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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 第9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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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这些抛家舍业迈过长城,北上抗日的人,都是普通人。

那几日敌机轰炸下,多少人留不下一具全尸。短短十几天,土地上同袍们的血迹尚在,率领人攻城收复失地的将领,却选择放弃,甚至倒戈。

“林骁,这些年,后悔过吗?”谢骛清问。

问完,他又道:“怕过吗?被人背叛。”

“怕倒是没怕过,”林骁默了会儿,轻声说,“心寒有过。”

谢骛清轻颔首,笑了笑:“心寒,就自己想办法焐热。”

林骁一愣,跟着笑了:“哪次不是啊?”

谢骛清笑着,收回扶墙的手,掌心和指腹都是泥水,如同这些年的军靴靴底。

他仿佛没有方才一瞬的失意,恢复了冷静:“刚才我走过的一条街上,有生面孔,走路不像普通人。”

他轻声又道:“特务无孔不入,留心些。”

没几日,又有将领投诚南京政府。

张家口总部这里人心惶惶。而电报里,日军已调重兵,欲和同盟军正面对战。

同盟军里各种武装力量汇聚,在腹背受敌下,眼看着一个个人离开,军心早已涣散。红区的将领和士兵们态度坚决,誓死抗日,但毕竟所占的人数少,如有变数,危险太大。

他们须增援,须增兵,胜算才会更大。

谢骛清嘱林骁留在张家口,带一个警卫员,准备前往火车站,乔装回北平见几位故友,还有昔日老军阀的部下,想看能不能从中斡旋,筹集更多兵马和粮草。同他一道步行前往火车站的还有几位同僚,有去北平的,也有去天津和上海的,大家的目的相同,都想尽量说服那些手中有兵的将军、旧军阀们,能站在民族大义的这一边,派兵支援。

他到了车站外,欲和送他们来的老乡告别,遥见远处,一人骑马疾驰而来。谢骛清认出马上的人是林骁,心中有不祥预感。

林骁仓促勒了缰绳,翻身下马,白着一张脸,低声道:“邓文将军遇害。”

1933年7月的最后一天,一位刚拼死收复失地的抗日将领,于张家口死于特务暗杀。

死一般的沉寂。

乔装成商人的谢骛清提着行李箱,微微对林骁点了下头,带那个年轻的警卫员,迈进车站大门。林骁在原地,仍压制着因焦急情绪而有的喘息,忧心谢骛清的北平行程。

马儿用头蹭了下林骁的手臂,惊醒了林骁。

他再凝神看,谢骛清已隐身在了旅客当中,再不见背影。

张家口在战火后,没有时间重建站台。

等候上车的人汇聚在铁轨旁的泥土地上,火车稍作停靠,便蜂拥上了车。谢骛清被挤在人流里,到三等车厢找寻座位。

因日军和南京政府的重兵逼近,张家口成了内外交困的局面。

无论农民、劳工和商贾,有能力离开的都没有停留,许多没票的也都挤上了车。座椅和走道坐满了人,警卫员本想接着找座位,被谢骛清拉住。

谢骛清远远见到一个消失数日的熟悉面孔,曾在张家口见过。

同一时间,窗边角落里的熟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两个曾一同在飞机轰炸里为多伦拼过命的将领,隔着高低浮动的人脸,在弥散着汗酸臭、土腥气的空间里,对视着。

对方判断不出谢骛清是欲要投诚,还是抱着别的什么目的,上了这趟火车;谢骛清从对方眼里见到一丝心虚和闪避,明白这又一个临阵撤离的人。

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移开视线,忽视了对方的存在。

谢骛清将黑色帽檐压低,按下警卫员摸枪的手:“他不知道我们的行程,站着就好。”

登车前的暗杀消息,让谢骛清愈加警惕。

他提前一站下了车,想找一辆牛车代步,转念间改了主意。如今到处都是从张家口明着暗着离开的人,避开人群才是最安全的。他沿铁轨的方向,带警卫员往北平的方向走,因腿部旧疾,无法速行,从上午走到黄昏,终是见到远远一个正阳门的轮廓。

仍是巍峨、不屈地立在夕阳下,如同这座古城。北平。

第74章 祈愿九州同(4)

为能打通物资通道,何未接连数日宴请早已隐退的京城贵胄。宿醉之后,她头疼欲裂,喝了扣青熬煮的补气汤药,在八步床上处理半日船务公司的要事,昏沉沉再睡去。

暑热催人醒,她再睁眼,天已全黑。

扣青意外没来打扰,何未口齿干涩,手臂软绵地撑在床边沿,光脚下了床。因有八步床的雕花围栏遮挡,直到她离开围廊,见到西次间透过来的微弱灯光。

他回来了。

这念头无法阻挡,如暑热之气,扑面而来。

过往年岁,谢骛清往来平津,都以不期而遇的方式出现。唯独今夜,她竟没一丝怀疑,隔着一扇推拉门的是他。

她穿着夏日的轻绡衫裤,淡青色。

脚光着,往前两步,心跳得厉害,旋即扭头去了衣柜前,像被他偷听到似的,轻缓拉开木门,手胡乱拨动,欲挑一件合适的连身裙。

轻绡衫裤丢到太师椅上,丝缎裙摆从腰身上落下。她借月光看镜中人,想到方才睡醒,担心面上不干净,几步走到红木脸盆架子旁,撩了一把清水,扑到脸上,等擦干净,回到镜子前,打开胭脂盒,以白棉花沾了稍许,压到唇上。

略定了心,她趿拉着拖鞋,到门边,轻推开。

安坐于灯影里的谢骛清,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 披着乔装成商客的西装,一只手臂撑在椅子扶手上,像等了几个时辰,微阖眸。

从战场下来的男人,没机会精细。白衬衫一看便是匆匆穿上,未熨烫过的。

他察觉卧房开门,睁了眼。

何未和他对视,笑着笑着,眼睛红了。他的眼睛里尽是红血丝,疲惫不堪,但露出的笑容却是温柔的。

“回家了,为何不进来?”她轻声问。

他道:“你睡觉不安稳,怕躺上去吵醒你。”

“宁可被你吵醒。”难得见面,相处的时间自然要多一秒是一秒。

他一笑,坐正身子。

何未留意到他的右腿似不舒服,挪动时稍稍慢了。她佯作未见,到他身旁:“平津两地报纸,都在讲同盟军的丰功伟绩,”她挨着他,到并排的太师椅上坐了,“你们战前动员时的诗,斯年全都会背。”

她言罢,又道:“各界在全力支持你们。我不知道你在察哈尔有没有听到何先生的一段诗,就是廖先生的遗孀,她写得骂得都十分痛快。”

国共合作破裂时,廖先生被暗杀,其遗孀何先生辞去一切职务,多年致力于营救政治犯,呼吁抗日,奔走在筹款筹医药物资的第一线。她组织女人们一同抗战救国,支援战场,而骂昔日同僚的话,也足够直白——

枉自称男儿,自受倭奴气,不战送山河,万世同羞耻。

吾侪妇女们,愿往沙场死,将我巾帼裳,换你征衣去。

谢骛清轻颔首,答:“听到过。”

“还有天津的报纸,赞颂你们,自九一八以来,只有丢失国土的战报,而你们在察哈尔的多伦一战,终于为我们争得了国格。”

谢骛清笑着看她。

多年相知,他读得出何未面上的急切,想告诉他,仍有千万人在身后,支持抗日的军队。

“今日回来,为枪支,还是医药品?或是食物?”何未仿佛有说不尽的话,“我们想办法在打通运输的路。”

“今夜不谈战事。”谢骛清道。

他握住她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左手,像沉浸在心事中,缓慢地用指腹感受她的体温。

何未从未见过谢骛清如此。

于那册家书中,她于只言片语中窥到过他的失意、失望和望不到家国前途的怅惘。谢骛清的失落,总被压在列强欲瓜分华夏的忧虑下。

“那说……贵州。”谢骛清的故乡。

“贵州。”谢骛清轻声重复。

他已久别故土,乍一提到,眼前像有了驻地不远处的星点苗寨灯火。

“想听什么?”他问。

“什么都好,你是京城女婿,我是贵州媳妇,”她柔声道,“没机缘随你嫁入谢府,总是有遗憾的。”

“贵州……”谢骛清伤腿微微挪动,以便让血脉更畅通,“那里是第六个脱离清廷独立的地方。盛产竹木、桐油、烤烟、菜籽,后来,因为军阀养兵,开放了烟土生意。”

士兵每月军饷六、七元钱,军官则须更多。庞大的地方军队,每年军费上百万,从何处来?土特产产业供不起,最不费力的就是鸦片种植贩卖。

谢骛清的眼睛蒙着一层浅光,来自案上灯火。

“你们喜欢吃什么,家里招待客人?或是逢年过节的宴席,”她截断他的回忆,笑着问,“或是……婚宴?”

谢骛清也笑了,看她。

“若是你娶我,在贵州谢府,”她问,“会有如何的宴席?”

“我父亲勤俭惯了,不像别家府上养一屋子家厨,”谢骛清道,“但若娶何二小姐,必会从故友家借家厨,红案、白案分工而作。”

他见何未听的认真,松开她的手,换了另一只手肘撑着椅子,神色轻松起来:“我们那里处在山区,沿海物产运送过来不方便,过去宴客都用水发海味做重头菜。鱼翅、鲍鱼、海参这些东西贵,在山里难吃到一次,借你我成婚,须让军中有功勋军官都尝一尝。”

何未笑,像真筹备起来了,在已消失的谢府。

“他们许多人,一生没出过省,”谢骛清给她讲,“却愿意相信父亲和我,追随我们反省内的军阀,支持我们禁烟。”

谢骛清和她隔着两张太师椅当中的小案几,灯在当中。

他于灯火后,望着她:“自从十八岁掌兵,从未有一日怠慢,唯恐辜负的就是他们。”

谢骛清的大哥曾说,你不能因眼界有幸被打开,而去苛求那些为了几两碎银卖身从军,为赚口饭吃,追随军阀的人。他们当中的人,许多没机会见到一张中国全图,认出自己在哪一个大省,故乡故土,对他们来说,就是这一生能走过的版图了。

当时的二哥说,救国这一途,有幸看得远的人,须身先士卒,以血铺路。

两人久久对视。

何未拉住他的手,摸到上面的伤口,细小的伤,还有旧伤疤。她翻过他的手掌,看掌心里的一块新伤。听说多伦一战,以肉身对重机枪和飞机炮弹,最后,不少将领抽出大刀冲锋,其惨烈和英勇,她窥见一角,已不忍设想。

何未离开,从卧房里找出一把小剪刀,金色铜制,工艺复杂,把手是只展翅的金蝴蝶。谢骛清迟疑了一霎,认出那年,天津法租界的酒店房间见过极相似的式样。

何未握住他的手指,垫了一个手帕在小案几上,聚精会神为他剪手指甲。

蝶翅藏在她手心里,随着光影,明暗变换。

“这剪刀,”谢骛清沉浸在她的温柔里,轻声问,“倒是眼熟。”

何未一愣,抬眼,从谢骛清眼里瞧到了打趣的意图。她抿起唇角,不吭声,明明都有了儿子了,面对他时总有初相逢的心悸。

谢骛清被她的害羞引得笑起来。

“饭店房间里用过,见到一样的便买回来了。”她答。

谢骛清笑而不语,忽地倾身,离近。

“等我剪完,”她脸热地嘟囔,“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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