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四面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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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皱纹深深地刻在蜡黄的额头上,城门口的过堂风吹得花白的三缕胡须四散飘扬,才刚五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竟似是六十多的老翁。
站在城门甬道内侧的赫然是“养病归来”的周县令。
只不过看他现在的样子,这病反倒是越养越重了。
他的身后站着一脸平静的方唐镜和新任王巡检。
更后面就是齐老夫子带领的“六房实习典吏”和衙门的三班捕头。
原本按照正常的官场礼仪,这里应该还要依次排列着县丞,典史,主簿。
可惜这些人实在相当聪明,早早便出城三十里迎接焦巡按去了。
没错,今日便是南京来的巡按御史,焦巡按巡视江泉县的日子。
因此即便周县令有再重的“病”,只要还没死,也非要抱病前来迎接不可。
巡按御史虽然与知县同级,只是七品官,还不如周县令这种大县的县令。
但此七品官非彼七品官,不但可对府州道县进行实质监督,还可有直奏之权。
权力之大与钦差大臣也相差不多,因而他们常常以“代天子巡视地方”自居。
地方亲民官的政绩优劣,皆由巡按一言而决。
其巡查结果虽然只是轻飘飘一张纸,然而地方官的好坏优劣,便全在其中了。
说你好你就好,他说你不好你就不好,只消一纸弹章,做得再好也得收拾铺盖回家养老。
周县尊之所以愁眉苦脸,就是因为这件突如其来的大事。
他敢躲李知府,却不敢躲巡按御史,皆因为巡按御史威权之重,比知府还要盛上三分。
这是真正的“太祖成法”,是太祖制定的“以小制大”的制度决定的。
大明开国时期,太祖皇帝性格刚烈,天下事皆乾纲独断,一言而决。
然则经过“胡惟庸,蓝玉”两大案后,太祖深感宰相权臣的权力过大,已经严重威胁到皇权,于是之后在以内阁取代相权的同时,构思出一套“以小制大”的体系制衡内阁百官。
之后又经成祖和英宣时期的演变,大明的政治体制渐渐形成内阁执政,司礼监制衡,言官监督,皇帝垂拱而治天下的格局。
在这样的政治格局下,言官们终于抖了起来。
因为有“可风闻弹事”“以卑察尊”的权力,于是便有了言官们以七品小官之势叱咤朝堂的风气,这就是后世痛批的“清谈误国”的由来了。
这些言官如同一条条饿了三天三夜的疯狗,见人就咬,发起疯来自己都怕,便是部堂尚书阁老也不敢不避其锋锐。
所谓的言官,主要就是指御史和六科给事中。
御史有监察百官之权,无论朝堂里多大的官儿,不论多小的事,只要看不顺眼,哪怕你上茅厕没擦干净的,都在他们参劾之列。
而巡按御史,则是专门考察地方官的官,这类考察可是是经常性的,也可以是不定期的,十分随机,灵活,便如同悬在地方官头上的一柄剑,十分好使。
这是大明体制的创新,皇帝与内阁相互制约,大臣与言官相互制约,地方官与巡按御史相互制约,从方方面面避免了权力的一家独大。
巡按制度虽是个好制度,可惜,只要是在人治的社会,再好的也能让歪嘴和尚念歪了。
通常情况下,上面派巡按到下面视察,总会明里暗里有人打招呼,好让下面及早准备。
但这一次,这位巡按大人的驾临委实是相当突然。
只提前了一天派下公文,第二日便要进县内视察,实是令人猝不及防。
根本不用深究,就能闻到其中满满的恶意。
尤其是县丞,典史,主簿这些人早已带着一众士绅出城迎接,周县尊竟然还不知道焦巡按是从水道还是陆路,是南边还是北边入境,完全一无所知。
明眼人早已看出,不出意外的话,周县令这位江泉知县大概这两天就当到头了。
“贤侄,现在可如何是好?”周县令说话都已经有气无力了。
他这些天东躲西藏,全靠美好的幻想支撑,结果美梦还没有成真,突然就中了飞来横祸。
来了这么一尊大神,说不惊惶是不可能的。
若是平常巡察他倒也不怕,而且大灾之后如此政绩卓著,他就更加不怕,反巴不得有人来大肆宣扬。
可当他知道方唐镜在县里弄出如此之大的动静,不但将六房胥吏一网打尽,还把县丞,典史,主簿这些人全都得罪了一个遍的时候,心里的拔凉可想而知。
俗话说官管不如县管,这些人在县里为官多年,把持要害,随便弄点手脚都能让周县尊吃不了兜着走。
否则这位巡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这个紧要的时间点来,若说没有什么猫腻,怕是他自己都不信。
本来就已经得罪了李知府,接着又把县里那些地头蛇全部下狱,二三四五把手全部扫到冷宫里,得罪的人不是一般二般的多,现在又有一个明显来者不善的巡按御史巡视,可谓是举国皆敌,怎能讨得了好去?
悔不当初自己一时听信了方唐镜的谗言啊!
怎的就会被他所谓的“更进一步”,迷花了眼呢?
可是事已至此,周知县发现,能救命的稻草有且只有一根,那就是——跟方唐镜一条道走到黑!
既然抱怨无用,就只能全心全意的相信方唐镜了。
“世伯不必惊慌,小侄早已做了万全安排,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而已,何惧之有!”
方唐镜毕竟太年轻,不说这些安慰的话还好,他说话时一副浑若无事的样子,让周县尊如何放得下心。
周县尊就更是唉声叹气,这小年轻真真还是太年轻,不知人心险恶啊!
周县尊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当初难道吃错了药,为何会对这么一个年轻人言听计从?心口好痛啊!”
针尖大的衙门哪里藏得住秘密,流言早已四起。
“我跟你说啊,县尊大人有麻烦了,很大很大的麻烦。”
“切,还用你说,咱早就知道有八府巡按要来查周县尊贪赃枉法事,这次怕是要糟。”
“非也非也,这位朋友只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也。”
“哦,老兄神通广大,小弟愿闻其详。”
“我跟你说啊,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这个自然,咱可是有名的锯嘴葫芦,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
“如此便好,你听好了,这一次为何焦巡按不按规矩来,连招呼都不打不一个就下到咱们县里,别的地方可比咱们县便利多了,为何不先去?”
“这……,小二,把你们的招牌菜上三道上来,这位兄台的帐记在我的帐上。”
“这怎么好意思……看在你这么诚心的份上,我就跟你分说一二,这次焦巡按第一站就直奔咱们江泉,是有内幕的!你知道咱们吕县丞,邹典史,彭主簿三位大人跟那小人得志的方唐镜其中的恩怨吧?我跟你说啊……”
这个时候就显出方唐镜铁腕整治三班六房的好处来了,此刻城里四下里都散布着“线人”。
自然,这些流言也全都一条条的汇聚到了方唐镜耳中。
果然在这个时候,吕县丞,邹典史,彭主簿三位大人所属的势力已全力发动了舆论战。
要整垮一个人,最好的法子就是先将他弄臭。
弄到臭不可闻,人人喊打也就水到渠成了。
此时不但是三位大人的势力全力发动,旧六房的关系也倾巢而出,全力配合。
尤其不妙的是,府城那边也来人了。
周县尊和方唐镜就如同坐在一条四面漏水的破船上,随时都有可能沉没。
偏偏暴风雨又即将爆发,山雨欲来风满楼。
沉没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人看好他们,更没有人愿意这个时候上船。
船上的许多人也在纷纷跳水自救。
不知道还能不能做一个污点证人?
要快,晚人一步可就万劫不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