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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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刚过,君夫人便差人来请了。
东璜岚唏嘘地回想,已经好久没见母亲招自己用膳了。自从自己来到南都,辗转大半年才得到母兄的消息。
再见时,萧哥哥浑身是伤,几乎不曾清醒,一直跟着他的黍虎不见踪影,君夫人的精神也时好时坏,且一旦问起屏山之事,更是如坠疯魔。
屏山一役,听说辰阳宗埋伏了大半的人力在那里,等母亲和兄长入瓮后便迅速收网开战。外人只知那一战山河变色,血流成河。
所有历经此役的,无一人生还,因此也无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数万妖族凭空消失,而辰阳宗教徒和君氏用以援助妖族的府军,均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因而屏山当年到底发生何事至今也没有头绪。
君氏家主君言心疼妹妹,为君夫人重建了一个一般无二的宅院,名为兰芷榭,与清芷榭只相差一字。
虽然君夫人的情绪确实因此而好了不少,但东璜岚每每看到那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亭台楼阁,总还是难免想起记忆里的惨烈的一战。
君夫人今天心情格外好,难得地站在屋外笑脸相迎,灰白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绾起,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
“岚儿快来,娘让小厨房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酱肘子。”
”谢谢娘,咱们进去等吧。这春寒料峭,您身子不好,别再着了风寒。”东璜岚说着便将君夫人扶回屋里,她来得早,几位哥哥都还没到。
“伯母好。”前脚刚进屋,后脚君辰泽,百里足足便一同走了进来。
君辰泽是君言从外家抱来的“儿子”,一手棋艺至今无人能赢。
他一如往日的龙章凤姿,灼灼华裳,举手投足无不谦谦肃肃,令人赏心悦目,只是眉宇之间的温婉总是带着八分疏离。
在东璜岚的印象里,这位君氏的小公子自幼便有一双洞悉冷暖的眼睛,也一直是这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人如玉,世无双。
而一旁的百里足足就显得鲜活许多,亚麻色的头发张狂地从发束中逃出,肆意地耷拉在两侧,浑身上下挂满了奇形怪状的物件,走起路来叮当作响。他从来站没站相的样子,一进门瞥见东璜岚便眨眨金色的眼睛,嘴角牵起一抹不羁的笑意。
“都来啦,快,都坐。”君夫人招呼着大家落座,复又望向门口,问道:“笙儿怎么还没来。”
东璜岚立时冷了脸,但娘热切的模样在眼前,也无法发作。
自从屏山回来,娘的性子就大变,情绪好的时候和蔼可亲,不复往日严厉,不好的时候就……,总归是好的时候难得,哄着她一些也好。
一旁的百里足足默默将东璜岚的神情变化收进眼里,不做声色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小口。
他的动作自然,无比懒散和无比贵气在他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笙兄方才说要给您准备礼物,怕是为此耽搁了。”君辰泽的声音蕴含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这孩子,来吃个饭还准备什么礼物。”说是这么说,但君夫人却笑得眯起眼睛。
正说着,笙公子便已言笑晏晏地走了进来,手里果然捧着个精致的木盒子,“给娘准备礼物,故而来迟了,还请娘先看过再决定要不要罚我酒。”
“嗨,我们也还没开吃,算不得迟到。”君夫人和蔼地笑着接过木盒子,在众人面前轻轻的打开。
盒子开启的那一刻,莹莹的光辉从中流出,淡淡地在屋中铺洒开来,盒中放着一尊旋转的雕花木托,缓缓地将其上一颗夜明珠乘住,恰好让它的光辉通过几块水晶折射成七彩流光,实在美极。
笙公子笑意盎然地看着君夫人眼里的惊叹,看来娘对这个礼物很是满意,“这是南宫翌晨最近的新作,名为鎏金霞彩明月珠”,十分难得,还好百里兄路子广这才辗转得来。”
“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这世间竟有如此精妙绝伦之物。”君夫人连带着对百里足足也青眼有加,“足儿定是花了不少心思。”
“哪里的话,夫人喜欢便好。”百里足足拱拱手,笑得三分恭敬七分狡黠,还不忘对东璜岚眨眨眼睛。
东璜岚在心里连翻了十个白眼,这些年南宫翌晨的作品越来越多人趋之若鹜,市场价翻了好几倍,也不知百里足足花了多少银钱才买到。
这位笙公子也不过是母亲收养的孩子,和自己一样住在君府是寄人篱下,哪来如此多的花销,还不是借花献佛,实际是为了帮百里足足送的吧。
“既然人都齐了,便上菜吧。”君夫人心满意足地将夜明珠交给丫头收起,拍手传唤上菜,“今日叫你们几个孩子来,就是想着你们平日里都大多在自己的院子里,也难得走动,借着这家宴你们也多熟络熟络。尤其是岚儿这孩子不爱出门……”
“娘!”东璜岚忙打断君夫人的话,怎么说着说着编排上自己的女儿了。
“好了,还说不得你啦。”君夫人详怒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这还有一年就及笄了……”
“娘!”东璜岚无奈地再次打断君夫人,无比怀念以前娘严厉的样子。
现下父兄之仇未报,这些年她每日起早贪黑地练习百目瑶琴,还跟秦木学了轻功,其他的时间则都泡在君府的藏书阁中恶补各路学识。
可不是为了嫁做人妇。
她本不是林中鸟,奈何现在的君夫人想让她做金丝雀。
明明以前都是君夫人对自己要求苛刻……
若非母亲确实还是母亲,她真要怀疑被什么人夺了舍。
“夫人多虑了,岚姑娘蕙质兰心,到时候还怕不会被人踏破了这君府的门槛。”君辰泽一脸慈悲为怀地出来解围,却被一旁的百里足足狠狠踩了一脚,也难为他面不改色地将话说完。
“夫人若是着急不如先考虑考虑我。”百里足足简直恨不得把笑脸贴到君夫人的脸上。
“你想的美。”东璜岚连连摇头,这家宴真是没法呆了,可怜了一整个酱肘子都还没吃上一口。
但转念一想,是百里足足委实可恶,为何他可以继续好吃好喝,自己就要走,于是拉着君夫人撒娇道:“娘,女儿还不想嫁人,再说了,要嫁也得嫁爹那样的,您说是不是?”
君夫人被堵住了口,也只能顺着女儿的话结束了这个尴尬的话题。最后还不忘歉意地看看百里足足。
这百里公子以拓展唐国市场为由跟来南都,脱离了百里氏黄金渠的帮助,仍旧凭借一己之力在这里经营得风生水起,无论能力还是人品她都还满意。
但他父亲百里楚怀毕竟效忠雍帝,这门亲事不能最好。
终于结束了家宴回到青雨斋中,东璜岚揉了揉自己因为保持仪态而发酸的肩膀,正准备趁着睡前再练一次琴,却忽然发现秦木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秦木?你怎么不声不响地站在这里。”
半响,那道熟悉的黑影依然只是沉默着,似乎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东璜岚略觉异样,自长安岭到屏山再到南都,他曾陪着自己为躲避追杀食不果腹地流落街头,也曾为了让急病的自己能得到医治不惜接暗杀任务,两人的默契渐深,却也没见他如此纠结难言。
“我……”秦木感觉自己已经要紧张得头脑一片空白了,今日听闻百里足足已经先一步向君夫人表明心迹,他怎能不急,但少年心事腼腆难言,不知从何说起,一张秀气的脸烧得绯红一片。
“你怎么了,不舒服么?”东璜岚蹙起秀眉,踮起脚尖伸手覆向秦木的额头,想试试温度。
少女手掌温润的触感像是柔柔的杨柳,留下麻酥酥的感觉一直痒到心窝里。
而此时更让秦木窘迫难言的是随着东璜岚的靠近,带着淡淡阳光味道的鼻息已经近在咫尺地捶打在他的脖颈处了。
“你发烧了?”
东璜岚倾靠的姿势越来越明显,眼看着两人之间的温度逐渐升高,秦木只能不断逼迫自己一定要豁出去,今日此刻有些话终于按捺不住长久地反复练习。
“我听说鬼公来南都了。”
秦木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好不容易说出来的却成了鬼公之事。
“他来南都了!”东璜岚倏尔激动地站起身,“他现在下榻何处?”
自从临安城被屠,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听说雍帝凯旋回朝后大赦天下,鬼公却没有赶上,在大赦前夕被刺配了南疆。
流放路途遥远,有很多人没被疾病带走也会因为心里的落差郁郁而终。
但鬼公毕竟声名远播,南行一路反倒让他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人。甚至到了南疆后还开堂授课,俨然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仙心态。
“春和雅苑,五楼云烟阁。”秦木老老实实地回答,眼见着话题越跑越远。
“太好了,明日便替我送上拜帖。”东璜岚陷入憧憬之中,终于要和这位名动四海的大才子见面了,要准备些什么好呢。
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雨师是如何能说鬼公适时上书替她引出辰阳宗主的。
一旁的秦木无声地叹了口气,恭敬地作了一揖,走出门外,轻车熟路地翻身上了屋顶。
屋外的桂花酥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已经许久了,她静静地观察着,最终一声不响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