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只见金像,不见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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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宸宫内, 刘娥放下从边关送来的公文, 微微松了一口气。
辽国自从换了皇帝, 国内一直闹个不停, 几个姓耶律的大王你方唱罢我登场,致力于给篡位登基的新帝找不痛快。
新帝也不手软, 以数十万大军为后盾, 和几位大王斗得热火朝天。
辽国人都忙着战队掐架,连今年宋国的岁币没到都腾不出人手来催收。
两三年内,看来是无力南下了。
然而刘娥却不能掉以轻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契丹人就又恢复了元气。
宋国必须在辽国恢复元气之前磨利自己的爪牙。
说到爪牙,刘娥就又想起寇准和他的新军。
这新军练了大半年了, 成效不知如何,银子反正是没少花, 今年省下的三十万岁币全填里头都填不完这个窟窿。别人是铁打的军队, 寇准是银子打的军队。
前段时间小皇帝去看了,说军容严整,纪律分明,令行禁止,很像个样子, 言下之意就是让刘娥再多给他师傅拨点银子练兵。
刘娥又如何不知道强军乃头一件大事, 奈何手里实在没有银子了。
小皇帝还突发奇想要从宫里头省银子,可宫里如今何处不俭省了,不说别的, 单说她这个太后,先帝在时,她哪天不是换好几套衣服的?现在一天只换一套。
有那做工精湛的华服,刘娥心里爱惜,能多穿两次。算下来一年都不到三百套衣服,和那些长公主大长公主比起来,都算吝啬至极了。
不止是衣服,其余吃穿用度,她都嘱咐过,够用就好,不要再多制备,免得浪费。
再要俭省,还能怎么俭省?从此以后宫里不穿衣、不吃饭了?
皇帝还是年纪小,不知柴米油盐贵啊。
唉,当家难,给皇家当家更难。
“娘娘,陛下来了。”
刘娥抬起头:“皇帝来了?快进来。”
小皇帝穿着他那身洗了好几遍的绛紫纱袍进来了。
这身衣服是小皇帝上回去南清宫的时候穿回来的,说是身上穿的衣服弄脏了,狄王妃给换的南清宫世子的衣服。
小皇帝与那世子一母同胞,情谊深重,这件衣服回来之后怎么也不肯换下来,洗了好几遍,还穿在身上。
小皇帝走到她近前,行了个母子家礼。
刘娥笑道:“听你那范先生读完太.祖实录了?”
小皇帝最近颇爱亲近一个叫范仲淹的臣子,刘娥觉得没什么不好的,这个范仲淹为人正直,满腹经纶,横竖不会把小皇帝教坏,就随他们去了。
赵受益点头:“回娘娘的话,已经听完了。”
刘娥问:“听完太.祖实录,皇帝可有什么感悟没有?”
赵受益道:“太.祖皇帝真是个大英雄。”
刘娥笑了:“古来多少皇帝,哪个不是大英雄呢。”
赵受益道:“娘娘,听范先生说,太.祖皇帝曾于长春节赐宴大相国寺。”
刘娥点头:“确有此事,怎么了?”
赵受益道:“儿子想,娘娘的长宁节要到了。娘娘保护朕躬,裁决政事,劳苦功高。朕想在娘娘长宁节时赐宴大相国寺,将娘娘懿德远播殊俗。”
长宁节是刘娥的生日,刘娥摄政后就将自己的生日定为长宁节,与皇帝的乾元节分庭抗礼,亦有遥追太.祖之长春节、太宗之寿宁节之意。
皇帝要给自己办生日,刘娥当然是高兴的,只是……
“是否太过奢靡了些?”
赵受益笑道:“往年过圣节都要在宫里赐宴,今年不过换一个地方。料想大相国寺里都是些素斋,素斋一定比酒肉价格更贱,如此不但不奢靡,反而更俭省呢。”
刘娥点头:“皇帝有心了。”
不得不说,效仿太.祖皇帝赐宴大相国寺这件事情,对于她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这可是太.祖皇帝呢!
以往只有皇帝寿辰之时可以在大相国寺赐宴,如今她身为太后,也能享受这个殊荣,这让她不由得又有一丝心痒难耐。
而且这是小皇帝主动提议的,不是她自己要求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小皇帝对自己敬畏如昔,大臣们也就不可能阻止自己僭越了。
刘娥快快乐乐地准备过生日了。
到了长宁节的这一天,百官赴寺行香,天子代太后赐宴大相国寺行香院。
一阵歌舞升平之中,刘娥熏然欲醉,也就没注意到小皇帝和范仲淹意味深长的眉来眼去。
宴会进行到尾声,刘娥笑问赵受益:“皇帝幸大相国寺,可曾见到如来否?”
她本意是想给赵受益一个拍马屁的机会,如果赵受益上道,就应该接上一句,但见观音菩萨耳。即使赵受益没接上这个茬,说没看见如来,也显得皇帝天真烂漫,太后慈爱有加,天家母子和乐融融。
却见赵受益一脸严肃:“儿子在大相国寺里,只见金像,不见如来。”
刘娥一个激灵,十分醉意去了八分。
她隐隐有些预感,这个生日不太平了。
“皇帝此话怎讲?”
宴席上的伎乐在刘恩的指挥下停止了,百官放下酒杯,面面相觑,不知皇帝要在太后的寿宴上干什么。
赵受益起身离席,在刘娥面前站定:“儿子本以为,大相国寺乃是百年古刹,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庄严肃穆之所,在此处设宴,足以彰显娘娘令德。可儿子今天一路走来,只看见大相国寺僧侣穿着绫罗绸缎,出入有小童服侍,僧房院落金碧辉煌,斋饭甚至比宫里的御宴还要精致。这样的僧人,能够真心修行吗?
“朕闻佛家有三宝,一佛,二法,三僧。大相国寺有这样的僧人,又怎么能够弘扬佛法?大雄宝殿里供奉的,也并非真佛,只是一尊冷冰冰的金像罢了。”
言毕,赵受益直视刘娥。
刘娥缓缓点头:“好,皇帝很好。”
赵受益道:“娘娘……”
刘娥摆了摆手:“我累了,起驾回宫吧。”
赵受益默然。
刘娥起身欲走,又回头对一旁侍奉的华服僧侣喝道:“好好想想皇帝的话!”
皇帝和太后起驾回宫了,大相国寺的僧人们却无法入睡。
从主持到都寺、监寺、提点、院主,再到维那、侍者、书记、首座,都齐齐地聚在主持的僧房里。
皇帝今天说的那几句话,让他们有了深深的危机感。
皇帝分明是觉得他们的日子过的太好了,觉得他们不像正经僧侣,因此不乐意。
可他们过什么样的日子,跟皇帝有什么关系?他们在庙里穿穿绫罗绸缎,使唤使唤小沙弥,又碍着皇帝什么事了?他们使唤的小沙弥再多,也比不上皇帝满宫的宫女太监,皇帝值得为此发怒吗?
还说什么只见金像不见如来的话,显得皇帝多有悟『性』似的,都在一个汴梁城里住着,谁不知道谁呀!
当今皇帝还是八王府次子的时候,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他。跟着他亲娘狄王妃一起来礼佛,那时候也没见他如何痛心疾首,倒是每次来都点一大桌子素斋,吃的肚皮滚圆的,尤其爱吃他们寺里的金丝馒头,临走还缠着他娘带了一屉回王府。
别以为他们没看见,今天太后寿宴主桌上那盘金丝馒头都是他一个人偷偷吃完的!
说来说去,还是不明白皇帝到底抽的哪门子疯。
听他们越说越离谱,住持忍不住道:“够了!都住口!”
僧房里瞬间寂静。
住持忍不住叹气:“你们啊!愚钝!不开窍!”
众僧人都垂下头来:“请师父教诲。”
住持道:“因为你们不读书,所以没见识。三武一宗法难过去才多久,你们就全不知道了!”
众僧人忙道:“难道当今皇帝要灭佛?”
“三武一宗灭佛后都遭了天谴,他难道不怕报应吗!”
住持摇摇头,又叹口气:“天威难测,谁知道呢。”
遥望大雄宝殿的方向:“自古帝王毁佛,无非就是为了一座佛像。世间以金银为贵,铜又可以铸钱,盛世的时候,达官贵人以金银铸造佛像,并不吝惜,可到了『乱』世,皇帝又惦记起佛像来了。唉,须知佛并不以金银为贵,是世人以金银为贵,要为佛陀铸金像,又要毁佛像取金银。来来回回,徒增孽果。”
有个僧人小心翼翼地问:“师父,难道如今已是『乱』世了吗?”
住持狠狠瞪他一眼:“为师不过打个比方!”
那僧人缩回头去。
住持道:“我等本是出世修行的人,却难免还要被俗世羁绊。罢了,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了,皇帝既然惦记这一座金像,就让他拿去吧。”
众僧急道:“师父,这如何使得?”
住持冷笑:“如何使不得?难道要皇帝下诏杀尽天下僧人,你们才知道厉害?”
众僧不言。
住持道:“横竖老衲还有些颜面,明日就上书一道,求皇帝把这一座催命的金像收走吧。”
“从此以后,我等只闭门修自身,不问世事了。”
第二天下午,宫里已经派来工匠,要将佛像拉走铸成铜钱充实府库。
没错,说是金像,其实只是表面贴了一层金,看起来金光闪闪,其实内里都是铜。
铜也不是实心铜,而是空心的。
这么一座看起来巨大无比的佛像,其实算起来也不过十万斤铜。
一贯铜钱有五斤,这一座佛像,可以铸两万贯铜钱。
如今的米价是六百文一石,两万贯铜钱可以买米三万三千石,足够做万人军队一个月的口粮。
宫里派来监工的刘公公笑眯眯地嘱咐工匠:“手脚轻些,别把佛像划花了,上面贴的那层金回去刮下来也得有个十来斤呢。”
又转头对住持道:“宫里太后也修佛,常教导我们说,修佛修的是心,不是身外物。像这种耗费民力的佛像可千万不敢去建它,那是要遭天谴的。心意到了,就算是用木头雕一个佛像呢,佛也欢喜。这些金啊铜啊,还是得用到别的地方去。”
住持口念佛号:“善哉。”
刘恩看着人将大雄宝殿的佛像拉走,又将大相国寺里其他大大小小的佛像都扫『荡』一空,这才笑道:“往后若有善男信女来礼佛上香,不见了金佛,这可怎么办呢?”
住持道:“老衲就告诉他们,佛在心中。”
刘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大和尚佛法精深哪。”
又道:“住持的这番精妙见解,也要广而告之,让天下僧人都心领神会才好。”
住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