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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死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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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母和木叶木牙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忙着地里的活,木沙依旧没明没黑地满世界撒欢,只在想起来的时候提起背篓,象征性地打些猪草。

“来,给你颗糖吃。我爷爷昨天打到两只野兔子,我趁他高兴缠着他给买的。我们今天晚上还有兔子肉吃呢。以前他都舍不得给我们吃,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又舍得了。一想到晚上有肉吃,我就馋得直想流口水。再给你一颗,怎么样,甜吧?”小鱼儿从后面追上木沙,从口袋里抓出两颗糖,递给她。气都没喘过来,就急着报告他的好消息。

木沙接过糖,是绿盈盈的水果硬糖。上次木沙从那个伯母家带回来的有花生糖,还有酥糖,软糖。虽然似乎要高档一些,新奇一些,带给孩子的满足感其实都差不离。

木沙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及时地止住了喷涌而出的口水。本来糖很甜,可是有小鱼儿的几句话下去,她不高兴地尝到了一丝酸味儿。

她不是第一天知道小鱼儿有爷爷。这个勤劳健壮的老人,给他们烤过腊肉,摘过野果,炸过土豆粉。只是在此之前,木沙从未认真想过他是小鱼儿的爷爷,而不是她的爷爷,哪怕她也“爷爷、爷爷”地叫着。

为什么小鱼儿有爷爷奶奶,我却没有呢?

这样想过之后,这一天,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伙伴,同样的玩法,木沙却再也无法开怀了。她似乎一下子发现了好多爷爷,好多奶奶,好多爸爸。

小小的村庄、分散的家户、繁忙的劳作,实际上,在这样的情况下,除了像木沙她们这样尚属于学龄前又是家中的弟弟妹妹,被袒护着派不上多大用场的孩子外,是很难再看到其他闲散人影的。

他们只是在她的印象里一下子被提了出来,明晃晃地排在眼前罢了。然而却是一滩极少的被阴湿的墨迹,木沙看不真切,只觉得那一圈圈的模糊里,藏着她所不知的温暖秘密。

小鱼儿的爸爸她却是极熟悉的。她看他背着背篓,提着锄头镰刀上山下山,他跟他的孩子小鱼儿和小芳许或追或打,或笑或骂。他站着的时候,就像地里的沙树一样高大挺拔,他跑起来的时候又像风儿那样迅疾有力,当他干起活来时忽又变成水牛那样沉默高效。

木沙躺在床上,两手张着塑料糖纸,用眼看过去,本就昏暗的房间呈现出一片不真实的绿色。可她依然辨得出这是窗台,这是炉灶,这是木箱……最后,这糖纸里的世界也变得索然无味了。木沙把糖纸收回枕头底下,枕头的一边,木叶和木牙因为劳累已经沉沉睡去。

木沙终于还是没忍住,用手捧着脑袋,问木母:“妈妈,我怎么没有爷爷奶奶啊?”

木母头也不抬,在油灯下纳着鞋底。木沙看着她把针抽出来,在头发上划了划,又插进硬实的黄色橡胶鞋底上。

“闹饥荒的时候,你爷爷上山挖野菜摔下来摔死了,你奶奶饿死了。我也没见过他们,只知道这么多,还是结婚那会儿你爸爸跟我说的。”

油灯的光闪烁不定,在木母的脸上投下了跳动的黑影。

“我爷爷摔死了,我奶奶饿死了……”木沙喃喃说道,这些“死”在她的语气里,就如“我今天吃太多,撑死了”一样自然顺溜。

他们都死了,在这个世界早已划了句号,不管这句号是不是圆满,却一样是三百六十度拒绝,拒绝再听取来自这个世界的好言恶语。

“那我爸爸呢?”木沙接着问道。

“你爸爸……”木母想着,停下了手里的活,望着前方出神。“你爸爸……先是挖煤时遇到爆炸受了伤。伤还没好利索,又跑去帮人家盖房子,结果从房梁上掉下来,摔断了腿。后来又勉强支撑起身子去挖煤,没想到不久之后又遇到爆炸,全身都被烧了,没一块好皮肤。他在家里躺了几天,没过多久就死了。”

木母仰起头,顿了顿,却依然没有止住眼里的泪水。只是这泪水是无声的。她伸手揉揉木沙的小脑袋,哽咽着,“那时,你也才七个月左右,刚刚会爬。说起来,开始那会儿,你爸躺在床上,你还总往他身边爬,我怕你弄疼你爸,不得不看着你,一次次把你抱开。等他快死了,想抱抱你时,你却又哭又叫,死活不肯让他抱了……”

木沙不再说话。她想象不出这平常道来的短短几句话里潜藏着多少绝望痛苦,她只是有些难过,并不是为父亲多灾多难的死,而是觉得自己不好,爸爸快死了,就不让他抱了。然而,一切也止步于此了。她的心里没有太多感触,虽然木沙的生命来自他们,虽然三个人悲苦的一生只换来这样不咸不淡的三言两语。

木沙那尚不成型的思想时有时无,飘飘荡荡,最终停在了“死”字上。她想起人家屋里停着的大黑棺材,想着那些穿着白衣白裤的人,想着那些热闹的人来人往,杯盘流转的酒席,想着送葬时牵引绳索的长长队伍。她只是一个孩子,一切的悲欢离合在破除陌生带来的不适感之后,都会转化成她眼里的新奇、热闹,当然有好吃的是最好不过了。纵然有时会捕捉到一些令人伤感的画面,却像一小块阴云一样来不及落一场雨,就被孩子的天真丢弃在忘川里。

往常的时候,在祭祀时节,木沙会看见有人在路边烧纸。木沙见母亲找人做过这样的纸。白白的纸,里面包上些纸钱,用米糊成扁扁的长方体,再往白纸上用毛笔写些黑字。

小小的火焰升起,纸在火中裂开,先是起卷,继而发黄,最后变黑。上面的字迹也随之消失,很快就把这世人的思念化成了灰烬。

把视线放远些,就能看到天上高飞的风筝。木沙直着脖子看着飞得比山还高的风筝变成一个小点甚至不见,觉得它们要比脚下的飞灰更能去往那不见的世界。

可惜,飞得那样高的风筝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小江哥哥拗不过木沙的纠缠,曾给她用木棍报纸做了一个,飞倒也飞起来了,可跌跌撞撞,连只蜻蜓也比不上。不多时,便一头栽进田里,拉都拉不回来了。

人们也不光在路边烧纸,还会去上坟。可木沙从来没去过,印象中好像母亲也没去过。

这一年,木母却破天荒地把姐妹三个带上了大山,分藤拨叶,来到了木父的坟前。与木沙在田间路旁看到的用石头砌成的棺木样坟墓不同,分开杂草,呈现在母女面前的只是几块满覆泥土、青苔、草叶的大石头。没有墓碑,自然也没有名字。姐妹仨看着眼前这个不像坟墓的坟墓,除去木叶脸上有些酸楚之外,木牙和木沙简直就是立在坟前的两截呆木头。遗忘就若那长满坟头的荒草,把姐妹两个关于父亲的那点可怜的记忆完全侵占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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