轮椅上, 就风风火火地往宣室殿赶。
顾燕时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浑身发冷，冷到手足不抑制地颤抖, 好似血『液』都要凝固。
御前宫人们一时都顾不上她, 唯兰月在她身边搀扶。到宣室殿门口, 兰月又不便进去, 她独迈进门槛, 才走几步就不小心踩裙角, 整个身子往前一倾。
好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漆柱，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勉强站稳。
举目看去, 宫人们正忙着将苏曜送入寝殿。她所站的地方与寝殿殿门相隔半个外殿、再隔整个内殿，一切嘈杂好像都忽而离得很远。
顾燕时的心沉沉地跳好几下，新一重的不安蔓延开来，万般理智在不安中都烟消云散，她咬一咬牙，只想进去看看他。
于是她定一定神，就继续往前走去, 走外殿、穿内殿, 她步入寝殿殿门, 苏曜已被扶到床上。
她怔忪地望去, 他躺在那里，面容惨而平静。
曾几时, 她觉得他睡着的样子是好的——既好看, 又不再令人害怕。现下，她却只盼着他赶紧醒来。
站不知久，顾燕时缓缓回神。绪清明些, 胡『乱』想也随之变得更加厉害。
她想，他突然昏厥，不会是被她气的吧？
他说他并不想找她算账，她昨日所言，他到底是都听见。
她想若换做是她，听到那些话必定也很生气。
他现下又身负重伤，虚弱之下气愤冲脑，如受得住？
她跟着又担心，他不会被她气死吧？
她来不想让他死的。
昨日那些话她说得虽狠，私心里却盼他能好好活着的。
顾燕时越想越心惊难，禁不住一抽噎。提着『药』箱刚匆匆入殿的人闻一滞，抬眸看看她：“静太妃？”
顾燕时忙转脸，定睛一看，原是陈宾。
陈宾原对苏曜的伤情心中数，倒被她哭得慌：“陛下这是……”
顾燕时觉出他似是误会什么，忙擦擦泪：“不知为突然晕去，陈大夫快请。”
她边说边退开两步，陈宾颔一颔首，疾步行至榻边。
见他来，宫人们都退到一旁。张庆生虑再三，终是不敢硬将顾燕时请离，便走上前，躬身：“陛下不知时才能醒，太妃……坐下等吧。”
“好。”顾燕时恍惚地应下，却心不在焉。
于是，张庆生看她一步步走向床榻，默不作地坐在床边的绣墩上。
陈宾正坐在床沿上为苏曜诊脉，他聚精会神，全未察觉人来。
顾燕时却紧盯着他的神『色』，一分一毫的情绪都不肯放。
忽见陈宾蹙眉，她脱口而出：“如？”
陈宾回神，睇她一，神『色』轻松如常：“无妨。陛下只是近来忧重，郁结于心。加之重伤体虚，气血两亏，一时便撑不住。”
忧重，郁结于心。
顾燕时听得心里紧紧：这真是被她气晕呀！
她忙又问：“那养得好么？该如调养？”
“且由着他睡一睡便是。”陈宾轻描淡道，“我早已开『药』方，醒后按时服用，莫再动气。等身上的伤养好，这点郁气也不打紧。”
“好……”顾燕时连连点头。
“告辞。”陈宾拱一拱手，就告退。
顾燕时犹坐在床边怔怔望着苏曜，心下将陈宾适才所言回想两遍，委委屈屈地觉得己错。
她不该说那样的话。那番话她说得冷静淡泊，只是为劝己。让他听去，他然是要不高兴的。
……她不知他在呀！若那时她知道他在，便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怎么就把他气成这样呢，她不想的。
她这般想着，想得懊恼不已。懊恼又是种古怪的情绪，既让人难受又莫名股魔力，『逼』得人偏将那些难受的事一遍遍地回想。
苏曜浑浑噩噩地一觉睡大半日，直至傍晚才醒。
他昏睡太久，加之体虚，醒来时头脑酸胀，神虽渐渐清明却无力睁。
他并不心急，任由己慢慢缓着。
不时，忽而闻得一丝轻轻的哽咽。
苏曜皱下眉。
接着，又听到一。
哭让人烦躁。他冷冷地睁开，前模糊片刻，画面渐渐清晰，他终于看清床边坐着个人，在哭。
她哭得专心致志，双手不住地抹着泪，但怎么抹也抹不净，脸上的妆早已花得没法看。
苏曜扯下嘴角：“朕驾崩？”
她猛地抬头，一双漂亮的睛哭得发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苏曜眉心轻挑，静等她问出一句“醒啦？”便笑话她。好半晌里，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而后在某一瞬里，泪涌得更厉害一阵。
“那些话不是说给听的，生气好不好……”她抽噎着，说得急切。
苏曜一时不解，蹙眉看着她，没说出话。
顾燕时紧张地伸手，柔荑攥在他的被子上：“我……我一直盼着活下去的，这是真的。不要为那些话生气，是……是堂堂天子，与我置什么气呢？我只是图一时口舌之快，我没想让……”
苏曜顺着她的话想半晌，才回想起她先前好似说一句“我此时不盼着他死，就已仁至义尽”。
是为这个？
他昏沉地打个哈欠，咂嘴：“我没生气啊。盼我死的人，不怕母妃一个。”
顾燕时惶然：“我没……”
他又道：“对不住。”
顾燕时一滞。
“父皇的事，我委实不料母妃会这样在意。”他说着，兀嗤笑一，“这话我先前也说。母妃依旧生气……”
苏曜顿一顿：“是我不好。”
语毕，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起。
他没想她会这样在意身后事，因为他己就不在意。
下他还活着，在意他的人都没几个，身后事又什么打紧？
她真的害怕。
他不大懂，但是他不对。
顾燕时的泪随着他的话停住，惶恐不安不觉间也消散大半。
她望着他，茫然不解。
与先帝“合葬”一事，他已与她道一次歉。虽然听来漫不经心，她也没想他会再说一次。
她一时回不神，他掩在被中的手伸出些许，轻轻地扯一下她的袖口：“母妃恕罪。”
顾燕时猛地弹起来，连退开数步：“……说这些。”
她盯着他，因为他分和软的态度而惊慌失措：“都去……不打紧，日后我都不必再提……不计较我那些话，我不计较的玩笑，我们正两清。好好养伤，再……再什么闪失。”
她尽力说得平稳，娇软的音却仍带轻颤。
一番话说尽，她又抹把泪，刚溢出来的泪珠沾到羽睫上，晶莹剔透地挂着。
她又道：“我会好好的，也要好好的。因为我几句话就……就伤身子。”
她口吻认真，劝得十分诚恳，苏曜的心却仍盘旋在她前面的话上。
她说，“两清”。
她不生气，却还是不打算回去。
或许是近来得真的很开心，又或许是觉得他不值得。
苏曜深深地吸口气，垂眸，极低地“嗯”一，算应她的话，心里却觉得空一块儿。
他忽而发觉，小母妃的心并不似外表柔弱。
她在情急之时稀里糊涂地妥协，迫不得已地委曲求全。但只消余地，她就会变得很清醒，继而将楚河汉界画得分明。
所谓外柔内刚。
苏曜薄唇微抿，将那口气舒出来，勉强撑起三分笑：“朕要再睡一会儿，母妃若没的事，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果然，她听言立时颔首：“好，那陛下好生安养。”
既客气，又干脆，干脆得近乎绝情。
他并不意外，心里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苏曜无地目送她出殿，顾燕时察觉他的目光，没敢看他。
她默不作地走出宣室殿，外面天已全黑，凉薄的月光照下来，寒涔涔的让人难。
她前总觉得月『色』柔美，不懂古往今来的诗人为总将明月与离相之苦相连，如今突然懂一些。
月『色』真的很让人难。
顾燕时的眶又热一阵，她仰起头，没再让己哭。
平心而论，这份难算是她找的。她看出他的愧疚与病中的虚弱，若她方才愿意温柔相待，他未必不肯照单全收，继而会再给她一份在她梦中缠绕不散的柔情蜜意。
如今这样，是她己不肯。
她贪恋他的好，但那终不值得她赌上『性』命。母亲对她说，女儿家总易生出痴心，这天下的男儿，鲜几个会珍重这份痴心。
遇到不值得的人的时候，决绝地给己几日的难，为的是今后的平顺。
顾燕时望着月『色』，地吸一口寒凉的空气。
兰月见她出殿，疾步迎上前：“姑娘。”她小心地望着她，音也放得极轻，“陛下……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顾燕时抿唇，『露』出几分笑意，“我们回去吧。”
“……就这么回去？”兰月些意外，“姑娘不再陪陪陛下？”
“我陪他像什么话。”顾燕时说着，已提步向前走去，“我到旧宫开始，我是太妃，他是皇帝，我们不会再太交集。”
兰月听得讶然，她突然觉得，她好像来都不懂家姑娘。
就连主君，都未见得清楚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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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寝殿里，林城越窗而入，在墙边抱臂一倚，口吻懒洋洋的。
躺在床上的苏曜皱下眉：“滚。”
“陛下息怒啊。”林城容地笑笑，踱向拔步床，“静太妃近来日子得很惬意，每日侍弄花草、散步喂猫，还己种些安京常见的野菜，院子好看。”
话音未尽，苏曜的目光冷冷落在他面上。
林城不禁地打一瞬的寒颤，就又定下心，继续将话说完：“陛下与其生闷气，不如找机会去看看。就算静太妃不愿理陛下，陛下只当去散散步也好。”
苏曜又道：“滚。”
林城笑笑，抱拳：“臣告退。”
言毕就折回窗边，纵身一跃，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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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燕时回到灵犀馆看镜子，才发觉己今日哭得凄惨。
妆花不算，两只睛也都肿成核桃，整张脸看上去丑得不得。
唉。
她叹口气，摇摇头，吩咐兰月：“去帮我备水沐浴吧。”
兰月福身一应，告退去办。
约莫一刻后，顾燕时进汤室。她花好些时间，在热气氤氲里好好地洗个澡，洗去久哭后的疲惫，也洗去纷杂的心。
而后她安睡一夜，再天明时便又已心如止水，睛虽还微微的些肿，却也无伤大雅。
她如旧为己找起事做。想到去散步或许还会碰到他，她不敢再出门，就又折腾起她的小菜园。
野菜得很快，短短十数日去，已近两乍。
顾燕时将裙摆拢在身前，拿着制的小耙子蹲在那里仔仔细细地松起土来。
苏曜行至灵犀馆院外时，示意宫人们停。
他踌躇半晌才轮椅上站起来，定住心神，走向院门。
知道她在这里得很好，他见她时总些无措。那是种说不清的扭，他觉得窘迫，还些愧疚。
行至门口，他不及迈门槛，余光就扫见她的影子。
院门右侧四四方方的菜园不大，她蹲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捣鼓着。柔荑皙，攥着小耙子，翻土翻得认真又熟稔。
不知不觉，她额上渗出一层细细的汗来。
许是因为己近来体虚，苏曜望见那层汗珠就觉得秋风一极易受寒。他于是退回去两步，朝离得近的宫女伸手：“手帕。”
那宫女浅浅一怔，忙『摸』出手帕呈上。他信手接，以为找到走进去的理由，但再走到门边的时候，脚下还是顿住。
他想到她说：两清。
那时她明明是在劝他宽心，说出的话却还是这样，见是真不想见他的。
那一瞬里，他觉得己前疑她欲拒还迎都很笑。
巧合出得太虽看来离奇，看也并不全然超出情理。她现下的态度，远比那些巧合更能道明心迹。
他或许不该扰她。
是，他想她啊……
苏曜无地踌躇着，顾燕时专心于野菜毫无察觉。
一小块菜园终于被她松好土，她重重地舒口气，抬手擦汗。
一只手拿着帕子突然而然地伸来。
她只道是宫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抬眸看清是谁时，手已搭在帕子上。
顾燕时僵住，深吸气，猛地站起身：“……陛下。”
她局促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绢帕被她抓去攥在手里，攥得紧紧的。
她的心狂跳不止，既高兴他又出来走动，也恨恼他又来扰她。
安寂半晌，苏曜先开口：“朕随处走走，先告辞。”
“……进屋喝杯茶吧。”顾燕时不知己为要说这句话，几是话一出口就已后悔。她望他一，脸上的局促更甚一重。
他看看她，淡笑：“也好。”
言毕，他就先一步走向房门。顾燕时狠狠掐一下己的手心，硬着头皮跟上他，他在堂屋中没停，足下一拐，已入卧房。
绕门前屏风，他驻足环顾四周。
旧宫房舍久不修葺，处处陈旧，比不得洛京皇宫华丽精致，前的屋子却被装扮得十分细致。
她在许地方都挂香囊，颜『色』样式各不相同，琳琅满目地点缀出一派温馨。
木柱上因掉漆而显『露』的斑驳被纸雕遮盖，细条的贴着藤蔓或花枝，小片的盖上蝴蝶或飞鸟，五彩斑斓，爱童趣。
顾燕时提心吊胆地跟进屋，不知他定立在那儿，险些一头撞上去。
及时刹住脚，她抬眸看他，正不知他在张望什么，他突然阔步走向漆柱。
苏曜凑近看看那纸雕，转脸：“母妃己做的？”
“我……我哪会这个。”她低着头，“找宫人做的。”
他一，视线微移，落在她紧攥绢帕的手上。
他心情复杂地笑：“看来母妃在旧宫着实得不错。”
“嗯。”她点点头，“这里很好。”
“朕也觉得这里很好。”他说，“虽然破旧些，却远离很纷扰。想到朝中重臣不日就会赶到，倒还些心烦。”
他言及朝臣，顾燕时不知该如接口。闷闷地低着头，又嗯。
苏曜一哂，阔步走向茶榻，安坐下来。
原在茶榻上睡觉的阿狸被他顺手抱起，拢进怀中。
他问她：“母妃请朕进来喝茶，茶呢？”
“哦……”顾燕时如梦初醒，边走向矮柜边连连点头，“的，等一下。”
“谢。”他轻。
她按捺住不安去沏茶，沏到一半，忽而发觉他很安静。
她不禁地望去，他仍抱着阿狸，不不响地『揉』着它的肚子，动作竟很温柔。
许是因为新伤未愈吧。
他少锋芒，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连气人的话也不大说。
顾燕时深缓气，定着心神沏好两盏茶，端去一盏给他，一盏留给己。
而后她在茶榻另一侧坐下来，绞着手指想想，觉得这样安静下去终不是办法，就没话找话地问他：“陛下缘突然到旧宫来？”
“来查些事情。”他道。
她暗松气，暗想不是为她来的就好。
却听他又说：“也想来看看母妃。”
一语刚出，她的脊背一下子挺直。
前这样的情景落在他中，只让他觉得好笑，现下却觉得滋味难言。
他低低，笑音些嘲：“朕也没那么吓人吧。”
“没……”她立刻附和，脸上却变得更紧张。他仍在给怀里的阿狸挠肚皮，阿狸很受用，给面子地打起呼噜。
他突然说：“阿狸没那么丑，圆头圆脑的，脾气也好。”
顾燕时：“嗯……”
他又道：“母妃的花园不错，春日里必定很好看。”
顾燕时没在应，小心地看着他。
他顾地继续夸道：“菜园也不错。前倒不知，母妃还会种菜。”
“我现学的……”她解释着，音压得极轻。
说话间脑海中忽地灵光一现，让她种奇怪的感觉：他好像在讨好她？
就好像她前所求时绞尽脑汁地想讨好他一样，他也在意地说让她开心的话。
只是他们都并不善此道，做得都很笨拙。
她不懂他为这样，心却禁不住软三分，说的话也随之和软：“陛下若喜欢……等陛下养好伤，我带陛下四处逛逛，旧宫里好看的地方还许。”
“好。”苏曜点点头，心里却在嘲。
他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好像未这样的局促紧张，也不该人能让他这样局促紧张。
她说愿意带他四处逛逛，他竟然还很高兴。
他觉得扭得紧，撇下嘴，觉得还是不再留为好。
他于是喝口茶，就站起身：“不扰母妃，告辞。”
“慢走……”顾燕时起身送他。
茶榻到院门，他们没再说一句话，却种安宁触在心尖，让人贪恋。
苏曜迈出门槛，复又回身看看她：“朕回去。”
“……”她轻咬樱唇，“好好养伤，不要『乱』想，没什么比身子跟要紧的。若是……若是心情不好，我以让阿狸去陪！”
苏曜挑眉，不觉地笑。
让阿狸去陪他，对她而言怕是很大“牺牲”。
在她里，他不是东西啊。
顾燕时立于院门前目送他远去，待他身影消失，她轻轻地松口气。
和虚弱话不的他相处，还怪舒心的。
他势必不会一直这样。
她摇摇头，转身回房，不再想他。
翌日差不的时辰，他却又到她的院子里来。
说辞还是那如出一辙的：“随处走走。”
她心下仍抵触，见他又日日都来之势，更显出提防。
她于是没再请他进屋，也不再陪着他坐。只让宫人往院中石案上上盏茶，就顾侍弄花草去。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在院子里忙着，他就在那里安然地喝着茶、看着她。
小母妃真好看。
他注视着她想。
他来都知她生得美，又好像未发觉她生得这样美。
她绷着一张脸，忙忙碌碌地刻意不理他，却光彩她身上焕发出来，让他觉得心都是亮的。
林城那天说什么来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林城真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