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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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问:“儿见惠姊否?”儿曰:“不知。再去当访之。”又二三日,谓母曰:“姊在阴司大好,嫁得楚江王小郎子。珠翠满头髻。一出门,便十百作呵殿声。”母曰:“何不一归宁?”曰:“人既死,与骨肉无关切。倘有人细述前生,方豁然动念耳。昨托姜员外,夤缘见姊姊,姊呼我坐珊瑚床上,与言父母悬念,渠都如眠睡。儿云:‘姊在时,喜绣并蒂花,剪刀刺手爪,血涴绫子上,姊就刺作赤水云。今母犹挂床头壁,顾念不去心。姊忘之乎?’姊始凄感,云:‘会须白郎君,归省阿母。’”母问其期,答言不知。一日谓母:“姊行且至,仆从大繁,当多备浆酒。”少间奔入室曰:“姊来矣!”移榻中堂,曰:“姊姊且憩坐,少悲啼。”诸人悉无所见。儿率人焚纸酹饮于门外,反曰:“驺从暂令去矣。姊言:‘昔日所覆绿被,曾为烛花烧一点如豆大,尚在否?’”母曰:“在。”即启笥出之。儿曰:“姊命我陈旧闺中。乏疲,且小卧,翌日再与阿母言。”东邻赵氏女,故与惠为绣阁交。是夜忽梦惠幞头紫帔来相望,言笑犹如平生。且言:“我今异物,父母觌面,不啻河山。将借妹子与家人共语,勿须惊恐。”质明,方与母言。忽仆地闷绝。逾刻方醒,向母曰:“小惠与我婶别几年矣,顿髪髪白生!”母骇曰:“儿病狂耶?”女拜别即出。母知其异,从之。直达李所,抱母哀啼。母惊,不知所谓。女曰:“儿昨归,颇委顿,未遑一言。儿不孝,中途弃高堂,劳父母哀念,罪莫大焉!”母顿悟,乃哭。已而问曰:“闻儿今贵,甚慰母心。但汝栖身王家,何遂能来?”女曰:“郎君与儿极燕好,姑舅亦相抚爱,颇不谓妒丑。”惠生时好以手支颐,女言次,辄作故态,神情宛似。未几珠儿奔入,曰:“接姊者至矣。”女乃起,拜别泣下,曰:“儿去矣。”言讫,复踣,移时乃醒。
后数月,李病剧,医药无效。儿曰:“旦夕恐不救也!”二鬼坐床头,一执铁杖子,一挽苎麻绳,长四五尺许,儿昼夜哀之不去。”母哭,乃备衣衾。既暮,儿趋入曰:“杂人妇,且退去,姊夫来视阿翁。”俄顷,鼓掌大笑。母问之,曰:“我笑二鬼,闻姊夫来,俱匿床下如龟鳖。”又少时,望空道寒暄,问姊起居。既而拍手曰:“二鬼奴哀之不去,至此大快!”乃出之门外,却回,曰:“姊夫去矣。二鬼被锁马鞅上。阿父当即无恙。姊夫言:归白大王,为父母乞百年寿也。”一家俱喜。至夜病良已,数日寻瘥。
延师教儿读,儿甚慧,十八岁入邑庠,犹能言冥间事。见里中病者,辄指鬼祟所在,以火爇之,往往得瘳。后暴病,体肤青紫,自言鬼神责我泄露,由是不复言。
小官人
太史某翁,忘其姓氏,昼卧斋中,忽有小卤簿,出自堂陬。马大如蛙,人细如指。小仪仗以数十队。一官冠皂纱,着绣襆,乘肩舆,纷纷出门而去。公心异之,窃疑睡眼之讹。顿见一小人返入舍,携一毡包大如拳,竟造床下。白言:“家主人有不腆之仪,敬献太史。”言已,对立,即又不陈其物。少间又自笑曰:“戋戋微物,想太史亦无所用,不如即赐小人。”太史颔之。欣然携之而去。后不复见。惜太史中馁,不曾诘所来。
胡四姐
尚生泰山人,独居清斋。会值秋夜,银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阴,颇存遐想。忽一女子逾垣来,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视,容华若仙。惊喜拥入,穷极狎昵。自言胡氏,名三姐。问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复置问,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临无虚夕。一夜与生促膝灯幕,生爱之,瞩盼不转。女笑曰:“眈眈视妾何为?”曰:“我视卿如红叶碧桃,虽竟夜视勿厌也。”三姐曰:“妾陋质,遂蒙青盼如此,若见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颠倒。”生益倾动,恨不一见颜色,长跽哀请。
逾夕果偕四姐来。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嫣然含笑,媚丽欲绝。生狂喜,引坐。三姐与生同笑语,四姐惟手引绣带,俯而已。未几三姐起别,妹欲从行,生曳之不释,顾三姐曰:“卿卿烦一致声。”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为少留。”四姐无语,姊遂去。二人备尽欢好,既而引臂替枕,倾吐生平,无复隐讳。四姐自言为狐,生依恋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狠毒,业杀三人矣,惑之无不毙者。妾幸承溺爱,不忍见灭亡,当早绝之。”生惧,求所以处。四姐曰:“妾虽狐,得仙人正法,当书一符粘寝门,可以却之。”遂书之。既晓三姐来,见符却退,曰:“婢子负心,倾意新郎,不忆引线人矣。汝两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仇,但何必尔?”乃径去。数日四姐他适,约以隔夜。
是日生偶出门眺望,山下故有槲林,苍莽中出一少妇,亦颇风韵。近谓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恋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钱相赠。”即以一贯授生,曰:“先持归贳良酝,我即携小肴馔来,与君为欢。”生怀钱归,果如所教。少间妇果至,置几上燔鸡、咸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缕切为脔。酾酒调谑,欢洽异常。继而灭烛登床,狎情荡甚。既明始起,方坐床头,捉足易舄,忽闻人声。倾听,已入帏幕,则胡姊妹也。妇乍睹,仓惶而遁,遗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骚狐!何敢与人同寝处!”追去,移时始返。四姐怨生曰:“君不长进,与骚狐相匹偶,不可复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投,情词哀恳;三姊从旁解免,四姐怒稍释,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陕人骑驴造门,曰:“吾寻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生父以其言异,讯所由来。曰:“小人日泛烟波,游四方,终岁十余月,常八九离桑梓,被妖物盅杀吾弟。归甚悼恨,誓必寻而殄灭之。奔波数千里,殊无迹兆,今在君家。不剪,当有继吾弟而亡者。”时生与女密迩,父母微察之,闻客言大惧,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有黑雾四团,分投瓶中。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猪脬裹瓶口,缄封甚固。生父亦喜,坚留客饭。
生心恻然,近瓶窃听,闻四姐在瓶中言:“坐视不救,君何负心?”生意感动。急启所封,而结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须尔!但放倒坛上旗,以针刺脬作空,予即出矣。”生如其言。果见白气一丝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见旗垂地,大惊曰:“遁矣!此必公子所为。”摇瓶俯听,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犹可赦。”乃携瓶别去。
后生在野督佣刈麦,遥见四姐坐树下。生就近之,执手慰问。且曰:“别后十易春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复一拜问。”生欲与借归。女曰: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尘情染,后当复见耳。”言已,不知所在。又二十年余,生适独居,见四姐自外至,生喜与语。女曰:“我今名列仙籍,不应再履尘世。但感君情,特报撤瑟之期。可早处分后事,亦勿悲忧。妾当度君为鬼仙,亦无苦也。”乃别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尝亲见之。
祝翁
济阳祝村有祝翁者,年五十余病卒,家人入室理缞绖,忽闻翁呼甚急。群奔集灵寝,则见翁已复活,群喜慰问。翁但谓媪曰:“我适去,拚不复还。行数里,转思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亦无复生趣,不如从我去。故复归,欲偕尔同行也。”咸以其新苏妄语,殊未深信。翁又言之。媪云:“如此亦善。但方生,如何使死?”翁挥之曰:“是不难。家中俗务,可速料理。”媪笑不去,翁又促之。乃出户外,延数刻而入,绐之曰:“处置安妥矣。”翁命速妆,媪不去,翁催益急。媪不忍拂其意,遂裙妆以出,媳女皆匿笑。翁移于枕,手拍令卧。媪曰:“子女皆在,双双挺卧,是何景象?”翁捶床曰:“并死有何可笑!”子女见翁躁急,共劝媪姑从其言。媪如言,并枕僵卧,家人又共笑之。俄时媪笑容忽敛,又渐而两眸俱合,久之无声,俨如睡去。众始近视,则肤已冰而鼻无息矣。视翁亦然,始共惊怛。康熙二十一年,翁弟妇佣于毕刺史之家,言之甚悉。
异史氏曰:“翁其夙有畸行与?泉路茫茫,去来由尔,奇矣!且白头者欲其去,则呼令去,抑何其暇也!人当属纩之时,所最不忍诀者,床头之昵人耳。苟广其术,则卖履分香,可以不事矣。”
猎婆龙
猪婆龙产于江西,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沿江岸扑食鹅鸭。或猎得之,则货其肉于陈、柯。此二姓皆友谅之裔,世食婆龙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右来,得一头,紫舟中。一日泊舟钱塘,缚稍懈,忽跃入江。俄倾,波涛大作,估舟倾沉。
某公
陕右某公,辛丑进士,能记前身。尝言前生为士人,中年而死,死后见冥王判事,鼎铛油镬,一如世传。殿东隅设数架,上搭猪羊犬马诸皮。簿吏呼名,或罚作马,或罚作猪,皆裸之,于架上取皮被之。俄至公,闻冥王曰:“是宜作羊。”鬼取一白羊皮来,捺覆公体。吏白:“是曾拯一人死。”王捡籍覆视,示曰:“免之。恶虽多,此善可赎。”鬼又褫其毛革,革已粘体,不可复动,两鬼捉臂按胸,力脱之,痛苦不可名状,皮片片断裂,不得尽净,既脱,近肩处犹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丛生,剪去复出。
快刀
明末济属多盗,邑各置兵,捕得辄杀之。章丘盗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杀辄导窾。一日捕盗十余名,押赴市曹。内一盗识兵,逡巡告曰:“闻君刀最快,斩无二割。求杀我!”兵曰:“诺。其谨依我,无离也。”盗从之刑处,出刀挥之,豁然头落。数步之外犹圆转,而大赞曰:“好快刀!”
侠女
顾生金陵人,博于材艺,而家綦贫。又以母老不忍离膝下。惟日为人书画,受贽以自给。行年二十有五,伉俪犹虚。对户旧有空第,一老妪及少女税居其中,以其家无男子,故未问其谁何。一日偶自外入,见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生不甚避,而意凛如也。生入问母。母曰:“是对户女郎,就吾乞刀尺,适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贫家产。问其何为不字,则以母老为辞。明日当往拜其母,便风以意,倘所望不著,儿可代养其老。”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聋媪耳。视其室并无隔宿粮,问所业则仰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谋试之,媪意似纳,而转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乐。母乃归。详其状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贫乎?为人不言亦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叹而罢。
一日生坐斋头,有少年来求画,姿容甚美,意颇儇佻。诘所自,以“邻村”对。嗣后三两日辄一至。稍稍稔熟,渐以嘲谑,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来昵甚。会女郎过,少年目送之,问为谁,对以“邻女”。少年曰:“艳丽如此,神情何可畏?”少间生入内,母曰:“适女子来乞米,云不举火者经日矣。此女至孝,贫极可悯,宜少周恤之。”生从母言,负斗米款门,达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谢。日尝至生家,见母作衣履,便代缝纫,出入堂中,操作如妇。生益德之。每获馈饵,必分给其母,女亦略不置齿颊。母适疽生隐处,宵旦号啕。女时就榻省视,为之洗创敷药,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厌其秽。母曰:“唉!安得新妇如儿,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讫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胜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头蹀躞之役,岂孝子所能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雾露,深以祧续为忧耳。”言间生入,母泣曰:“亏娘子良多,汝无忘报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谢也,君何谢焉?”于是益敬爱之。然其举止生硬,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门,生目注之,女忽回,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趋而从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欢。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应而归。明日又约之,女厉色不顾而去。日频来,时相遇,并不假以词色。少游戏之,则冷语冰人。忽于空处问生:“日来少年谁也?”生告之。女曰:“彼举止态状,无礼于妾频矣。以君之狎昵,故置之。请更寄语:再复尔,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私犯之?”生白其无。曰:“如其无。则猥亵之语,何以达君听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烦寄告:假惺惺勿作态;不然,我将遍播扬。”生甚怒之,情见于色,少年乃去。一夕方独坐,女忽至,笑曰:“我与君情缘未断,宁非天数。”生狂喜而抱于怀,欻闻履声籍籍,两人惊起,则少年推扉入矣。生惊问:“子胡为者?”笑曰:“我来观贞洁人耳。”顾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竖颊红,默不一语,急翻上衣,露一革囊,应手而出,而尺许晶莹匕也。少年见之,骇而却走。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女以匕望空抛掷,戛然有声,灿若长虹,俄一物堕地作响。生急烛之,则一白狐身异处矣。大骇。女曰:“此君之娈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入,曰:“适妖物败意,请俟来宵。”出门径去。次夕女果至,遂共绸缪。诘其术,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须慎秘,泄恐不为君福”又订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妇伊何也?业夫妇矣,何必复言嫁娶乎?”生曰:“将勿憎吾贫耶?”曰:“君固贫,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怜君贫耳。”临别嘱曰:“苟且之行,不可以屡。当来我自来,不当来相强无益。”后相值,每欲引与私语,女辄走避。然衣绽炊薪,悉为纪理,不啻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