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大净慈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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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禅房的院里,见我过来,她缓缓起身,面带着笑容,那时候,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士兵在接受检阅一般——目视前方,脚步刻意的稳健。
是仪真领我进寺的,该是得到了监寺静灵的许可,一路上过来,她都跟在身后,指着路,眼神之中也有所防范,只不过回过头去看了人两眼,便能看出她的犹疑和轻微的纠结,而我,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想了想,决定同她讲起话来。
“寺庙的环境真好,这些花卉打理的也蛮好,看得出来是苦心经营了的,呵呵呵~”
“那是嘛,我们有专门的人来收拾这些,平常时候免不了有香客来,干净利落些好,大净慈寺本就比较偏僻,给人留下好印象,让人……”她在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至此就中断了一下,“花香蝶自来嘛。”
“嗯嗯,说的是,说的是。”仪真指着路,穿过好几道小石门,方才到禅房,因为是卧房的缘故,所以在寺院的最深处。到了之后,她指着还坐在禅房门前的余沉沉,其实通过最后一道门的时候,便已经看见了她。
“心心念念的人啊。”心里头不禁说道。
“好了,你们聊吧,贫尼告退,有什么事情,到前面来叫我就是,还有……额。”她眼睛看着地上,似乎比较不好说,抑或难为情,“天色已晚,要注意时间,我们这里一般不留人留宿。”此时方才抬起眼眉来望我一眼,那好像在说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讲罢便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院里的各色花,还有树,芬芳沁人心脾,挨着禅房的还有两颗槐花,开得正是旺盛时候。
转过头去,往后瞧了一圈,似乎在专门在为此酝酿一个笑容一样,等到面对她的时候,瞬时能换一张脸,把愁苦撤掉,将喜笑盈盈搬上来,端端正正的给她看。
“你来咯。”抿着的嘴唇中间微微的挤出这几个字眼来,很淡然,没有怨气,没有别的其它任何心绪。
“是啊,你也来咯,还要比我更早,也不知道等等人家嘛。”我张着大嘴巴,大声的讲,整个禅院里面竟然有回音,余沉沉噗嗤一声笑了。
“这儿的环境真好,比一中要雅致的多。”
“嗯嗯,那是哟,我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微笑在她的脸上微微泛开。
环顾四周,确乎是美景,要说起来,在山门之外,就已经想好了策略,那就是一要规劝,二要发乎情,三要讲道理。彼时脑海之中出现多个场景对话。
“跟我回去吧……算我求求你……回去好好读书,我们一起上大学,一起……”
“我们都长大了,是不是?人生的旅途还没有完全开始,现在就避世,不合适,如果你有任何难处,我都愿意跟你一起来面对的,好不好?”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么做对谁都不好,想想父母,想想学校老师,想想我嘛。”
“我喜欢你,不要丢下我,行不行?不行我同你一起出家算了,你不回去,我就不回去了。”
……
诸如此类言语,想了很多,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有所考虑,结果站在她的面前,竟然一句也讲不出来,倒是她招手示意过去。
登时直觉得自己傻呆棒子一个,悻悻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像是一个外星来客一样,她拿起手里的经卷,指着上面的几行字。“你语文好,帮我翻译翻译呀。”
四目盯着她手里的书卷,脑海中被经卷上的文字占满,那里面的一字一句慢慢涌入心怀。在此前,只知道《心经》是唐玄奘所翻译的,全文也就260多字,短小却精悍,偶然的机会在杂志读物上看过两遍,至于其中的意思,亦只是一知半解。
可我又不愿意直说自己不懂,只呆呆的看,一开始看经卷,意识到自己不能懂的时候,就干脆直勾勾的眼睛看着余沉沉,她还是那个样子,跟我的想象没有任何的差别,按照之前所想,这个女孩儿进了寺院,身上是会增添一些禅意的,却是没有,还是如同一个调皮的青春女孩儿一般。
“唉呀,你看经文呀,看着我弄啥嘛。”她双手卷着经文。终于,我认为这是一个可以深刻表白的机会,当即抬起手来,拿住她手里的经卷,“跟我回去吧,回学校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呀。”就在瞬间,后脑勺便冒出了汗滴来,十分紧张会被拒绝。
“我不!”脑门上的热汗似乎一下就冷却下来,原来十分害怕的拒绝,只不过是由热转凉而已,没有所谓的非答应不可,不怎么就不行。
转身坐到禅房门外的椅子上,伸伸手,“你坐嘛,其实,其实我们可以好好说说话的,你不用勉强我,我也不会强求与你。对谁都好。”
慢吞吞的往上走,那两步的石阶本是一步之遥,现却那样沉重,那么难走,要十分小心才行,否则只会爬上去,随即又会掉下来一样,满庭院的花香又变得没有味道,只傍晚时分的清新空气萦绕在鼻息之间。
坐到木质圈椅上,刚落座,压得木头条吱呀响,她修长的手指翻动经卷纸张,此时才看清楚经卷有些焦黄的纸张,跟平常的课本是不一样的,那是一本很厚的定转本,竖版的书,该是大净慈寺的藏书,且有年代感。心里想着既然她的话都说到那个地步,与其强求,令我们两个人都不适,不如随了她的意,只避开去留不谈而言它。
“心经总共也就二百多字,你这竟然那么厚,恐怕不止吧。”
“嘿嘿~”嘴角终于重新冽出一个笑容来,“那是嘛,你猜对咯,就是不止,还有金刚经,楞严经,我看了还有法华经的,反正是监寺给我的,先叫我研读,也没说别的。”
“倒是好,原本以为出了学校就不用学习,没成想还是得看书,还是文言文,难度还不小嘞。”
“是嘛。”嘿嘿嘿的笑起来。“是的嘛,我也是没有想到。”
要是在以往,余沉沉脸上一挤出笑容来,我也会同样的感到欣慰,此时才发现笑容也是需要力量的,不论怎么样都笑不出来,即便是迎合着去笑也不能。
天逐渐就暗下来,仪真中间来看过我们几次,后面一次是叫余沉沉用餐,余沉沉摇摇头,同她讲自己不饿,她扫视一番,兀自出去。
直到寺院饭堂的声响平复下去——僧众们用完了晚饭。寺院里面的灯都亮起来,监寺静灵这时候走进来。
“阿弥陀佛,天色已晚,本寺多有不便,还请移步。”此即是下了逐客令,本来就是强忍着的情绪,面色上故作平静,实则心头已不知掀起多少层浪涛来。
“好咯,该走了,寺里都是比丘尼,不方便。”我听她把话讲完,话语更像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一般。
“明明不舍得,为何还是要分开?明明尘缘未了,为何还是要作遁入空门只选?”心头暗想,嘴上紧闭,不能说,也不可讲,不比数学题,不比考试卷,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个来由和答案,余沉沉这一道题,似乎是无解的。
悻悻的出了山门,只不过这一次,跟随在我身后的不止是仪真,还有监寺静灵,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惊奇的发现监寺是那么的高大,不仅是身体外貌,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某种压制,我不明白,她们以何种方式令余沉沉如此笃定和决绝,或者即使余沉沉自己心头发愿,又是如何心甘的。
“你慢走,恕不远送。”临了只这一句话,余沉沉站在寺内没有出来,她是要送的,静灵讲了几句话,便止步在原地,不再往前走,在寺院灯火璀璨的地方,望着我,我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每一步都觉得十分沉重,颇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境,此番也才能体会个中滋味,却是那么的辛酸和悲苦。
常常回头,虽是没有一步三回头,却也是格外的频繁,似乎就是自己丢掉了某种东西,像要去捡回来,陡然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真真是可以回头看,但无法往回走。
很想问问,监寺到底是同余沉沉讲了什么,或是施了什么法术,让余沉沉站在那儿,好比说:“我知道她想过来,她自己也想过来,旁边的人也知道这件事情,最终还是妥协在旁人的口舌之下。”
不知道为什么,一出山门,身上就直觉得发冷,特别是大净慈寺的山门关上之时,尤其更甚,浑然不知是心头泛冷,还是这晚风在欺负人。
沿着山门外的石阶往下走,山门里面小门亭里面亮着的光,稍微可以将地上照亮,微光闪烁,树影斑驳,细小的花瓣从山门靠下位置的树上散落下来,粉色的,也还有白色的,按理说现在是夏天季节,此处的花开得有些晚,直到现在才开始凋落,又能闻到花香,似乎是一出寺门,嗅觉又重新复活一样。
就在方才,监寺静灵还说:“寺里有规矩,她呀,算是半个佛家弟子了,像你们这层关系,还请自重,各方面都不好,好自为之啊。”
请自重,好自为之;几个字像是可以震天响的响器,声浪锤击着鼓膜,令人昏聩,虽不是很肯定,但可隐约的预料到此扇门往后不能轻易进去。
沿着山道,从来的路上,只不过来的时候是下坡路,现在该爬山坡路,我知道,只要走到山上,就能看到县城的灯光夜景,那边是繁华非常,这一头是万籁俱静,怕是连花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我看到禅房的灯开着,余沉沉在禅房外坐着,像是一副江南格调的山水画一样——山下的禅院里头,一个素净的少女执经翻阅,俨然不知自己已是画中人。
一直等,相思意竟然那么浓烈,像烈酒,像命悬一线的危及,像泅渡者伸手去抓可以靠岸的石头,靠在山上的石头上,欣赏着这一副现实主义的画。
我能看到她,她看不到这个地方的;是不是爱慕之心驱使,不论在何处都可得见,即便只是在画中。
这样的夜晚很少,山中的夜晚时不时有蚊虫,身后倚靠的石头都已经捂热,缓缓睡去,待到再惊醒过来的时候,依然可见她的身影在禅房外徘徊,禅院并不很大,余沉沉在那里头走过来,转过去,又不知道有哪些心思在她脑海里面形成又抹去。
虽是距离很远,但是却如影随形一般,这感觉是自动形成的,看得见是这般,看不见也应该是。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钟左右的时候,朦胧之中,大净慈寺的灯光逐渐熄灭掉,即便在睁眼的一瞬间,还是灯火通明的场景,那场景还是黯淡下来。
方才起身,爬山。
怀着甜蜜的臆想,坐上午夜的出租车,车窗是开着的,冷风灌进来,把车内的暖流驱散尽,司机似乎也有些倦意,车子很慢,街道上的灯光寂寂寥寥,聚集着的飞虫在路灯周边旋转,两边的树影伸长,随风晃动。
好像是完成了夙愿,转念一想,又觉得什么也没有,此时就有无尽的失落……正如余沉沉进的空门一般,只不过她的“空”还是饱满的,到了这俗世的夜晚,就是空虚失落,空洞乏味,且无情。
王长风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有接到,该是山里面信号不好,终于,手机铃声响起来,话筒里面传出声音来。
“喂!你小子,咋连电话都不接?到哪儿了?”
“到县城里了。”很平淡,就像是一个朋友在嘘寒问暖一样自然。
“还要多长时间?到宿舍?”
“二十分钟。”
“好,我等你,路上注意安全。”电话就挂掉了,班主任应该对鄙人很放心,否则在电话里头就会大发雷霆,不狗血淋头不罢休的。
到学校的大门,王长风站在大门门卫门岗处,手里的手电亮晃晃的。
走到跟前的时候,他便开口问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
“看出来了。”他继续往上走,“我想到了,毕竟一个人的力量也是很弱的,学校的领导也去过都没成,你只是,只是去试试而已。”
原来,只是个试验品,可怜自己,却那么的深刻,即便是这样又如何呢?他可能不知道,当这个试验品,跟他们的心思是截然不同的,至少是个幸福的试验品。明白这一点,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