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欢愁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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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木沙忽然留意到身边有家新华书店。以前走路,虽然目有斜视,可脚却不敢有所偏离。现在仗着不久前还能拿第一的底气和辛父给的余钱,木沙突然想着进去逛逛。
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好看的,大多是参考书和练习册。木沙来到二楼,一行行地走过去,偶尔看到听闻的书籍,抽出来翻翻,感觉想买的,看看书后的定价,不禁咂舌,只得老实地把书放回原位。
后来看到一本素描册子,黑色线条在白色纸张上勾出的世界令她心下一动,看看定价,十五块八,可以接受,便心血来潮地将其买下。
回到家里,翻了几页书,就觉得自己已掌握了其中妙法,兴冲冲地骑自行车去县城买2B铅笔。
进了大门,猛然想到自己已经告别了削铅笔的小刀,又一头扎进父母房间,她记得哪里好像有那么一把。
屋里,一桌人正围坐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客气地谈着话。木母则站在旁边,唯唯诺诺地听着,不时给客人添茶加饭。
这陌生的场面立刻阻住了她找小刀的念头。她呆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对,应该打个招呼。可还没来得及将人的模样看明白,木母就一把拉过她,指着一个年轻貌美,穿着小西装的女人说道:“木沙,过来,叫嫂子。”
木沙还没把“嫂子”这个不顺口的词叫出来,对方就热情地笑道:“哟,这就是木扁的妹妹。听你妈说,成绩不错呢。我看,也是块上大学的料。去哪儿玩了,快过来一块儿吃点东西。”
“她刚吃过。”木母急忙答道。她把木沙引到外间,悄声说:“大人在谈事情,说成了你哥就有媳妇了。刚才搭话的那女的就是女方的嫂子。”木母瞅瞅门口,用手遮了嘴,凑近木沙耳边嘀咕道:“那女的狮子大开口,一上来就要八千块彩礼。”说完,把木沙往对面轻轻一搡,提高声调对她说:“要不你带小妹妹去大队里玩一会儿。路修好后,那里面添了许多新东西呢。”
说着就走进屋里,把依在她妈妈旁边的小女孩领了出来,向木沙使了个眼色,塞给她五块钱,就又匆匆折身回去。
村里的路确实修好了,还架了路灯。不过一直没见亮过。预留的池子里也如言种了万年青,月季和绿化树。只是有些墙外的花草早被刨了,代之以丝瓜豆角,郁郁葱葱,反而更显生机。街道两边的绿化带也因为无人照管,灰头土脸,枝枯叶萎,杂草丛生。
不管怎样,村里因此得了个小康村的嘉奖,每家每户的墙上也多了一方五星家庭的铁片“奖章”。
木沙把铅笔往外面的窗台上一放,领着小女孩到小卖部买了点吃食,才又返回家门口的大队院。
木沙在这个院子里看过一场葫芦娃电影,看过一场秧歌文艺演出。后来,她再没踏足这里。
从门口看去,院子里冷冷清清,她很快发现母亲说的新玩意儿是指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健身器材。
她犹豫一会儿,还是走了进去。连走边好奇地扫视着这些崭新的健身器材。最后,在一架稍矮的装置前停下。女孩兴奋地踏上踏板,扶着铁杆晃悠起来。
木沙这才扭头,认真地打量起村里的政治中心来。
还是一溜五间小平房,破旧的木门上都落了锁。门前不知何时支起一个铁架高台,上面安放着那只巨大的卫星锅。在前后左右小锅的包围下,不但没有众星捧月的优越,反而因失了人气锈迹斑斑,显得孤苦伶仃。
院子里也码了砖,一边的花池里除了鸡冠花开得正艳,别的也都在秋天的灰败里奄奄一息。花池前面散放着两盆菊花,颓废的枝叶支撑着几团干净明黄的花朵,倒叫人喜欢。
“姐姐,这个我玩腻了,我想去玩点别的。”女孩仰起头,认真地对木沙说。
女孩可爱的小脸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大眼睛、白皮肤、高鼻梁、薄嘴唇、白牙齿。这样的孩子,若非性子太坏,不会不叫人喜欢的。
她里面穿了件白色毛衣,外面套一件米色外套,下穿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球鞋。这样的穿着,即使在城里,也是洋气的。这样经不起地上风尘的颜色被她穿得干干净净,可见她的母亲对她如何用心。
如此推敲,她的姑姑应该也不是丑陋土气之辈,甚至有可能是农村难得一见的时髦女郎。
这样的人,真的能成为自己的家人吗?木扁在外晃荡多年,又喜吃穿,从他丢在家里的大衣看,料子也是不俗。然而他毕竟不是有钱人。偶尔大家出去买衣服,他都提议到专卖店买。可询及价格,众人嫌贵时,他又开始缄默不语,并没有代妹付账的魄力和能力。
如此想着,不免心凉。看来母亲的喜气洋洋为时过早了。
木沙把女孩引到别的器材上,或抱,或推,或护、或掩,前挪后退,尽她玩耍。女孩一边爬高下低,一边开心地跟她说着话,语气不疾不缓,态度落落大方,倒叫人十分喜欢。若她是大人,这样的嫂子倒让人骄傲,然而,木扁又不配了。
木沙尽量拖延时间,她不知道在那样口蜜腹剑的谈判中如何自处。直到小女孩气喘微微,满足地对她说:“姐姐,我玩累了。带我去找妈妈吧。”
回到家时,桌子已经撤下,一行人应答着正往外走。女孩一头扑进她妈妈怀里,撒娇地蹭着脑袋。“你这孩子,别瞎闹了啊。看把头发弄乱了。诶呦,都出汗了,这下玩高兴了吧?走,咱们回家喽,以后再来玩,好不好?”
“好。”
木沙拘谨地站在台阶下。近视眼模糊,却能感受到大家融洽的氛围。现在又听女孩母亲这样一说,难道这门亲事就这样谈成了?
一行人走走停停,出了大门。回来时只剩父母两个。他们的脸上喜忧掺半。木沙自然清楚他们喜的是什么,又为何而忧。
“唉,盖房子借的钱还没有完全还清,现在又得这么大一笔彩礼,可以向谁开口呢?”远在未来的喜还是被迫在眉睫的忧撵到一边,完全占领了两张苍老而饱经风霜的脸。
“到哪山砍哪山的柴吧,还能怎着?再说,这是好事,办法总会有的。”辛父说。
晚上,木母捧来木沙的换洗衣服,坐在炕沿,对她说:“婚事谈成了。等凑够了彩礼钱,就订婚。婚礼等过年的时候再办。唉,我就盼着你哥结了婚,有了孩子,能够收收心。别整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了。”
“把他安顿妥了,我就是死了也安心,在下面见了你爸,也可以交待了……”说着,又不禁泪如雨下。
她忙伸袖揩泪:“你三姐有信了,说是怀了孕。当初想着死活不给她户口本,看她怎么结婚。现在孩子都有了,还能怎么办呢?结婚就结婚吧,自己的路终究得自个走。等你哥结了婚,就剩你一个了。你我倒不怎么担心,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找份好工作,还找不下个婆家?”
十一月底的天,已十分寒凉。木沙坐在桌边,有些无所适从。她突然想起自己留在外面的铅笔,起身拿回来。在屋里呆站半天,也想不出哪里藏了可以削铅笔的东西。便把铅笔放回抽屉,回到炕上躺着。
木沙却久久不能入睡。被褥虽有补丁,却都是家里自种的棉花,又被母亲拆洗得干干净净,木沙一人享用,完全不会像从前那般在睡梦中争抢被子滚到床下。
可为什么就是睡不着呢?
自己一心想逃离这个家,当这个家支离四散,人主动疏离时,为什么又会感到难过呢?
想来自盖了新房后,两个姐姐在家里待的时间并不多,而现在更是要瞬间易主了。
瞬间,是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太紧凑了。木叶结婚、木牙出走、木扁相亲,三件大事连在一起,也不过一年时间。太仓促了!这当然不是一见钟情的幸运,也不是一锤定音的果断,这不过是大家对尘埃落定的迫切渴盼。
木沙想起木牙出走时留下的晴天霹雳:我是一个不会生孩子的怪物。现在,她怀孕了。这是幸运,是荒诞,还是悲哀?
而木扁,在她的心中,一个仿佛永远要流浪的人,竟突然要结婚了。
第二天,木沙削好铅笔,看人不在,去木扁的房间找来他的一张相片,偷偷摸摸地在日记本上描绘起来。虽然成图丑得不行,可木沙还是能认出这是自己的哥哥。
她把照片放回原位,对着日记本发了会呆,轻轻叹了口气,将其合上。下午,她就要返校了。家里的一切似乎随着她回校,又和她脱离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