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扫地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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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社长远去的背影,沈丹青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她是社长凭私人关系请来的表演指导,海棠剧社这边从上到下都对她相当尊敬,但没有决定性的话语权。
沈丹青原本的打算是利用这段时间,把许臻塞进剧团里来沉淀沉淀的。
一方面让他熟悉一下舞台剧的演出氛围,另一方面也让他近距离的感受一下那种千锤百炼的表演带来的独特质感。
在《我是演技派》的舞台上,沈丹青亲眼见识到了许臻排练的效率。
这孩子入戏很快,背台词更快。
剧本到了他的手里,基本上几分钟之后就能达到登台演出的标准。
效率之高,令人叹为观止。
这种高效消化剧本的能力固然是天赋异禀、令人惊艳,但倘若长此以往下去,很容易给他养出一种惰性来。
——不求甚解的惰性。
沈丹青猜测,许臻拍电视剧的时候恐怕效率也不会低,绝不是那种一个镜头NG多次的演戏困难户。
这种演员对于导演来说当然是福将,省时间、省精力、省资金。
但是,一个演员如果想要持续拔高自己,不断往上走,就不能一直拍“快戏”,而是应该沉下心来,时不时地拍一出“慢戏”。
这就像是阅读有精读、有泛读,表演也同样应该有精演、有泛演。
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同样一出戏,在舞台上磨练个几十遍、上百遍,精益求精,不断调整不妥的地方,才能从量变到质变,引起演技的升华。
这种升华是教不了的,必须要靠自己来顿悟。
这也就是现阶段许臻最欠缺的东西,也是带领他持续走向进步的正途。
不过可惜,海棠剧社的社长前几年连续遭遇了几次糟心事,这两年已经不太欢迎这种玩票性质的影视剧演员了。
沈丹青对此倒也能理解。
但是,海棠剧社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给年轻人提供历练的舞台,这里除了少数工作人员,哪个不是来“玩票”的?
非要说的话,许臻还是中戏的在校生呢,在海棠剧社算是最“根红苗正”的玩票人。
沈丹青也不打算跟社长继续废话了,等一会儿外宾走了,她打算直接带着许臻去跟社长当面聊聊。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来刷资历的,还是来认真学东西的,亲眼看看就明白了。
……
不一会儿,沈丹青离开社长的屋子,回到了
他跟许臻约定好会面的办公室。
许臻见她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小许来这么早啊,今天下午没什么事?”
沈丹青走到许臻跟前,冲他笑道:“哎,计划赶不上变化,我本来想让你跟着这边的新剧一起排练的,结果原定明天过来的外宾今天下午就到了,社长现在有点忙,咱们这会儿就先别给人家添乱了。”
“等稍晚一会儿,外宾走了之后再说吧。”
说着,她转头看了一圈,将目光锁定在方才接待许臻的那个中年人身上,对许臻道:“来,给你介绍一下。”
“这位是演员组的副组长,胡志勇,也是咱们中戏出去的,你叫胡师兄。”
许臻恭敬地朝胡志勇微笑问好。
沈丹青对胡志勇道:“志勇,劳驾你给小许安排点事儿干,别让他闲着。”
“我一会儿还要去舞台那边看演员们排练,得稍晚一些才能过来,小许就先交给你了啊。”
说罢,她又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将许臻又留在了这边,自己先去舞台那边了。
……
待沈丹青走后,胡志勇领着许臻出了办公室,带他去简单熟悉了一下剧团的环境。
胡志勇说是演员组的副组长,实际上日常工作主要就是接待剧团里的各路小爷,对“带孩子”这项工作倒是驾轻就熟。
两人一边走,胡志勇一边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年轻人。
许臻……
刚出道不久的一位年轻演员,称不上很红,但戏路走得特别稳。
近两年先后出演了数部口碑不错的电视剧,又在春晚上表演过节目,连自己这种不看电视剧的人都能叫出他的名字来。
在胡志勇接待的诸多“小爷”里,他算是知名度相当高的一位了。
但实话实说。
以胡志勇对自家社长的了解,许臻想来剧团里蹭角色恐怕是相当困难的。
社长看在沈老师的面子上,顶多也就是同意他参与排练,然后给个形同虚设的B角,大概率不会同意他登台演出。
越是有名的、越是形象好的,社长就越不待见。
因为最近几年,自家剧团曾经被这类演员坑了好几回。
这些人一面享受着“话剧演员”这个身份的高逼格,另一面又对剧团的安排视若无睹。
新闻稿刷得飞起,图片全是摆拍,干扰日常排练任务不说,还四处碰瓷老艺术家。
演技、艺德一无是处,出了负面新闻还往剧团身上
泼脏水。
你要是敢说他,就是打压新人,人家就要发动自己的千万粉丝来骂你。
称职的演员千篇一律,不称职的演员五花八门。
社长多少次被这帮人气得想吐血。
不过,这些事跟自己又没有关系。
作为一个合格的“保姆”,胡志勇只是态度十分和蔼地带着许臻在剧团里转了一圈,然后按照沈丹青的吩咐,给他安排了一点整理剧本的小活儿而已。
至于后续的他会被怎么安排,那就不是自己该管的事了。
……
而此时,许臻本人则对这些情况完全不了解。
听说沈丹青想让他参与剧团里的排练,他像是小孩子看到了橱窗里的新玩具,心下十分期待。
“就是按剧目和时间,把这些文件整理好是吗?”
许臻指着摆在楼道角落里的一个铁皮文件柜,问道。
胡志勇点点头,道:“对,咱们剧团经常拍新本子,有时候剧本经常需要调整,一些废弃不用的中间稿我们就堆在了这里。”
“有的本子改过好几版,封面上标了日期。”
他从文件柜的最底下抻出一箱子文件盒来,做示范给他整理了一份,道:“就比方说这个《荆轲刺秦》,一共有六版废稿,你按从前到后的顺序把六版的剧本都装进同一个盒子里,然后在文件盒侧面写上名字就行了。”
“要是有订书钉松了的,你就重新再订一下。”
说着,他把文件盒、订书器和抹布等物品都交给许臻。
胡志勇见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米白色棒球衫,便又给他翻了一件藏蓝色的工作服来让他套上,省得他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了。
许臻点点头,接过东西,撸起袖子便干了起来。
这份工作他可太熟悉了。
从前在甘州的时候,每逢雨季过后,他都会将自家庙里的经书拿到院子里去晒晒,打扫一下藏经室,然后再把经书放回去。
他很喜欢做这种整理的事情。
由于时间上不着急,看到感兴趣的题目,许臻还有功夫顺手翻翻,满足一下自己对于话剧剧本的好奇心。
楼道的角落里少有行人。
不知干了多久,才有一个穿着跟他同款工作服的人拎着扫帚一路打扫了过来。
这清洁工的个子很高,普通的扫帚把对他而言实在太短,因此,他只能把腰弯得很低才能扫到地,模样看上去有些滑稽。
许臻见他扫到自己脚下,便抱起
一摞剧本走到了对面,让开了这片地方。
清洁工瞥了一眼许臻刚刚整理好的几摞剧本,悠悠地道:“《尘埃》和《尘埃落定》是同一出戏,只不过中间改名了。”
“前面三版叫《尘埃落定》,从第四版开始改成了《尘埃》。”
“剧情上的调整较大,女主角也换了,但是核心内容没变,你应该把这两摞放在一起。”
听到这番话,许臻不由得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扭头看向了这人。
——这是个有艺术追求的工作人员啊!
剧团的氛围这么好吗?
连工作人员都能对剧目的演变如数家珍?
他张了张口,刚想要感谢一下对方的提醒,然而定睛一看,却忽然发现这个“清洁工”看上去有些眼熟。
“孟一凡?”
许臻摘下了脸上的口罩,愕然叫道。
对方闻言也是一愣,抬头一看,见是许臻,脸色登时一绿。
卧槽!
怎么是他?
奶奶个熊,你跑我们剧院来干嘛?!
孟一凡本以为能趁着扫地的功夫装个逼,调剂一下被罚做苦力的无聊生活,没想到对面站着的人居然是许臻……
这特么就尴尬了。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隔了许久,孟一凡才终于勉强抽了抽嘴角,道:“你怎么在这儿啊?”
说着,杵着扫帚,努力挺直腰杆道:“怎么,你也想来我们剧院打杂?”
话里话外,莫名将“打杂”当作了一个很高级的事业。
许臻也不知道沈丹青老师跟社长那边沟通得怎么样了,想了想,只得模糊其词地道:“我也不知道,刚来,等安排。”
孟一凡当然知道自家剧团经常有新人过来玩票,自然而然地便将许臻归为了这类人。
他看了看角落里的文件柜,撇撇嘴,道:“刚来安排你整理文件,看来勇哥也不咋看好你。”
“他要是觉得你能登台,就会安排你去给演员们送水,顺便混个脸熟;”
“不看好你才会让你来整理文件。”
许臻无所谓地笑了笑,不予置评。
孟一凡看见他就想起自己的一桩桩糟心事,没再多说什么,扫着脚下的垃圾便默默走了。
然而刚扫出去没多远,他便又拎着扫帚走了回来,气势汹汹地道:“许臻,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许臻回过头来,放下手中的文件,道:“什么问题?”
孟一凡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道:“我后来去对比了原版的《万家灯火》和你在表导楼演的那段,完全一模一样。”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沈老师手把手教的?”
许臻有些不太愿意搭理他,回身继续整理文件,语气平淡地道:“照着原样演而已,多看几遍也就是了,哪用得着手把手指导。”
孟一凡被这话噎了个半死。
这个贱坯!
明明背地里不一定怎么拼命呢,却偏要说得一副云淡风轻、唾手可得的模样,我怎么这么看不惯!
孟一凡鄙夷地道:“你可得了吧。”
“你真有这个本事,那我演一段,你给我照着演一遍试试!”
许臻岂会怕这种挑衅,他重新回过头来,看向孟一凡,毫不怯场地道:“好啊,你来,演哪段?”
孟一凡略一思索,便随手抓起手边的扫帚,用扫帚把做出了一个拔剑的动作,道:“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英文原版,会不会背?”
许臻点点头,微笑道:“当然。”
……
就在两人正准备即兴飚一段戏的时候,二楼的连廊上,海棠剧社的社长正领着十几个外国友人在附近参观。
“这边的辅楼是我们存放道具和资料的地方,”社长笑着指了指前面的几个房间,道,“从前排过剧目的剧本、以及当时用过的道具都存放在这里。”
“刚才提到的青春版《哈姆雷特》、华夏语版的《静静的顿河》的资料也都在这里。”
“有兴趣的话,我可以领几位去看看。”
他说完这番话,一旁的翻译将内容转述给了那些客人们。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皆有些兴趣缺缺。
这些人所在的剧团和海棠剧社一样,都是波罗的海戏剧节的参赛单位。
然而海棠话剧社在众多参赛剧院之中,显然是属于水平相对比较低的那一批,多年来从未获得过什么高含金量的奖项。
这次他们过来,不过就是抱着考察华夏市场的心态来的,并不认为海棠剧社真有什么值得交流的价值。
为首的一人刚想说不看了,然而还没开口,他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了一段掷地有声的慷慨陈词:
“……Theslingsandarrowsofoutrageousfortune,Or
totakearagainstaseaoftroubles(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
一行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力过去。
这段台词太过经典,以至于在场的无论是哪国人,英文怎么样,都一下子就听了出来:
这是莎翁的《哈姆雷特》。
而且还是最最经典的那段“哈姆雷特的独白”。
背诵这个片段,可谓是所有戏剧从业人员的基本功。
倘若有人在剧院里表演这个片段,有时候,甚至连台下的观众们都会随之一起念诵起来。
然而会背是一码事,背得好又是另一码事。
有的人念诵得味同嚼蜡,也有的人激动得不在点上。
而刚刚从楼下传来的这段台词,情绪、节奏的水平就相当之高。
高到了几乎足以在一家中档剧团里当男主角、在波罗的海戏剧节上登台演出的程度。
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们顿时被激起了兴趣,纷纷走到连廊边,探头朝下张望。
但下一秒。
当他们看到了念诵这段精彩独白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时,却不禁面面相觑。
——只见,站在楼下的是一个穿着藏蓝色工装、拎着扫帚当佩剑的年轻人。
他的脚边堆着扫成堆的垃圾,手套脏兮兮的,脸也脏兮兮的,一看就是真的干了不少活。
这是个……清洁工?
清洁工居然能把哈姆雷特的独白念得这么好??
然而这还不算完。
不一会儿,这个工人表演完了自己的台词,又将手中的扫把交给了身边的一个“工友”,那人如法炮制,也拿着扫帚当佩剑,将这段“哈姆雷特的独白”念诵了一遍。
水平之高,丝毫不逊于刚才那人。
二楼的连廊上,一群外国友人们被这两人演得听得一愣一愣。
——华夏这边的艺术氛围这么浓郁的吗?
连清洁工都能有这么高的戏剧造诣?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同时升起了一个念头:
业界对于海棠剧社的实力是不是严重低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