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净慈寺(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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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第二天收拾一整天,胡乱的把布置得成山的试卷作业照着答案把空子填上,想想学校刚放假的时候,那是信誓旦旦的对着铺天盖地的试卷,赌誓是回家后自己一张张的写完的。
当时有多笃定,到了假期之末就有多慌张。
这天天气好,中午的时候小廖来过一通电话,说是今天出去捞鱼,把前两天耽搁的鱼给弥补回来。
得此消息,我很是震惊,在学业水平上,他高于我,具体来讲就是他能占到他们班级的中等成绩,而我,在倒数的排名上挣扎个不停。
“该把作业给写了吧,你不会是忘了写作业这档子事儿了吧。”
“嗨!那玩意儿有什么好写的,现在写也是胡乱抄答案,老师安排作业,那是给自觉的学生安排的,像我们这等人,白费力气。”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得啊?”
“之前大意了,之前也没有想好,现在想通了,及时行乐,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你去行乐吧!我要写作业了。”
“真没劲!”
一直到傍晚时分那些成堆的试卷才被写完,任务完成,长舒一口气,晚上老爹拿了生活费,十分意外的叮嘱一番。
“好好学,考个大学!光宗耀祖啊!”即便他已经醉的不省人事,但是听他这么说,也是十分感动。
早早上床睡觉,明早上还要起早去赶早班车,想想就难受,我这个年纪,早起绝对是难受的,哪怕就是多躺一分钟也是要得的。
要上学了,这一次上学就是高三的学生,高中生涯也就最后一年,按老班王长风的说法,破釜沉舟,决死一战的时候到了。
几乎人生的命运和前途就在明年这个时候下定论一样。
“还是要有所放下,比如说余沉沉,她出家了,吴大哥说的很有道理,每个人都会有他的归宿,只不过余沉沉提前找到了归宿,她既然决心入得空门,我那样奋力去追求,劝返几乎没有起到作用,倒是她行市见长,现在已然是”活佛”一类的人物,即便我很纠结,打心底里知道那都是虚空的,可,佛门不就讲究个虚空么!”我想着想着要睡眼朦胧,头枕在枕头上睡过去。
嘟嘟嘟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拉了出来,第一意识到是小廖那个怨种打过来,一准儿是大晚上赶作业,忍受不了孤单一个人。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登时让我清醒过来。
“喂!喂!喂!你是余沉沉吗?”还没等她说话,我迫不及待的追问着,心头已经落地的石头重新悬了起来。
“嗯嗯,你……你明天早上几点去学校。”
“七点,七点就从家出发。你是……你怎么……”
“那好,明天我们在镇子上一起,我等你。”说罢她就挂掉了电话,话筒里面传过来嘟嘟的声音。
我坐在床上,透过窗子,外面月光如洗,明天一定会是个晴天。
到了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很早我就爬起来,其实,这一夜我没有睡,原本放下的东西又重新捡起来揣到怀里,不时的出现幻象,余沉沉又回来了,只不过,不管我怎么联想,都想象不到是什么缘由,又是经过怎么样的过程让她回心转意,要知道为了让她回归,我之前也是煞费苦心,后来,我甚至认为她能回来,我起着重要作用。
梅镇的汽车站很热闹,即便是在早上,高考结束,高三的学生托着行囊回家,中巴车的门一开,学生们蜂拥而下,像是囚鸟重获自由一般小跑着下车,上后备箱拎行李,脸上无不显露出欢乐的表情。
只有我们在站边上等着上车的准高三学生,不免面露苦涩,他们结束了高中生涯的表演,现如今俨然已是我们的独台戏,从观众变成表演者,我们,都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我在汽车站里面转了好几圈,每个班次的汽车在车站中间的屏幕上显示,去县里的,去市里的,去省城的,去很远的外地的。
走出去很远,怀着激动的心情四处打量、观望,余沉沉,心中已明显察觉到她的存在,打定主意,她一定在某处等我。
找啊找,在车站的角落一张长椅上看到了,那瘦弱的光头很刺眼,几乎就在这个时候,某一刹那,我竟不愿意靠近她,总是觉得十分怪异,那种感觉,就好像这时候独自走过去,一定会让自己失去些什么重要的东西,或是让自己的心态发生不可知的变化。
光头,低着脸,似乎在刻意逃避着,甚至我感觉到她在不自然的发抖,一个人一张椅子,孤零零,像是一座孤岛伫立在汽车站狭小的角落。
余沉沉身上穿着红色的褂子,棕色的裤脚垂到鞋背上,白色的、陈旧的运动鞋平平的踩在光洁的地板上。
“嘿!”我走到她跟前,放下书包,她被惊动了,抬起头来。
就在那一刹那,我差点觉得自己认错人,四目相对,我觉得我面前的这张面孔很丰富、杂乱、陌生,是需要我好生端详才能辨别出来。
一时觉得她变胖了,一时又觉得她变瘦了很多,一时有觉得她没什么变化,但是由于外貌的变化造成的陌生疏离感是很迅猛,她因为剃度,额头和头呈一个颜色,本来洁白的肌肤已然不见,现在泛着棕黄色,像是从头到下巴被涂褐色药水一样,浸到皮肤中不能消退。
她继续低下头,两只手合并在一起磋磨,很无措,我站在她面前,想不出来任何的说辞。
脑海中先是一热,风起云涌一样,那么一种冷气猝不及防,令我一振,然后像是开水里面灌入冰水一样,极快的降温,急转直下成了冰点。
余沉沉一直低着头看着地板,她不说一句话,在往常,发生任何不好的、令人难受的事情,当我一见到她,她自然的、或刻意的表现出平静的乐观来,恰是这种平静的乐观足以令人欣慰,拂去心头的忧伤。
当她现在不说话,足以令我生畏,事情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许多。
一枚眼泪滴落到地上,接着又是好几滴。
“你来了?见笑了!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该叫你就好了,省得麻烦……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好多事情,我已经忘记,不好说,可……我又不愿意一个人面对,那样,我胆小,你知道的,嗯嗯……还有就是……这样好自私,的确好自私。”
“好啦好啦,你累了,该好好休息,不行就先回家歇一段时间,等到调整过来再回学校,好不好。”我觉得自己说的话没有什么问题。
“不,不行。”她摇摇头,直到这个时候,才认准她就是余沉沉,好像一开始见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一样。
她慌乱的翻开背包,翻找卫生纸急匆匆的擦拭脸上的泪水。
“我们走吧,我带你上车,我们一起去学校。”我很震惊自己的勇气,她说话的空隙,我看到好几个认识的同学都在看她,如好奇的人看见见所未见的奇怪事物一般,眼睛从她身上移不开,转身低头絮语。
我拉着她上了去县城的中巴车,一直走到靠后排的座椅位置。
“你一向喜欢靠窗的位置,你坐在这儿吧,我就坐在你旁边。”指着那双排座位对她说道。
“不用,你坐外边。”我会意,拉着她坐下,我始终拉着她的手,期间放行李的时候我的手打开,却发现是她正攥着我的手不放。
车内上人,一阵躁动之后变得安宁,余沉沉跟在候车室里面一样低着头,她一直很忐忑、紧张,不过还好,并没什么人格外注意我们。
这点很好,我很庆幸,车上坐的大多都是一中的学生,有好几位我都是认识的,他们发现了我,只是眼神的传递,谁也没有说话,一种沉重的难由内而外一直蔓延到车站外面的马路上。
我时不时的看着窗外,这张双排座,她仍旧是低着头,就好像犯下滔天大罪,为人所不齿一样,她尽量靠着我这边儿坐着,依然是在竭力坚守着自己的角落。
车子开动,拐个弯便就出了站,车内一阵躁动后也逐渐安静下来,中巴车宽大的前挡风玻璃上雨刷器刷刷几下就停下,镇上逼仄的道路只有从中间才可以看到远处,各种小贩,卖水果的、卖糖果的此类占据了主干道的两边。
安静的愁绪就像是细长笔直的马路一样绵延向前方,通往无尽虚空之处。
“你……你是打算留一级,还是一起上高三呢?”
“跟班主任王长发说好了,我还是继续上高三,先参加高考,若是不行再复读也是一样的。”余沉沉抬起头来,平静的说道,侧面看到她灵动的眼光,比她当尼姑的时候要更加生动些。
“这样也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大学了。”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打她剃度之后,就觉得她的眼睛出奇的变大些。
中巴车已经驶出梅镇,车里有的学生已经打盹,或者靠在座椅靠背上沉沉睡去,姿势不一,或是后仰着靠在座椅靠背上,或是往前双手折叠着在前排座椅上趴着,随着车子在山路上的颠簸左摇右晃。
“要不你靠在我肩膀上睡会儿吧。”我看她仍旧显得急促,不敢放开,似乎是尽力蜷缩在一起,躲避着什么一样。
把肩膀朝她靠过去。
“不用,也不好。”她试着从方才拘谨的状态中稍微振作起来。
“不用怕,没人会认识我们,即便是知道,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不怕。”
“是么?”她清澈灵动的眼睛望着我,也望着车窗外。这一反问倒是令我愕然。
车子路过西山山谷的时候,悬在半山腰上的公路弯弯曲曲,从这头开到尽头再转弯,路的下面格外的清楚,如今,山谷底已经郁郁葱葱、绿色盎然。
“今天下午要是还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到这里来一趟。”
余沉沉听我说话,望着窗外的一片苍翠出神。
“不用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看到她的上眼皮不自觉颤抖一下,说罢她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安静的睡着了。
也就是从这之后,余沉沉再也没有说起过去西山的事情。
中巴车驶入县城,车内的学生醒过来,沉寂已久的车厢开始微微躁动起来,余沉沉还在睡梦当中。
她的光秃秃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头顶的六个戒疤分外明显,头上隐约的显露出黑色毛发,就像是春天刚刚露出的嫩芽,肉眼可见的某种力量在往外生长。
有一段时候,坐在我们后排的几个同学看着我们两个人,他们都与我们是一个年级的,时而还低头絮语。
“你不要怕,慢慢的就会好起来的。”
“是啊,只是个时间问题,现在也蛮好,免去了每天早上打理头发的烦恼,如果我不去过分介意的话,是不会那么难过的。”看起来,她更精于对生活哲学的理解,也显示出对世俗理解的通透和豁达。
车子停到一中的广场上,通常在学生上学的日子里,校门打开,运送学生的车辆可以直接入校。
中巴车的气动门一打开,阳光就照进到车厢里头来,原来说话的声音现在变得格外躁动起来。
人开始站起来收拾行李,大包小包拎着背着奔下去。
我拿着行李,余沉沉走下车,在广阔的广场上,她长舒一口气,在广场的外面——那里正对着长江,呆立许久。像是在告别,转过身来便是迎接新的开始。
异样的眼光是无法避免的,当一个人异于常态的样式,总是会引起相当的关注和回头率,她并不以为意,即便是我都觉得很不好面对,仿佛在我们周围有一股子气浪一直阻挡着我们往前去。
余沉沉踏上阶梯,从我手里接过她少许的行李,从容的往女生公寓里走去,她不留意、不在乎他人的指指点点,好像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现在大梦初醒,又需要重新面对生活一样。
我收拾停当,室长说是今天利用下午的时间全寝室聚个餐,当然,前提是在他们把作业全部都补完之后。
“今儿不行。”
“嗯?今儿为什么不行?”室长胖胖的在床铺上扭动着身子,手抓着脑袋,显然,被拒绝令他感到意外。
本想着撒谎,转念一想,事实他们也都会发现的。
“余沉沉,她回来了。”
另外的几个室友,张锐愣了一下,好奇的氛围在这间狭窄的宿舍中间弥漫开来。
“什么?她不是出家了么!上学期放假之前大净慈寺还打出广告来着呢。”他好像注意到自己已经说得足够详细了,便住了嘴。
“现在又还俗了。”我平静的说道,想要对此做些解释,但众口难调,多说无益,只好罢了。
只有胖室长摆摆头,“年轻的时候能坚守爱情的人,也许会过得困难些,但总是所得多于失去,并且更容易有获得感和快乐。”哑然一笑度之。
对此我深以为意,陡然觉得好像一切又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