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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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兰阁向来静默,谢昀前脚进来,后脚沈扶风便进去。
“沈某本以为,替嫁过来的这位姑娘,是要长长久久以王妃身份留在府内的。”沈扶风坐在他对面去,还是方才那棵辛夷树下。
谢昀给自己斟杯茶水,一饮而尽,指尖沾了余下的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那是一个魏字,他说:“连个老妇都说我未重用他,我却是要怎样重用?他立志辅佐君王,我已无意于此,他要走,也在情理之中。”
“王爷是在意的。”
“背叛这两个字,我第一次吃。”谢昀想了想,又写下另外一个字,那是一个翊字,道:“也不是没有想过,魏良择这个人啊,十年前能帮我从太尉府将蔡合骗出来,告诉我蔡合的弱点和习惯,那时候我也许就该知道他是不忠的,或许是蔡合待他不好,瞧不起他是奴籍,所以他是反抗挣扎。现在他选择谢翊了,选择便罢了,还同了旁人一起来整治我。”
“五年前,若你听了魏良择的话……”
“没有若。”谢昀仰起头,看了飘上天的暗灰浓烟,轻轻地拂走眼前的几片灰屑,笃定的说:“四十多年前三古关遭遇洪流,那里的地形特征便毁于一旦,山脉崩塌,往前记载的地形图无一可用,只有我一人清楚地形,哪里能埋伏,哪里能撤退,哪里是最好的围剿点……沈扶风,我从不后悔那次的选择,如果我没有留在北境,没有留在现今的遥关,翟循会死,彼时十多万的北遥军会死,遥城内的百姓们会死,然后呢?遥城被占,北境再无险可守,往南的四座城池皆会有难,大齐摇摇欲坠。”
遥关还是三谷关的时候,在五十年前曾遭遇了一场凶猛的山洪灾害,两岸倾塌严重,地形尽毁,不辨山势,四十多年来一直以来雨水颇多,山涝不断,新的地形图很难绘制,但遥关一直是个险要的山峡谷关,往外是草场边疆,再往外是邻国北襄,往内是遥关城,再往内则是四座平坦的无障城。
五年前,光熙三十三年,齐武帝病危的那一年。
原本收到魏良择密信,得知父皇病危消息的太子谢昀,欲快马回朝,谁知那北襄突然发动战争,一连占据北境草场,将北遥军逼入遥关。
如若后退,便等同于将背后的遥关城拱手让人,若向前,地势险峻,军心动荡,已是难上加难。
若有人能指挥这一仗,退敌于草场,便可联同东戎草原借来的兵力,一举击退北襄的边军,可惜因了遥关地势险恶,山洪后毁灭地形错乱,无人可担此重任,
魏良择的信一封封的催过来,谢昀却不走了,他经年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已熟知江山地形,遥关变化的几个点都了然于胸,坚定的选择留在了北遥军,为翟大将军出谋划策。
后果便是半月后临城丧讯一发,随之亲王谢弘秉遗旨继位。
等北境战事告捷,谢昀马不停蹄赶回临城的时候,不但皇权更迭一切已成定局,先皇后孟氏在城墙一跃而下,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他还能记得彼时,魏良择在东宫的大殿里,衣衫褴褛胡茬乱生,对着自己跪下去然后三拜,仰头看过来的一双绝望的眼睛血丝密布,“魏良择恭迎太子殿下大驾。”
谢昀知道他的期许,知道他和自己先前所畅想期盼的大齐未来,此时在他眼中,已经支离破碎了。
“魏良择不懂,盛嬷嬷也不会懂,究竟什么是我想要的东西。”他顿了顿,将茶盏倒过来,轻轻地扣在桌面上,用近乎云淡风轻的口气说:“不过是以一人运,换万人命。”
沈扶风笑得很淡,给他重新拿了一个茶盏,倒满了,双手奉上去,颔首,虔诚地说:“您不愿沾血的往上登,沈某也不愿,如今要退,沈某了了余生便用这副残骨病躯,将您安稳的扶下来。”
的确是要安安稳稳的走下来,谢昀道:“外戚干政,戚家国舅已经死了,我也借此退了一步。”
“戚皇后原是卢丘国女子,在临城的根基尚浅,此除国舅是殿下亲自动的手,也算无惧,那国舅横行霸道已惹临城百姓诸多怨言,且圣上有意纵容扮演一个慈爱叔父……往后的事,还需得细细策谋。”沈扶风想了想,又道:“朝廷里的贪官腐败藏得深,挖出一个,通常牵连众多,比如李问京大人那事,他是未曾纳贿,可既圣上想除掉他,也借他手拖了一些个人下水,那些下水的官员,沈某私下也查过,不但是对当今圣上治世颇有微词的,且都是一些瞒着上头,行买官增税冤案等事的无良之辈,不算冤枉。”
“我的这位皇叔,也可看出来确实用了些心思在这治理家国天下上的。”谢昀往下靠,舒服的摸着木椅把手,叹道:“可惜总也看不清楚局势,亲小人,远贤臣,他上位至今仍然有人不服,不想借杀戮平众口,却也无能摆平各自心中对王位所惑,所以但凡有人顺应他奉承他,他便觉着自己是得人承认的,那些尽忠言的,比如你,曾任谏议官时,上奏弹劾三品大员徇私枉法,那人是他得了国舅举荐任命的,你弹劾那人,这位谨慎骄傲的圣上,便觉得你是有眼无珠,不将他放在眼里,所以国舅栽赃你时,他也乐得其见,不是因为相信你真的犯了法,而是你犯了他的心,你不信他,所以你错。”
“圣上悔否?”沈扶风问着,又猜测:“早知今日这般战战兢兢,他也许会想念当王爷的日子。”
谢昀笑啊:“想要美名在外,想要功绩服人,想要庙堂同心,所以疲累不堪,他不敢狠,又不得不恨,顾此失彼,拿捏失了分寸,才容易叫小人蛊惑,恐惧假想的一个敌人,拼了命的伪装成好人,再去背后杀人。”
“我们能做的,尽可能的替他除去那些蛀虫,叫他两耳清净。”
“错了。”谢昀否定了沈扶风的话,改正道:“不是替他谢弘除的,是替大齐除,替天下百姓除,叫的也不是他两耳清净,是要这世道清明。上梁不正下梁歪,朝廷若腐败,苦的只有黎民百姓。”
这回却又换沈扶风笑了,他一副很是看不透的表情,反问道:“殿下志向正是一个君王的志向,您愿世道明晰,百姓安乐,却不肯搏一搏那个高位,倒是一边退,一边做,有时候沈某想不明白,难道那个位子所拥有的权力,不会让你更轻松的实现这些吗?”
“别说是你,就连我有时候,也想不明白。”
“沈某是寒窗之子,幸得家宅十步外有一间私塾,耳濡目染,我娘说我牙牙学语时,说的第一个字,不是爹娘,而是:国。”他笑了笑,又道:“待我大了些,总算能坐进那个不宽敞的书堂里,欣喜了好久,那是个雨天,年过半百的先生双手背负,第一句教导便是:无国何家?先生说:男儿志四方,是谓匡扶社稷,是谓驻守边疆,力求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沈扶风愿了好些,盼了好些,期许了好些,自己胎弱症难愈,扛不动大刀,拉不动弓箭,不能去浴血奋战,妄图用满腔韬略去献策朝廷,不辜负先生教导,不辜负男儿一遭。
“可能每个先生都如你先生那般说过一番报效国家的话,却不是每一个听过此话的儿郎都铭记于心。各人所求不同,也会有人说,小家不保,何以报大家?”谢昀看他,又说:“也许世上也曾有过无数个沈扶风,他们也怀了满心肺腑的忠良己见欲意固国,奈何不逢良时,不遇明君。”
沈扶风还是想那样问,既然谢昀发了这样的感慨,又到底如何不能克一克心中的惧念,去争一争那个无双宝座,去造良时,做明君,创太平?!
他的惧念是什么,沈扶风不会不知,可正如幼时先生初初教导的那四个字而言,他始终认为无国无家,比起大齐,比起天下安危,谢昀的恐惧和顾虑,尚是不足而较之。
可始终啊,谢昀只是谢昀,旁人不是他,也不能懂有些东西究竟的含义是什么?就连相知若沈扶风,也不能感同身受。
谢昀自问,他是怕什么?
是怕身处高位不胜寒,或是内忧外患不堪负?还是明枪暗箭不能防?
不是,都不是。
他怕的是往上走的那条路,那条越来越宽也愈发窄小的路上,遍布森森白骨与陈新血迹,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众叛亲离,轮番无情无义。为了权,好人成了坏人,坏人又成了鬼……身不由己者有,利欲熏心者多,无论因何,他们都将变得面目全非。
谢昀惧的是这个,他至情至性,不愿撕毁太多东西,又想保全太多东西,所以同自己疯狂的纠缠,睁眼看着身边的人为了那个位子,抛掉道义,摒弃情分,他便要从中脱身了,期许做一个富贵闲人,做能做的,不涉沼泽,不嗜血腥。
可他忍耐至此,毒酒瘾已三年了,即使知道也未尝试开解,便明示了要做个荒唐的废物,告诉天下人他永也不可能再成为至尊天子,即便这样,那些争的头破血流的人,还是费劲要监视他,构陷他,铲除他。可笑就算是成了赦王,安宁也终究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