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38各为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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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名镖师,六名剑客,顷刻间被童仁堂杀得干干净净!事发突然,众弟子惶急亮出兵刃,一级战备。苟史运惊惧之下,也挚起了重剑,心道叔父莫非发疯了?
童仁堂摆手示意:“大家不要紧张,也不要误会!童某乃四通镖局总镖头,属下不遵号令,依照镖局规矩,必须清除!这笔账,要记就记在鬼手头上,没有他恃强凌弱欺上门来,他们焉会临阵退缩?”苟史运不以为然,这算哪门子规矩?人家卖艺,又不是卖身给镖局,你总镖头岂能说杀就杀?童仁堂也有说不出的苦衷,今日惨败如斯,镖局的威望定会一落千丈,江湖名声也会大大受损,更为关键的,镖师交游广泛,嘴若不严实,抖出女儿破衣露体一节来,如何向兰陵萧氏交待?镖师既死,回头只说护镖身亡,多给抚恤银子、摆平家属也就罢了。
“你这样做不对!”韩傻儿公然指责,“滥杀无辜,非大侠所为!”苟史运惊住了,脚底直冒凉气,火火伸手捂嘴:“我爷爷好凶,好笨笨,咱不乱说!”童仁堂原本面色严峻,看见弹弓,想到鬼手,想到老虎.....旋换了副和蔼可亲的面孔:“小朋友说得有理,老哥哥也是被逼无奈、挥泪斩马谡呀!”见众人脸色依然不善,一时半会化解不了,拱手说告辞,又喊童心圆:“我们该走了!”童心圆似有话对苟史运说,又想与爹爹分辩,终忍住了,裹着苟不理的外衣跟随下山。
苟史运礼节性抱抱拳:“叔父,妹子,一路走好!”韩傻儿不忿,对火火道:“你爷爷杀人不眨眼,不是什么大侠!”火火问:“你不是很崇拜他武功高吗?”韩傻儿答:“两码事儿!武功高,干坏事,不是侠客;武功低,行侠仗义,也是侠客!”火火反驳:“你不懂,没有武功怎么行侠仗义?上去就被打死了,行什么侠仗什么义?”韩傻儿辩论:“武功高是好事儿,看啥人武功高,好人武功高,就是大侠客!坏人武功高,就是大坏蛋!武功好比一把剑,好人用来帮助人,坏人用来害人......”火火打断:“你绕来绕去的,比苟不理还能绕,把我绕迷糊了,就是武功高才能帮助人——让爹爹评评理!”
苟史运苦笑,小小人儿,也有一篇大道理,蹲下问:“乖娃子,你说说,帮助人就是侠客吗?杀人就是坏蛋吗?”韩傻儿道:“可不是嘛,我爷爷我爹爹只救人,没杀过人!”苟史运又问:“要是帮助坏人呢,还是侠客吗?如果杀的是坏蛋,也是坏蛋吗?”韩傻儿挠头:“那倒也不是!”苟史运接着问:“还有,失火了救火是帮助人,如果人家放火烧荒,救火还是侠客吗?坏人受伤了,侠客是救他呢,还是任他死去呢?再有,坏人改过自新了,还是坏人吗?好人变坏了,还是好人吗?”韩傻儿沉默了,苦苦思索起来,这个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绕!火火得意:“不牛掰了吧?我说不过你,爹爹可比我们懂得多!”
其实,有些道理,苟史运自己也搞不透彻,大千世界,许许多多人,许许多多事,有说好的,有说歹的,众口难调——有个笑话,老父亲和小儿子,牵着毛驴去赶集,儿子骑毛驴,路人指责儿子不尊老;父亲骑毛驴,路人指责父亲不爱幼;俩人都骑毛驴,路人指责虐待牲口;父子都徒步,路人又讥笑大傻瓜——侠客?究竟怎样才算侠客,谁能说得清辨得明?
忽然,躺在血泊中的镖师呻吟一声,细弱蚊蚁,韩傻儿耳尖听见了,跑近前喊:“这人没死,还喘热气呢!”是剑穿胸膛的那名镖师,他用微弱、哀怜的目光,恳求苟史运不要杀他。无冤无仇的,苟史运当然不会补刀,至于救不救,颇费踌躇。韩傻儿急道:“掌门伯伯,你先包扎止血,我去喊爹爹!”转身就跑......
没多久,韩春旺背着药箱匆匆上来了,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韩傻儿。
韩春旺的神情,依旧几许风轻云淡,几许慵懒散漫,他看罢伤口,还是老套路,敷上白首乌,让两名弟子搬来副门板,抬着伤者,平放到西厅条案上,又倒碗烧酒,除去白首乌,将伤口细细清洗一遍,点支蜡烛,取根针,烧酒浸泡后,烧红针尖,将伤口缝合,又敷上白首乌,审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
消炎缝合,就能治愈重伤患者?也太省事了吧!苟史运疑问:“妥啦?”韩春旺摇摇头,开了两副方子,第一副是桃红四补汤,消肿生血、活血化瘀,前半个月服用;第二副是逍遥散,生血益气、强筋壮骨,后半个月服用。又叮嘱,忌食生冷,次日可吞服流食,面汤、豆粥、米粥等,三天后可进食鸡蛋汤、肉汤、鱼汤,七天后正常进食。
忙活完了,韩春旺一旁喝茶,坐等收诊金,再便宜,缝合消炎、两副方子,二两银子是不能少的,搁贾郝仁手里,二十两都打不住。苟史运更费踌躇了,他与镖师素昧平生,危急相助已尽本分,若付诊金、按方抓药,同自家病人有何区别?做人好到那种程度,麻烦就源源不断了!还有患者如何安置,谁煎汤熬药伺候,童仁堂知道了作如何想……
韩傻儿瞧瞧爹爹,瞧瞧苟史运,貌似明白了,前因后果学说一遍。韩春旺眉头微锁——苟史运的架势,镖师只剩一口气,是你儿子发现的,他纯粹帮忙罢了——你叔父带来的人,又是你叔父捅的,跟你没关系?医生还能自掏腰包救治病人?义诊也就罢了,难道接医生家里、倒贴草药伺候?韩傻儿拉拉衣袖,轻声道:“爹爹,咱救人就到底吧!六个呢,就活他一个。”
救是得救,总不能这么个救法吧?自己要是南海观音,药物不费工夫不费钱,普度众生义不容辞,可自己家里,还有老婆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呢!沉默许久,韩春旺再次探询:“苟掌门,你看怎么办合适?”苟史运摊手:“全凭先生安排!”韩春旺长叹一声:“这样吧,草药我来出,只是寒舍狭窄,贱内缠着两个吃奶的娃娃,煎汤熬药原是不能,还得劳烦苟掌门费心!伤者生命垂危,也不宜挪动。”句句说的实情,剑南门地方宽敞,人手也多,苟史运不能再老鳖一了,不住点头:“嗯,听先生的,听先生的。”韩春旺挎起药箱,说草药让韩傻儿见天捎来一副......
火火从厨房拿来葱油饼,与韩傻儿分吃了,双双去学堂。中午,两个小家伙回来一趟,送来草药,苟史运吩咐弟子熬了头遍,喂镖师服下,晚上再熬第二遍。
到了夜晚,夫人说她也病了,老爷你白天救治旁人,夜里须帮奴家治一治。苟史运忙问哪儿不舒服,夫人朝羞处指了指——前夜她大得趣味,回味了一天,又憧憬了一天,发现丈夫偷藏的虎鞭,宝贝得如见了活龙,不舍得一次炖完,也不肯细水长流,取了小半截与虎肉一起炖了,盛菜时放入苟史运碗里,还殷勤多倒了一碗烧酒。麻烦接连不断,苟史运浑身燥热,以为胸中烦躁所致,看了夫人羞涩又几分狡猾的眼神,恍然大悟:“贼婆娘,会给老子下套了,老子非整死你不可!”夫人粉面含春,嗲声道:“老爷你整死我呀,奴家正不想活了。”
苟史运虎威大发。他很郁闷,憋了一肚子火,他生鬼手的气,你一大刀门的,挂谁家的牌牌跟你毛关系?可人家是剑灵,他惹不起也躲不起。更生童仁堂的气,你知道教儿、理儿是童氏子孙,放了就完了,牵扯出这么多糟心事来,还把镖师杀了!小儿子又凶吉未卜……可他能怎么着?好久未练沙袋了,捶上半天,大汗淋漓,出口闷气也是好的......
次日,死猪般睡了一夜的苟史运精神焕发,督导三个小不点练剑。
小胖墩受了刺激,练剑分外用功,不用比葫芦,也能画成瓢了;韩傻儿耍木剑,轻飘飘的,用火火的剑也不趁手,大人的剑,他个头又不够,找一柄合适的剑,成了难题;火火仍练习初级剑法,她现阶段,熟能生巧最为重要,发展顺利的话,十三、四岁达到剑客水准,放眼武林,也是万从绿中一点红了。
待苟史运离开,三个小家伙练上一阵,休息间隙嘀咕开了。火火道:“胖墩哥哥,你进步越来越快了,爹爹背后夸你呢,很快就成剑士啦!”被呼哥哥,小胖墩心里老美了,看来,实力能够赢得尊重,一点也不假。他挠挠头,腼腆道:“小师姐——往后我也喊你火火吧?跟你比,我还差得远呢!”
“喊就喊呗!”小妞解了禁令,想想又道,“你跟你爹说说,晚上别走了,咱仨一块儿练,一块儿上学,多好!”小胖墩如闻天籁,频频点头:“好的好的,回去就跟他说,老是回家,耽误我练剑,没精神劲儿——不答应的话,哼,学我也不上了!”求上进的事儿,韩傻儿估计行得通,有了小胖墩,组成三人团,火火再耍刁,也有个背锅垫底的,遂拍手称快:“太好啦!以后咱仨,你当老大,到学堂,火火再当大姐!”小胖墩更不好意思了:“我哪有资格当大哥?火火武功最高,你也牛掰,力战群雄,打老虎,把剑灵鬼手都打了,我向你俩学习,笨鸟先飞!”韩傻儿对夸:“你也牛掰啊,小衙内那么嚣张,让你一发神威,差点送他姥姥家啦!”提到景天志,小胖墩仍然忐忑:“往后我好好练,打架不使蛮力了,有准头有分寸,才不至于误伤人命。”
火火原以为小胖墩加入,韩傻儿会闹情绪,没承想两人先行打得火热,有些吃味,提示道:“笨笨,胖墩哥哥比咱俩大,咱俩都把他当大哥就行了。”韩傻儿痛快答应:“好嘞!胖墩当大哥,我当二哥,你当三妹!”火火一撇嘴:“去你的吧!我才不当什么三妹,我当你大姐!”韩傻儿嘿嘿:“不许赖账啊,咱俩拜过把子的,你喊过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滴!”
小胖墩惊讶地瞪大眼珠,羡慕得不能行。火火要拧耳朵,韩傻儿跑开了,没拧上,气得牙根痒痒:“坏笨笨!还记着呢——哎,对啦,我是女孩儿家,称小弟就是演戏嘛,作不得数滴!”
韩傻儿嘴欠:“不作数拉倒,不作数也不跟你秦晋之好!”火火小脸一绷:“你敢?看我不打得你屁股开花!跟苟不理一个样,一挨板凳,哎哟——”夸张地做了个痛苦的表情。韩傻儿也夸张地蹲到地下,双手抱肩缩成一团:“好怕!饶了我吧!你要当了剑圣小魔女,还不吃人啊!”火火咯咯笑了:“妖怪才吃人,我又不当妖怪!”停了停,觉得刚才太凶,柔声细语道:“咱俩之间,你当你的大哥,我当我的大姐,好不好?”
“好吧!”韩傻儿无所谓,翻过这篇,问:“你哥哥苟不理,还没讯儿呀?”火火忧郁摇头,韩傻儿又道:“那鬼手老爷爷,武功太高了,比你爹爹,还有什么总镖头,都厉害!”火火亲眼目睹了那场激烈争斗,记忆犹新,嘴上却不肯示弱:“有啥厉害滴?我爹爹要是练到那把年纪,比他厉害,郝宝宝还敢抓苟不理?抓了也得八抬大轿、乖乖地送回来!”小胖墩只参与抢救镖师,不明就里,义愤道:“鬼手老怪物太凶恶了!抓你哥哥,还杀那么多人!”韩傻儿脱口而出:“镖师是她叔爷杀的,不赖人家鬼手!”
“嘘——”火火急声制止,还是迟了,老爹再三叮嘱,叔爷杀镖师的事,不得外传。韩傻儿也想起来了,话撵话,抛诸脑后了,遂讪讪转移话题:“你哥哥苟不理,可不是没人理,你姑姑爱理他,郝宝宝也爱理他。”火火生气:“不许编排苟不理!也不许学苟不理贫嘴滑舌!”韩傻儿撇清白:“不怪我啊,要怪就怪郝宝宝,她编排滴!”火火更气了:“说了还不敢承认,没出息的样!”韩傻儿不想开战,嘿嘿傻笑。火火见他嬉皮笑脸,非君子坦荡荡,又要拧耳朵施以惩戒。
小胖墩解劝:“好啦火火,你让让他,该上学了。”自觉无趣,人家耍脾气使小性,打打闹闹小两口似的,自己倒像局外人。火火瞪一眼:“以后再跟你算账!”说罢,一起去了厨房,拿了包子,作伴朝学堂走去。一路上,火火和小胖墩有说有笑,故意冷落韩傻儿,韩傻儿浑不在意,没心没肺似的。
此后,三个小不点晨晚练剑,按时上学,风雨无阻,如此过了二十多天。
深秋十月,颗粒归仓。入门剑法二十八式,韩傻儿与小胖墩练得无可挑剔,双双迈入下剑士行列;火火为他俩高兴,加强训练,朝准剑师挺进;镖师的伤势逐渐好转,已能借助外力下地;苟不教几人的皮外伤,早好利索了;大弟子被虎爪挂破一溜,也基本长严实了.....搭救苟不理提上了日程。
苟史运着手筹划,大弟子在虚有州做事,正好派上用场,大家齐聚东厅,共同商讨。
苟不教放头炮:“依老子的脾气,杀上门去,他不交人也得交!”大弟子泼冷水:“过个十年、二十年,我们打得过郝老怪,自当杀他个痛快,眼下还不是逞强斗气的时候,师弟的性命当紧,须得智取!”苟史运问:“怎么个智取法?”大弟子低头:“弟子愚钝,还没想出万全之策。”苟不教有策:“要不,跟我老丈人说说,带兵剿了他狗日的!”苟史运正想开口,韩傻儿发言了:“郝老怪没在剑南门杀人,也没说杀不理哥哥,官兵不会出动,就是出动了,弄成生死对头,不理哥哥反危险了!”苟史运点头,苟不教发牢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跪下求他不成?老子最做不出这种事!就是求了,求不来脸往哪儿搁?”
苟史运敲敲茶案:“脸能当饭吃,当衣穿?怎么不能求啦?”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大丈夫能屈能伸,全他姥姥滴为自己找借口的!能救儿子,受点委屈算个屁?韩傻儿大胆建言:“摘掉武夷剑派的牌牌,没准能跟郝老怪讲得通!”大弟子呵斥:“小师弟休得胡言!开裆裤才脱几天,挂牌摘牌这等大事,也敢大放厥词!”朝上抱拳:“挂牌是师父您亲自定的,名正才能言顺!”韩傻儿辩驳:“大师兄太墨守成规了!有的高手,并不显摆几星几环,别人偷去他武功不成?不挂牌,我们就不属于武夷剑派了吗?”大弟子又要呵斥,苟不教力挺:“挂个天下第一的牌牌,有鸟用?武夷剑派,也不出头救人啊!”
“都静一静!老子说两句!”苟史运咳嗽一声清嗓子,“师父我是大老粗,讲不出多少道道来,咱打个比方吧!亲爹生了你,扔外面不管不问,你长大盖房子、娶老婆,亲爹顾不上你,跟人干仗,亲爹也帮不了你,只一味让你认爹改姓氏——认下亲爹,养父就撵你滚蛋,让你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你们说,这亲爹是认呢还是不认?当然喽,你翅膀硬了,啥子都好说,自身难保,能怎么着?老子的意思,也不是要你忘了生养之恩......”自苟不理被抢走、童仁堂袭杀镖师,他对童氏宗族和武夷剑派的热望,便从树梢掉到了树根。
大弟子领会,苟史运是打算拆除武夷剑派的牌子,亦铭记铁罗汉的授业之恩,便道:“师父的话弟子懂了,只是咱考核定级怎么办?”苟史运叹口气:“老子要是剑圣,谁受这窝囊气?咱这么多年没定什么鸟级,不照样活得好好的?武夷山万里遥远,折腾一趟得大半年——你们怕影响前程,去峨眉剑派参加考核,也能行得通。”大弟子双手垂立:“全凭师父做主!”
次日早起,大弟子带路,苟史运赴虚有州,去拜会大刀门鬼手......
中午放学,火火被小胖墩邀去吃饭,韩傻儿独自回家。家里来了穿着便服的景棠沐,正坐堂屋跟韩春旺说话。贾九妹从景府串门子回来,将冰月、仲月交给韩傻儿,进厨房忙活。韩傻儿领着院里玩耍,屋里的话朝耳朵里飘。
景棠沐道:“韩先生,您给犬子用的药,对脑瓜子不碍事吧?”多日过去,景天志伤疤脱落,人却变了样,眼睛直勾勾的,嘿嘿呵呵傻笑,让吃便吃,让停便停——不由得恐慌,儿子莫非傻了?问贾郝仁,贾郝仁说或许时间短,没彻底康复呢,再等等看!二次相询,贾郝仁说县丞老爷,我只保人醒来,没保其它啊!要不你问问韩医生去?依他的考虑,要么当时撞坏了,要么针灸扎坏了,为弄清症结亡羊补牢,便来寻韩春旺。
韩春旺听罢说辞,疑他有兴师问罪之意,解释道:“当时您也在场,小医只用白首乌止血消炎,没做其它处置,也不宜过多处置。对于外伤,白首乌疗效最佳,没任何副作用。”贾九妹进堂屋盛面,忍不住插话:“县丞大人,在巴掌镇哪怕整个子乌县,没谁比我爹爹和相公医术更高的了。”韩春旺挥手撵她,不让她自吹自擂,恐景棠沐不明白,进一步解释:“头磕重了,皮没破,颅内血瘀会压迫神经,须做开颅手术,这样的病例少之又少,先父走后,全天下医生没一个敢做!令郎血流出来了,不会瘀滞,血液本身也消毒,敷上白首乌,昏迷半晌一天的无大碍,针灸能刺激、唤醒神经,有促进作用,醒得快些——要说撞坏神经,令郎才八岁,骨骼没定型,不至于,山里的孩子,磕磕碰碰的多了。”
景棠沐直后悔当时心太急,催促尽快醒来,适得其反了!陪小心道:“韩先生,您费费心,找个妙手回春的方子——令尊老大人在时,多少疑难杂症都医好了。”韩春旺坦言:“我的医术本不及先父,令郎这症状,怕是有心无力了!眼下除了静养,别无良方,越折腾越糟糕,除非奇迹发生,或者岐伯降世。”景棠沐心里哇凉哇凉的,岐伯降世?做梦吧,那岐伯编撰《黄帝内经》,早已登天为神,焉会为自己的儿子下界?
埋怨无济于事,取闹更显无礼,当前,他还不想得罪韩春旺,御医总管的儿子,根基总是有的,若哪个高官显贵怀旧,替韩春旺出头,随便伸个小拇指,捏死他八品县丞还不像捏死只蚂蚁?人难免不虞之病,得罪了他,再想求他可就难了,普天之下,再没第二个韩修草衣钵传人!恨只恨,一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的贾郝仁,眼里只认银子,还耍刁使诈!恨只恨,景济仁的孽子小胖墩,天志跟人家火火打打闹闹,碍你什么事了?一头撞得头破血流!
魔魔怔怔的,不顾韩春旺挽留,哑然走开。县丞再是佐官,子乌县里,谁不礼敬三分?自己的儿子,啥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不行,一根独苗成了傻子,后半生靠谁去?谁传宗接代?你贾郝仁有儿有女,就这样算了吗?你景济仁有小胖墩,关系再铁,等于你的儿子杀了我的儿子,再铁也不行!
秋冬交替,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田,景棠沐心里,有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悲凉,有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头的愁,还有挥之不去愈酿愈浓的仇恨。十年寒窗,捐了全部家产,才谋得八品县丞,这一切,还不是为了儿子,儿子废了,还不如要了自己的命!
懵懵的,魂魄似出了窍,两步一晃到景府,直嚷天志不行了,要小胖墩抵命。正吃饭的景济仁吓一跳,拉他客厅用餐,从容说话,边吩咐厨子加四个菜。景棠沐木呆呆的,见了火火和小胖墩,不觉淌下泪来,说你俩都好好的,天志却完了!也不吃饭,也不说告辞,挣脱景济仁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路没觉得饿,骑马回到寓所,看到咧嘴傻笑的儿子,泪不听使唤哗哗地淌,景天志拍手:“下、下、下雨啦!”景棠沐更伤心了,摆上香炉,插上三把香,强拉儿子一同跪下,不住磕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儿早日康复……
景府里,小胖墩被景棠沐满脸阴沉吓坏了,哇哇大哭,景济仁一把搂怀里,说乖乖你别怕,天塌下来,有爹顶着呢!倾家荡产,也不让你少根寒毛!火火一旁打气:“不怕!他欺负人,搞偷袭,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是见义勇为,要抵他命,我爹爹也不会答应!”小胖墩才止住哭。
后晌放学路上,三个小不点嘀咕开了。韩傻儿道:“县丞也去我家了,让我爹说一通说走了,能治好便罢,治不好,也怪不得谁,谁让他装牛逼充大爷,搞阴谋诡计来着?这样也好,成大傻蛋了,省得祸害人了!”火火道:“他是卑鄙小人!光明正大,哪里是咱对手?净会使阴招下绊子,长大也是邪派人物!胖墩哥哥甭管他,全当为民除害了!”小胖墩畏畏缩缩地:“他爹是县丞老爷,仗势欺人惯了,赢起输不起!揍是该揍,我少使点力气就好了,只摔个大狗刨,别弄成大傻蛋——他爹爹不会善罢甘休的!”
韩傻儿道:“不就八品小官吗?火火大哥哥的老岳父,五品官呢,你怕他个俅毛?将来咱要做大事,现在就软蛋了,还不等着人骑脖子?”火火道:“笨笨说得对!老百姓怕当官的,咱不能怕,咱要当大侠,杀贪官除恶霸!他要来硬的,我就告诉爹爹,带领师兄打他个大坏蛋!”韩傻儿道:“对!打他个大坏蛋,老子先给他一弹弓!”小胖墩忧心忡忡:“他是衙门吃皇粮的,官官相护,县太爷有衙役,还有兵,能不帮着他?”
惶恐不安中,小胖墩熬过了三天。第四天中午,韩傻儿带火火回家,见到了姥爷——不,仲月的姥爷贾郝仁!
贾郝仁四十七、八,中等身材白净面皮,一副栖栖遑遑的狼狈相。他说,景棠沐带着衙役把医馆砸了,还打了人,骂他庸医害人,勒令即时滚出巴掌镇,哪儿来的滚哪儿去,不得在子乌县任何地方行医,啥时候发现啥时候砸......
韩傻儿心里老爽了,没理他,喊冰月:“哥哥举你高高好不好?”冰月张开小手让抱:“高高,高高!”贾九妹责怪丈夫:“跟县丞说那么多干嘛?这下好了,医馆砸了,爹爹干不成了,一家老小可咋办?”韩春旺格外平静:“咱行医治病,自当释疑解惑,哪承想他乱了心窍,去砸医馆撒气?普天下医生,谁不想把病治好?他这是滥发淫威!”
贾郝仁显得懊丧:“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给他治,管他是死是活——唉,要说这事,也不能全怨县丞,要是能把小圣针法学全练精,达到老先生七成水准,也不至于出些个偏差!寻常人家,一个儿子都当宝贝蛋宠着,何况他一个县里的二爷!原本待得娇惯,捧手里怕掉了,含嘴里怕化了,突兀里让咱翁婿俩治成那样,急怒攻心,找麻烦也情有可原——纵有些过分,在这子乌县,谁能奈何他?我想好了,先回虚有州避一避,有你舅爷在,他不敢再寻晦气,只是这一走,没法照应你们了……”滔滔不绝,刹不住车了。
韩春旺几次想打断,小圣针法,家传绝学,向来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父亲潦倒之际,一时心软收你做了弟子,用意也在于福泽本地山民,而你不知珍惜不知所用,夸技逞强,牟取暴利,早犯了医者大忌,惹祸上身只是迟早的事!还得陇望蜀,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针谱,就差直言索取了!什么“突兀里让咱翁婿俩治成那样”?小孩子相撞,能多大力道,脑浆神经就撞坏了?是你急功近利,针灸时拔苗助长,才造成恶果的好不好?还扯上我了!什么“不能照应你们了”?这几年,你照应得还少吗?你不是御医总管的嫡传弟子吗?我不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吗?你最想照应的,应该是针谱吧!这些话,韩春旺说不得,说了就撕破脸皮了,便挥挥手,让韩傻儿领着冰月、仲月,与火火去外面玩耍,大人拌嘴抬杠,别影响了孩子们。
韩傻儿磨蹭着去院里,贾九妹道:“什么宝贝针法,稀罕得命根似的,你又不习练,针谱不如交给爹爹,多挣银子,谁跟银子也没仇!”贾郝仁急表白:“韩家的医术,贾家哪能白要呢?多少银子都使得,三个孩子读书、盖房、婚嫁,一个铜板都不能缺!”韩傻儿装作胳膊酸了,让冰月下来走,拖延时间,但听韩春旺道:“贾先生,你的好意心领了,这哪是钱的事儿?说句大话,万金易得,一针难求!您学的已经够多了,若潜心习练,安于医道,成为一代名医应当不难!直说吧,也没什么图谱,祖上敝帚自珍,向来口传心授——”韩傻儿支起耳朵听重点,韩春旺指指他,又指指远处,赶紧麻利儿领人窜了。
学堂东北有棵大树,粗干虬枝,他们去捡落地的黄叶,折蜻蜓飞着玩。
火火问:“你爹爹、二娘说的小圣针法,真那么神奇吗?能比我家剎阳剑法吗?”韩傻儿自豪地:“剎阳剑法,虽说威震四方,但你爹爹会,你哥哥会,你叔爷会,武夷剑派的人都会,没什么稀罕!我家小圣针法,活死人医白骨,独一无二,神鬼莫测,要不,怎能成为天下第一御医呢?我大几岁,练好武功,爹爹就会教我的!”火火流露出羡慕:“那么牛掰啊!要不咱这样,我让爹爹把剑法都教给你,你学会针法,也教给我,好不好?”韩傻儿嘿嘿乐了:“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唉哟,你松手!”火火气嘟嘟地:“一个换一个,又不占你家便宜,咋滴啦?我是女孩儿家,什么做梦娶媳妇?”
火火揪韩傻儿耳朵,仲月就蹦起来拽火火的手,冰月掂着脚,支棱身去够火火的耳朵,乱得不可开交。仲月蹦起时,火火抬高了手腕,没够着,下滑的时候,一下把火火练功腰带拉开了。火火手忙脚乱,松了韩傻儿,弯身系腰带,这当儿,冰月够着了耳朵,粉嫩小手抓着,吃吃笑。火火生气了,拨开粉嘟嘟的嫩手问:“小仲月,姐姐对你好不好?”仲月憨憨笑着,不回答。火火又道:“再这样,以后不带你玩了,捉小鸟,摸知了,逮兔兔,都不带你,哼!”仲月不好意思了,自顾自跑到一边,捡个树叶,折叠一下,朝天上扔。火火又问冰月:“姐姐好不好?”冰月奶声奶气地答:“好!”
“那你还揪姐姐耳朵?”冰月看她一眼,又看韩傻儿一眼,字正腔圆地答:“哥哥!”火火气不打一处来:“两个小白眼狼啊!姐姐净给你们好吃滴好玩滴啦,紧要关头,全叛变了!以后啊——”韩傻儿截住:“以后啊还得一块儿玩!苟不教、苟不理,不帮着你啊?哎,你别生气,你老揪我耳朵,他俩打抱不平呢,还是我受拥护吧?”
“拥护个鬼!不跟你们玩了,小气鬼,一窝儿!”火火说着,作势往路上走——遽然发现,景棠沐带名衙役,牵着马,正慢吞吞走来,“笨笨!县丞过来了!胖墩哥哥——”韩傻儿道:“来就来呗,我爹爹不怕,敢砸我家试试,弹弓招呼他——不好!你快去喊胖墩,咱去剑南门,快快快!”
火火动如脱兔,话音未落已飞奔离去。不大会儿,景棠沐经过,绕过韩家,奔向景府。
火火打了个时间差,领着小胖墩从村后悄悄出来,到大树附近,隐蔽一处灌木丛后,朝韩傻儿招了招手。韩傻儿示意他们别动,将仲月、冰月送回家,说有事儿,拿了三个杂面窝头,又溜了出来,到藏身的地儿,一人给一个。窝头混合了杂面、野菜,系韩春旺配制的营养餐,香气扑鼻,小胖墩先是皱眉,一口下去,舒展了,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韩傻儿的计划调整,想偷偷爬上景府房顶,听景棠沐说些什么,干些什么,再想对策。三人中,火火最为轻盈敏捷,但存不住气,韩傻儿爬树上房也不在话下,小胖墩块大体沉,多有不便。最终,决定韩傻儿学老猫爬房顶,火火待会儿找教书先生告假,小胖墩隐藏不动,汇合后再同去剑南门。
分派毕,韩傻儿潜行至景府后墙,爬上一颗树,攀着树枝落在房顶,残留的树叶恰好遮掩,罩住个小人儿绰绰有余。红瓦被晒得温乎乎的,贴在肚子上老舒服了,他趴在上面,一动不动凝神谛听。景棠沐道:“济仁兄,咱俩交往多年,旁的事情就算了,这件嘛——我想过了,也不难为你,小胖墩归我,天志归你——都是景氏子孙,也不错辈分。”
“这、这、这......”景济仁干结巴嘴,说不出道道,软的硬的都出不了口。景棠沐又道:“我做叔父的,总不能让小胖墩也摔得跟天志一个样子吧?”景济仁努力争取:“棠沐贤弟,你容我想想!天志出了意外,我也不好受,也想不到——都赖贾郝仁那个混蛋,针灸针灸,与庸医治驼有何区别?哪胜人家韩先生?要是自然恢复,断不会出任何后遗症!这样吧,咱请德震叔过来,一起合计合计。”
不多时,管家请来了景德震。
景济仁道:“德震叔,您老能来,侄儿已感激不尽了,还掂什么酒啊?”景德震道:“事情出来了,都甭急,急也不在一时半会儿!咱爷仨边喝边聊,天大的事,总有解决的法子。”景棠沐道:“德震叔,我哪有心思喝酒?”
“不喝酒,如果能让天志好了,我老头子打今儿起戒掉,滴酒不沾!”景德震年长十多岁,依仗辈分卖老,“才三十出头,有妻有妾的,哭丧着脸干啥子?喝酒,喝酒!”景棠沐没再反对,景济仁道:“棠沐贤弟,既来之则安之吧,德震叔出面了,一定会给你个说法。”
叮叮当当摆酒杯,景济仁吩咐厨房加菜,景德震又道:“我老头子说句打嘴的话,你俩正当年,二房还要小一些,再生个带把儿的不难,跟天塌下来似的!来,喝酒,我老头子先干了。”
往下声音渐渐小了,阳光温煦地照着,肚皮挨着的地方暖乎乎的,四肢也懒洋洋的,韩傻儿几乎快睡着——干什么来了?他一掐大腿,继续凝神谛听。
景德震两杯酒下肚,讲起家史来,老祖宗当年如何打猎,如何缺水受穷,如何发现的圣泉,如何发家致富,传了多少代等等,劝两人宗族为重,不要兄弟失和,让外人看笑话。景济仁做应声虫,景棠沐闷头喝酒,不接茬,景德震又东家比、西家论,反复阐述同室操戈的危害,总之,以和为贵。
景棠沐道:“德震叔,我读了多年书,也在外闯荡了些日子,大理还是分得清的!天志摔成这样,我屁也不放一个,您说合适不合适?搁谁身上谁过得去?我也没为难济仁,只拿天志跟小胖墩换换——您刚才说了,咱是嫡亲一家,小胖墩跟着我,受不着委屈,天志跟着济仁,也不缺吃不缺穿,都是咱家的孩子,都祭祀景氏宗祖,日后济仁医好天志,再换回来也成。”
景济仁心里算盘啪啪啪,调换后,自己儿子就得奉景棠沐为爹,入祖坟也得随着景棠沐!天志跟了自己,辛辛苦苦挣的家业,景棠沐随时可以染指!更兼父子情深,亲生儿子怎舍得拱手让人?便道:“德震叔,我有个设想,您听听!这么着,小胖墩跟着我,天志也跟着我,吃穿都不愁,我求医问药,想方设法为天志医病,医好再送还棠沐——大千世界,奇人异士很多,说不定就对症了——万一治不好,我也把天志照顾得好好的,不给棠沐添麻烦,就是大了,有穷人家贪财,娶上一房媳妇也是有的,生了男孩,自然是棠沐的孙子!再说,棠沐比我小两岁,大弟妹青春尚在,二弟妹更年轻,不愁添男丁。”
景棠沐鼻孔嗖嗖冒冷气,景济仁你忽悠吧,说破大天,没用!我好端端的儿子被撞成傻瓜,心里啥滋味你能体会吗?治好,我不想治好啊?韩先生都一筹莫展了,还能治好?什么什么,小胖墩、天志都跟你?我不成孤家寡人了吗?还给天志娶媳妇,猴年马月的事情,啥样人家的女娃,会嫁给傻瓜?还孙子,我呸!指望我妻妾再生儿子,我不指望啊?可接二连三,生的全是丫头——那边说,这边不住摇头,紧接着添枝加叶陈述自己的,末了强调济仁也是一妻一妾,不愁多子多福,怎就不舍得小胖墩?
局面就僵在了那儿,景德震笑笑,讲了泉下村一桩旧事。一对夫妻一儿一女,女大外嫁,儿子新婚当天喝多了,烂醉如泥浑身火炭,急着降温解酒,就喂了伤风感冒的药,结果不对路,脑瓜烧坏不通人事了!接连几年没抱上孙子,老两口着急,看先生吃了不少药,无济于事,只落个穷上加穷。婆婆有主见,既怕儿子老来无依又怕断了香火,竟主动牵线搭桥劝儿媳让公公扒灰,儿媳久旷竟也同意了,第二年便生了胖“孙子”,婆婆觉得反正是自家的种,家丑不外扬,一家五口倒也相安无事。谁想儿媳得了甜头,依旧找公公行云布雨,公公还在壮年,黄脸婆换娇娃,自然乐不可支来者不拒,第三年儿媳又生了个胖小子。公公儿媳烈火干柴似的,只苦了婆婆,婆婆屡禁不止,一怒嚷出去了,外人只当笑话传播,谁管这等闲事。
景棠沐听出味来了,景德震是借它山之石,讽喻子嗣之事,可这仅仅是子嗣的事情吗?年纪不老,倒糊涂了!自己与景济仁,都能再纳小妾,用得着自毁名节爬灰?付之一笑道:“德震叔,您老说家规是权威,可咱大德朝廷还有国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花钱可以买刑,我说得没错吧?”
景德震打了个激灵,方领会景棠沐打了两面旗,明说子嗣暗索赔偿——景济仁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只要不让小胖墩相抵,由景棠沐开价!绕了一大圈,方步入正题,在景德震撮合下,两人最终达成了契约:“第一、景棠沐继续为景天志治疗,费用由景济仁承担,三个月为限;第二、三个月后,景天志仍不见好转,景济仁退还景棠沐原来的家产,约合景济仁家产的一半;第三、景济仁赔偿景棠沐一半家产后,小胖墩撞伤景天志之事案结事了,双方再无瓜葛。具结是实。”当事双方、中人,分别签字画押,各持一份。
既毕,景棠沐起身告辞。韩傻儿也攀住树枝,溜了下去。
跑到小伙伴藏身处,学声鹌鹑叫,招呼两人出发。边走边通报,事情谈妥了,小胖墩换给县丞做儿子,不再找他麻烦,他可以高枕无忧了。火火信了,临别赠言似的:“胖墩哥哥,你当了小衙内,别学景天志欺负人啊!”小胖墩急得抓耳挠腮:“谁当小衙内?谁跟他当儿子?打死我也不去!我得跟你俩一块儿读书练剑!爹爹也是胆小鬼,说过保我的,还是怕了县丞老爷!”韩傻儿逗他:“还喊县丞老爷啊?以前是你叔父,以后成你爹爹,你到了县城,又开眼界又威风,多牛掰!”
小胖墩快哭了,半道要折回,找爹爹问清楚,怎么出尔反尔、断了父子情分?火火赞成,踊跃同去,要景济仁改弦更张——韩傻儿阻止,说逗着玩呢,景棠沐那样要求,景济仁死活没答应,用一半家产赔偿了......小胖墩山呼万岁,就是嘛,自己在爹爹心目中的份量,远远超过一半家产滴!火火脸色多云转阴:“笨笨,有啥说啥,不带捉弄人滴!你这样子,不是大丈夫所为,想让我竖大拇指,没门儿!”韩傻儿尴尬笑笑:“先忧后喜嘛,胖墩高兴不是?闹着玩呢,你咋滴又翻脸啦?”
火火小脸绷着:“什么闹着玩呢?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端,你前一套后一套的,快成跳梁小丑了,谁信得过你?人不自重无人敬,满嘴瞎话自轻自贱,何以立于天地之间?”韩傻儿辩解:“胖墩都不当真了,你还揪着不放?整天板着脸,关云长二大爷似的,累不累啊?东方朔滑稽能妙趣横生,叫花子唱戏不也自得其乐?说我自轻自贱,百里奚值五张羊皮,我值一张羊皮好啦!你一个女孩儿家,管得也忒宽了。”火火娇蛮地:“就管你咋滴?别人我还懒得管呢,不识好歹——你值一张羊皮?明儿我拿两张,交给你爹爹把你买回来,不听话,天天用羊皮鞭揍!羊皮鞭打羊皮,皮开肉绽——”
“木柴火烧木柴,柴尽灰出——嘿嘿,对得不赖吧?“韩傻儿半截腰抢过话头。他不愿听火火奚落,人横狗样地端着,就能成大丈夫?不是说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么?火火很气愤韩傻儿打断她,词儿都整忘了!斗嘴间进了剑南门,气鼓鼓道:“强词夺理,歪理胡说,走,咱们去练剑场!”嘴上说不过,手里见高低。
她也刻了木剑,几个回合下来,戳中肩膀、屁股好几下,戳得生疼,韩傻儿情知拿他撒气,技不如人,活该吗?嘿嘿,差不多得啦,咱脚底抹油,不奉陪了!“不许逃跑!“火火拦住,“逃跑不是大丈夫!“
“我就跑!我是小剑士,不是大丈夫!”韩傻儿让激将法轻飘飘落在棉花上。“认输不认?服不服?”火火动作快,没容他溜掉。“输也认得,服却不服!”韩傻儿仍啾机会找空档。火火严防死守,不给任何逃窜之机,并嘲弄:“不服?你跑啊?跑两步试试!”
“苟不雪,你太暴力了!”韩傻儿左冲右突不得脱,说了孬话,“你姑姑是大辣椒,你是小辣椒,谁也不跟你秦晋之好!”
“嘻嘻嘻!辣椒就辣椒!”火火找到了郝宝宝捉弄童心圆的感觉,“不服,就让你尝尝本大姐的厉害!管它什么秦好晋好的,不服就揍,揍到服为止!跑呀,没事跑两步!”
“火火一一”韩傻儿压低了声音,“你长大会嫁不出去滴!瞧,你爹爹回来了!”那边一回头,这边猎豹一般扑过去,摔倒在地,嘻嘻哈哈跑开了。
“骗子!使下三滥的招,不学好,跟景天志一个样,将来也成大傻子!”火火没哭,起来又追,扮可怜那招时灵时不灵的,干脆弃之不用。
小胖墩明知两人太铁,一直保持中立,坐山观虎斗,这时觉得过于刻毒,就劝:“火火,你说话和气一些,笨笨是自己人,怎好拿小衙内咒他?”
火火一愣,犹自嘴犟:“就咒他!韩傻儿,大傻子,大傻瓜!还有,你以后不许喊他笨笨,我起的名儿,只能我一个人喊!”
故伎重演,火火又抄起小剑不紧不慢地追赶,威慑的乐趣,远远超过捉住的乐趣。韩傻儿跑罢一圈,不跑了,这次不同以往,好多师兄停下来,瞧热闹呢!他放下骄傲,嬉皮笑脸相求:“火火,咱和解了吧?”
“和解?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儿!”火火将取笑她的话,原封不动予以奉还。韩傻儿没辙,大方开价:“要不这样,明天早起,我让你摔两跤!”
“明天?明天是个什么东东?小本生意,概不赊欠!”火火模仿起郝宝宝来。韩傻儿硬着头皮:“好吧,现在就让你摔,饶本儿!”经验之谈,火火但凡在他手里吃了亏,不饶本儿决不肯收兵的;也是经验之谈,火火不会拿他怎样滴,消消气,转眼就会和好如初,依旧铁哥们儿。
火火提防有诈,学郝宝宝剑压肩头,问:“服不服?”韩傻儿瞅瞅四周,学苟不理小声奉承:“女侠饶命!女侠剑法高超,美若天仙!”火火哼一声:“这还差不多,你也有今天啊——不行,敷衍了事,重新夸!”都喜欢马屁啊!韩傻儿搜肠刮肚编排:“剑法高超嘛,有泰山压顶之威力,变幻莫测之诡异,分毫不差之精准,行云流水之从容——美若天仙嘛,如西施沉鱼,昭君落雁,貂蝉闭月,贵妃羞花……”
“嘻嘻!你笨笨也学会拍马屁啦!不行,夸不到正题上,重来,本女侠没听够呢!”韩傻儿老实交代,没词了,火火启发:“咱仨谁跑得最快?谁最机灵?”
“火火最快,最轻盈灵敏!”稍远处,小胖墩没搞清内幕,抢答了。火火白一眼,没发作,放过韩傻儿:“今天不摔你了,先存着,再惹我不高兴,老账新账一起算!”为什么口角,为什么斗架,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边走来两人,是夫人和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