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阿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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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六,又春坊十四号,黄府二少爷娶妻。
这黄府的太爷是开国功臣,事成后却举家还乡,从此不涉朝政不掌权,倒是做起了造纸的买卖,不杀人不放火常济贫救苦的一家子,在汴横郡威望不小,只是前两年太爷过世,黄府便交给了唯一的儿子。
今个这黄老爷的二儿子黄子际娶妻,保城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府邸上下皆挂满了大红色的绸缎花球,爆竹噼噼啪啪的响彻街巷,登门者络绎不绝,门口的家仆匆匆报客,“保城太守王大人到!郑府员外携妻到!汴安侯府云谢将军到!”
武知蹊一踏上这门槛,便听到了一声低吼,像是猛兽发出的威吓,在一众宾客吵闹里显得微乎其微,她心底有些不安,抓紧了谢昀的衣袖,轻声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谢昀和那亲自来迎的黄老爷敷衍几句,趁机回头看她,“吵的很,你不喜欢的话,一会儿我们就回去,让梅休言自己留下来吃玩。”
她点点头,静下心再去感应那若有若无的低吼声。
这场宴席,像是为谢昀办的,来宾都要来贺上一贺,不跟他说上两句话会吃亏般的,惹得他不大耐烦,寻了个空档,将知蹊带到了阁楼的角落里,这才得空清净。
“你在发什么呆?”
“嘘。”知蹊抓住他伸过来的手,“不要吵我。”
楼下来往的人拥挤,脸上挂着真真假假的笑容,张口闭口间便是亲昵的问候,一盒盒礼被家仆捧在手上送到内阁去,包礼的纸都是喜庆的大红色的。
“出事了!出事了!”
一声惊叫,楼下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只见那从门口跑进来的妇人脸色煞白,手里的绣花绢子一甩:“张家不嫁了!害呀!那新娘子剃光了头发当尼姑去了!去接亲的人堵在那张府的门口不回来了!像是要打起来!你们黄家倒是派个人去说和呀!不要出人命了哎哟!那张家哥哥是个泼皮吃软不吃硬!这么多人谁去劝劝呀!”
一壮汉跳出来:“你说什么!”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啊!”妇人绢子又往大门外一指,“就隔壁两条街!不明白的自己去看得了!我这是遭了什么霉牵这条线呐!”
话语一落,有些宾客就三三俩俩的结了伴儿出了门去,是回家还是去隔壁街看热闹,倒也不清楚。
阁楼上,谢昀倒发了笑,“这等事情真够稀奇。”
“我们去看看?”知蹊盯着他,“我说我听到那猛兽声音远了,想必是随着人群过去了,你信不信?”
“不信。”谢昀把栏杆轻轻的敲着,“你难得凑热闹。”
“所以奉陪一下吧?”
“你我多多少少都有伤在身,怕遇到什么事情,我不能护好你,不如我带你去骑马?杏花开了,好看。”他佯装深思熟虑。
“阿昀。”知蹊将他肩头一拍,“去张家看看吧。”
他禁不住笑傻了,跟在她身后就下了楼,这声叫的真是亲切舒畅!武知蹊哄人的本领越发熟练,好,好极了!
那张家和黄府当真就隔了两条街,宅子老旧且小,门口种了两棵松,一棵枯黄,一棵绿的发亮,大门掉黑漆,门槛一地都是细细碎碎的。牌匾上张府两个字都褪了颜色,挂着的红绸花球耷拉在一旁摇摇欲坠。门前站满了凑热闹的人,谁都不敢往里走。
里头似打起来了,女人的哭喊男人的咆哮,还有棍棒敲砸的破坏声,外头的人嘈嘈切切议论着,一时间,混乱不止。
知蹊拉着谢昀从旁边挤进去,站在了枯松旁,观望片刻,才朝旁的女人发问:“请问嫂嫂,这是怎么了?”
那女人手里剥着橘子,把皮往地上一抛,掰了半个递给武知蹊,“你不知道,打仗前两家就定了亲事的,这张家世代耕田无权无势无钱的,剩了两兄妹,为了让妹妹嫁的好啊,这张铜就放话谁娶他妹妹,他便把传家宝贝当嫁妆嫁过去!”
“黄家是想要人传家宝才娶的?”
“那不然能瞧得上张家啥啊?昨天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他妹突然就不嫁了!这不黄家的人要个说法,在里头打起来了。”
知蹊吃了一瓣橘子酸的直皱眉,将余下的就放到谢昀手里去,继续问道:“嫂嫂,那是什么传家宝?”
“那我哪能知道?是个好东西就准没错了。”她从兜里又掏出来俩裂开的枣给武知蹊吃,“喏你尝尝这个,裂枣最甜了。”
她默默接过来,却没有什么食欲,又顺手都递给了谢昀。一仰头,瞥见灰扑扑的墙上停了一只白色的蝴蝶,蝴蝶背后的天空是烟青色的,几团云悄悄的翻涌,似在酝酿一场大雨。
谢昀吃着枣子,低下头特意去看她蹙眉,伸手戳了一下知蹊的额头,“快下雨了,热闹凑完,我们该回去吧?”
谁知她摇摇头,格外的倔强,又去拉着那女人说话,“嫂嫂,保城打完仗有不少地方闹鬼,你家有没有?”
“十万人费军在保城被屠呐!谁家半夜没听到些哭声呢?不过倒还好,门口插两束桃枝儿能避一避!”
“张家好像没有。”武知蹊沉思了一会儿,又给她解释:“我是名仙师,来这保城后感觉到多少阴怨气弥漫不散,偏在这张府门口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虽这样破败的宅子,倒干净的出奇。”
“哦呦?真的啊?”女人惊讶,连吃三颗枣。
知蹊又点点头,“嫂嫂有没有听说过张家的传家宝有什么能耐?比方说镇邪克鬼之类的?”
“那倒没有,不过你这样一说,也是有可能的,你说…”
热心肠的嫂嫂原还打算说些什么的,却被那头的动静打断了。张家半掩着的大门便被人从里头撞开,一个人跌出来,滚下了四行台阶,在地上抱着手肘破口大骂:“杀千刀的黄家!不嫁的是阿绵!做什么打我啊!”
里头又冲出来十来个人,为首的又一棍对着他腿弯儿敲下去,呵斥:“今日不管阿绵嫁还是不嫁!那笛子你必须交出来!”
“各位瞧瞧!黄家好没道理啊!”张铜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血,“我家阿绵不嫁了!岂有给嫁妆的道理!”
这旁观的便有人问了:“那你收了人黄家的彩礼,这怎么算?”
张铜也丝毫不觉有何不妥的,梗着脖子,嗓音嘹亮:“迟早还上!”
许是觉得众目睽睽之下丢了大脸面,黄家的人一挥手,吩咐家仆:“把这泼皮带回去!什么时候说通了什么时候放人!”
张铜挣扎的很厉害,免不了又被棍棒伺候几下,痛的哇哇乱叫,好生没忍耐。围观的人纷纷退后,见他终是寡不敌众,被黄家的人架走了,一路拖着去的。
张家宅子里这会儿又跑出来个穿着红嫁衣的姑娘,她脑袋上不剩什么头发了,被剃的很干净,只余了些黑色的茬,能看出来此前定然有一头乌黑的秀发。
这姑娘提着长裙追了一段距离,被绊倒在地上,仰面朝天险些磕到后脑勺,看的围观众人一怕,她却还奋力的支起身子,跪在了原地,对着远去的张铜一行人遥遥大拜,红着眼睛高声叮嘱:“兄长谨记!纵然身死百回,不能卖国!”
这一声歇斯底里又正气凛然,喊得在场人皆是心头一震,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悄濛濛的雨飘在风里,给阿绵的身上扑满一层潮气,锈着凤凰花的嫁衣沾染污泥,颜色是晦暗的。
她就这样跪在熙攘而空荡的长街上,身形消瘦,腰板儿却直,竟生出一气苍凉的安宁来。
穿着新郎服的男子上前将她搀扶站起,那阿绵转身就朝他鞠躬,哭的泣不成声,“救救我兄长吧!子际,今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可同我兄长无关!要抓就抓我去!”
“阿绵,就因为一支笛子,你便不嫁我了?”
“不能给黄家。”她哭道:“笛子既是我嫁妆,那么这辈子我便守着它!我宁愿出家为尼!这辈子也不嫁了!”
黄子际面有愁容,看待阿绵的眼神里含着不舍和心痛,却仍是拂袖而去,丢她一个人在来来往往看热闹的人群里。
阿绵也不是只晓得哭的,目睹了黄子际离去,她便脱掉了鲜红的外袍,扬手甩在了墙角下的排水沟里,站都站不稳了,还记得住要回家,在众多人心各异的眼刀下捡起了一个背篓和两个灯笼,拍了拍上面沾住的泥沙,镇静自若地走进了张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