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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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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为替魏府驱除产子带来的阴气,焕亲王夫妇特意请了崇欢殿的仙师上门来贴符,魏良择亲自接待了为首的覃长思。

她眉梢眼角都带着藐视,在两个摇篮里看了看,“恭贺魏少卿当上父亲。”

“还多亏吾妻谢氏舍命诞子。”魏少卿说:“孩子姓的是魏,可惜内人撒手一去,便断掉我同谢氏的关系了。”

谢妤睡在塌上,胸前略有呼吸的起伏。

覃长思丢给他一张符,“保魏少卿与你两个孩儿平安的。”

大齐三十九年,四月十五日晚。

颂和郡主撒手人寰,享年,二十一。

当天夜里,魏良择在书房里写信,旁边的小榻上躺着喝了迷药粥而昏睡过去的宛沉虞。

窗外有风搅乱了檐下一挂挂的白纸花环,听着像是吹破了般,啪啪地在夜色里乱响。

他在烛火下写完这页纸,也不曾复查一遍就对折起来放进了信封,在拆口处烙下火漆,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件人。

做完这些,才过子时,依稀可以听得见灵堂方向的哀哭。

魏良择觉得嘈杂烦耳,推开门问侍从:“焕亲王府的人走了吗?”

“回大人还不曾,王妃对您多有怨怼,抱着小公子在郡主的灵柩前骂您,老王爷寻去了昭督司,也不知孙大人会不会替您兜着。”

侍从看着魏大人,他脸上透着不可捉摸的一种轻快,好像死的不是他的妻子般,像一块石头在门前站着,用很无所谓的语气说:“她想骂就骂吧,左右也不痛。”

“是。”侍从扶着剑低下头。

魏大人却突然又说:“明日天亮郡主起灵后,你替我安排一辆简易的马车,准备些吃食饮水,要长途。”

“是。”

“找个靠谱的人把这封信送到茶里县驿站,估摸一个月后云谢将军会在那处落脚,把这封信给他就是了。”

他关上书房的门,把旁人的哭声和悲伤都隔绝在了外头。

魏良择朝宛沉虞看过去,她眉心还是皱在一起,嘴唇抿着,似在梦里遇到了气愤的事情,叫她连睡都睡不安稳。

他蹲过去,用右眼端详着她的容颜,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握紧成拳,轻轻颤颤地喊了声表小姐。

……

这辆狭小简陋的马车要驶去哪里,宛沉虞不知道。

她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临城外了。车夫是个女子,身材高大粗壮皮肤黝黑,背上绑着两把交叉的大刀,浑身上下一股子风尘仆仆,格外的有男儿气。

宛沉虞试过和她沟通,但是她软硬不吃,行路的特别有节奏,马车赶得很稳妥,到时间了就停下来给她吃东西喝水,两只眼睛像狼一样盯着她,不容许任何反常的举动。

她尝试逃跑,也尝试过反杀,终是无果的,渐渐地在这一路轮子碾过的道路上,扶着月份渐大的肚子,把一颗心给碾平静了。

两个月后,她才知道自己到了太山县。

马车就是这个时候被丢弃的,她也是这个时候知道那个赶马车的女子名叫宝娘。

宝娘提着两个包袱走在她前面,走到了乡间的一处竹屋门前,两个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人,突然转过头来对她说:“以后就住这了。”

宛沉虞想着,若是自己月份再小些,再能经得住折腾,这马车估计会一直向东驶到草原去,哪能这么轻易的就在太山县落了脚。

可也不好说,这竹屋虽简陋,却被料理的很干净,看起来像是被人提前打点过的。

她不说一句话,慢慢腾腾的跟在宝娘身后走进去。

当天夜里睡在塌上,有些不切实际的晕沉,仿佛周边还是有马车晃动的感觉。宛沉虞忍不住的想哭,像是马上要有眼泪掉下来一样,迫使她立马仰躺看黑漆漆的屋顶,可没躺多久肚子便重的她难以呼吸,不得不侧着身去,这一侧身,眼泪便止不住的淌下来。

她哭的鼻塞耳鸣,啜泣的声音很大,把睡在帘子另外一边塌上的宝娘引了来。

宝娘端着烛火站在她面前问:“你要生了吗?”

“我要死了。”她哭,抓紧薄被的力气都快消失了,“魏良择把我安顿在这个角落里安静等死!他这是在杀死我!”

宝娘用一种很同情的目光把她看着,木木的,接不上话。

宛沉虞抱着肚子蜷在塌上,眼里只看得到她手中的烛火在跳,有些不知所措的问她:“我怎么就成了这样?和你一个陌生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等着生下一个陌生的孩子?我以后要怎么办?谢昀怎么办?翟循怎么办?我阿公怎么办?”

“我叫宝娘。”

许是听她说陌生人,宝娘用粗粗的嗓音对宛沉虞简单的介绍起自己来,“杀夫家三十余口人的死囚。是魏大人把我从昭督司的炼狱里救出来,他谅我苦衷不平,给了我一条生路。”

宛沉虞掩面,慢慢的擦掉泪水,冷漠地道:“魏良择?魏良择就是炼狱里的鬼!”

“他要我把救命之恩算在你的身上。”宝娘有些死心眼的说:“自我把你从临城带出来的那一刻起,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会拼尽全力保护你和你马上出生的孩子。”

“宝娘。”宛沉虞闭着眼睛,意识昏沉,“我困了。”

……

两个月都不曾睡过平坦的床榻,宛沉虞这一觉睡得格外久。

次日她睁开眼睛,耳朵里有些乱糟糟的,好像是有些人在吵架,带着些乒乒乓乓的砸东西声。

她起初担心是宫里的人追来了,在塌上静着听了片刻断定不是,才放下心从这个竹屋子里走出来,从墙头摘下草帽戴上,慢慢的挪步到太阳底下去。

宝娘有些笨口拙舌,面对一只鸡的栽赃,很难解释的清楚,她回头见到宛沉虞扶着腰托着肚子走过来,有些生气,“你不要出来,你进去。”

“吵什么?”宛沉虞止步在她身后,芦苇叶锋利般的一双眼睛把门口的几个妇女扫了一圈,漫不经心地说:“昨夜来的晚了,竟不知这周遭还住着些别的人家,莫不是欺我们初来乍到,想要敲打敲打?”

“我眼见着一只鸡蹿进了你家院子里,怎的这婆娘抵死不承认了?!”妇人叉腰大吵:“不要以为有了身孕我们就怕了!这天底下还不够乱吗!今个就是闹出人命了,官府也没个心思来管我们!”

宛沉虞还没接话,就见宝娘拔刀了,一手一把的抓在掌心里挡在大门口,刀锋朝外,把那些个人一步步的逼出去了,“早说官府不顶用,我就不跟你们废话了,哪个再来找鸡?往前一步试试看,我且拿人血洗洗这两把刀上锈!”

三五个妇人露出惊骇之色,啐了口唾沫就想走,宛沉虞忙开口问喊:“云谢将军把反齐的叛军灭干净了吗?圣上他上朝了吗?”

“哪里能灭干净!云谢将军一个月前被叛军围剿死在太山脚下了,脑袋都被割来送到临城皇宫里头去!圣上这一年倒血霉,亲儿子造反的造反,病死的病死,戚皇后死了,连后头那个宛凰后也一尸两命!都是前昭宋氏旧人的手法啊!”

篱笆旁的一个老头,边嚼着薄荷叶子边说话。

宛沉虞有些站不稳,废了好大的劲儿才走过去,难以置信地追问:“谢昀死了?他怎么死的?”

“打仗哪有不死的?他死了一个月,百姓们哭了一个月。连云谢将军都死了,这大齐算是完了。”老头的眼睛是浑浊的,说话却掷地有声,“圣上大病不起,朝政全托在了许丞相手里,那许丞相大权在握,一连提拔了好多新官儿,左相现是个姓魏的在任。”

“蔡太尉呢?”

“倒没听说太尉有什么变故,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世道乱,我来避难。”她眼前失焦,转身一步步的往屋子里去。

宝娘把门关紧跟着,带着些喜悦的情绪对她说:“魏大人当丞相了。”

“你很开心?”

“他应该当大官。”

“我不开心。”宛沉虞坐下来,“宝娘,我喜爱的人死了。”

宝娘问:“你孩子的父亲?”

她半晌后摇摇头,苦笑道:“不是。”

“他是剿灭叛党的士兵吗?”宝娘拿一个小马扎坐在她的身前,端给她一杯凉水,“别想了,等孩子生下来,什么盼头都有了。”

“是吗?”

“如果我有个孩子,我就不至于杀了他满门三十余口人。”

宛沉虞抬眼看她,宝娘说这话的时候,太阳穴有青筋暴起,她联想到那幅画面不禁的感到畅快和麻木,“可惜我都不知道该杀了谁,魏良择虽阴险,他却不是始作俑者,他永远都是别人争夺权利的爪牙,我杀了他没有用。”

宝娘只道:“能在临城生活并往上走的人,都不是简单的人。”

“可你说,想好好生活的人难道不多吗?是谁都想在刀尖上讨生活吗?”

宛沉虞看到窗子缝隙里透进来的一扇薄薄的光,悲凄地同她说:“宝娘,你知道谢昀吗?他在阴谋诡计里滚打了五年,天下人就唾弃了他整整五年。等他化名云谢护卫南境的时候,全天下的人又把他奉作不世英雄,到头来他为了大齐死在了叛军手里,众人哭也只是哭少了面铁盾,哭的是假的云谢,真的谢昀早就被抛到尘埃深渊里了。”

“原来的太子谢昀?云谢将军?”

“他在灰烬尘埃里舔舐伤口,痛不痛的从来不轻易叫人知道,众人弃他,他不弃众人。”宛沉虞说到这处时,顿时察觉天地在拼命的旋转,周遭的一切都是灰灰蒙蒙的。

她好像看见豆蔻年华的自己骑在马背上,谢昀牵着马绳在前面走,阿循哥哥手里提着自己摘的一篮子野花跟在旁,表兄在身后跑着喊着追过来,魏良择同他错开方向站到谢昀的身侧去。

她被簇拥被环绕被爱护,前路是青青草野的跑马场。不知为何,一行人走着走着就闯进了乌泱泱的无边黑天里。

万籁俱寂中,宛沉虞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宝娘,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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