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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谁家之天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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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谁家之天下(五)

谢安一直站在北府海军的船,望着远处在黑暗中闪动着火光的建康城,那里有晋室延嗣百年的国器,那里有中原百姓躲避战火和胡虏的夙愿,那里有世家名士们的清谈和梦想,那里也有王谢共天下的荣耀,可惜这一切都在今晚画上了一个句号。也许从今晚开始,司马宗室将不在成为天下人崇敬和归心的对象,因为他们实实在在已经败落了,而随之一起殉葬的还有众多的世家名士。自己一家虽然大多数都跑出来了,可是还有众多兄弟族人,同僚好友,他们大部分都陷落在建康城中,凶多吉少。他们都是附在晋室大树上的蔓藤,当大树倒下时,他们理所当然地受到牵连。

谢安揉了揉涩的眼睛,不再去眺望那怎么也看不见的建康城。这个时侯转过头来的谢安才现,在即将黎明的黑夜中,周围居然有无数朦朦重重的船影。由于今晚没有月色,谢安看不清这周围到底有多少北府海军水师。北府水师的领军将领颜实与自己打过照面,安排好了天子、太后等人的起居后便没了人影,想问都来不及了。毕竟现在还是非常时期,战事要紧,谢安等人与他又不熟悉,自然不好搭话。

“安石,你如何看这事?”王彪之从舱中走了出来,看来今晚睡不着的不止谢安一人。

“事出突然,让我等乱了方寸,但是仔细一想,这事不简单。”谢安摇摇头说道,这个时候他还看不出蹊跷,猜出内幕一二来就不是谢安了。

“先是范六造反,接着是孙泰、卢悚举事,最后是桓秘等人谋逆,这一环接着一环,还有外加寿春袁家,全在桓宣武公逝后一起难,如此看来,事情不会这么巧合,那只有一个可能!”谢安断然地推测道。

“有人在幕后指使!否则不会如此缜密周全。”王彪之也看出一二来了。

“是的,叔武兄,如果没有人居中鼓动策划,五斗米,桓家,袁家,怎么会勾连在一起,相互呼应,动如此惊天的一场祸事。”谢安笼着手低垂着头说道。

“安石,那你猜这幕后黑手会是谁?”王彪之出言问道。

“叔武,你心里不是早就有数了吗?天下能有如此能力,如此魄力,如此手段的又有几人呢?”谢安黯然地答道。

“安石,我只是心有不甘,想不到这位我们一直不注意的北府诸侯,居然能有这番手段,满朝文武乃至天下都被他玩于股掌之间。”王彪之恨恨地说道。

“我们都低估了这位北镇。当年真长先生对其赞不绝口,推崇备至,现在看来真是如此了,此人的眼光、思绪和手段真得令安石汗颜。恐怕他为了今日之事,十几年前就开始策划了吧。”谢安望着远处的暗色和船影说道。

“你是说……,”王彪之惊了一下,但是很快便转颜道:“此人心计还真是深沉,能忍到先帝和桓宣武公过世才出手,而且一出手便让我等无法应付。”

“天下人都传言他用兵如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一见,兵法中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也莫过如此,难怪能全成西征之功,轻取关陇,收复凉州,攻破北燕。”

王彪之却没有接言谢安对曾华的赞叹,咬着牙在那里说:“桓宣武公在世,朝中上下迫于其权势,无不是凛然受命,只要北边有任何轻举妄动,只要桓公振臂一呼,江左便会聚于其旗下,北边便无计可施。而今国丧刚过,桓公弃世,朝中不稳,我们又还没有接手兵马军权,这时趁机作乱,真是好计谋,好心计,现在南下的借口有了,连背罪的人都找全了,不但连朝堂能一举拿下,就是桓家也跑不了了,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这位居然如此狠毒!”

听到这里,谢安心里也是一阵戚然。现在天子、太后,连同自己在内的十数名大臣都在北府的舰船上,上来了就没有那么容易下去了。

此次大乱,孙泰、卢悚是低微士人出生,对高门世家恨之入骨,在三吴之地把官吏名士杀得是血流成河;桓秘原本就对朝中许多大臣颇有意见,而朝廷也正是依靠这些朝臣才能与权势熏天的桓温对抗,现在桓家叛军攻入建康,那些与桓家不合的大臣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而平叛完毕之后,由于桓秘、桓熙、桓济是叛军主谋,到时桓冲、桓豁、桓石虔等人就是没有参与叛乱又怎么脱得了干系?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桓冲等人除了自请辞职外还能有其他出路吗?

好毒的计策,一网下来几乎就将江左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到时北府入主江左就是顺顺当当的事情,朝中也没有人敢也没有那个实力去与北府对抗了。

正当谢安和王彪之在船上对叹时,天开始缓缓亮起来。只见一轮红彤彤的朝阳从天边的江水中一跃而出,披着红色的朝霞冉冉升起,将温暖的光明尽情地洒向大地。

谢安和王彪之凝神看着朝阳在江中升起,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是大晋的明天在哪里呢?

这时,船上传来一阵喧闹声,然后是整齐和急促的脚步声,谢安和王彪之转过目光来一看,原来是船上的水手们跑上甲板,然后纷纷跪在甲板上,面向北方,一边喃喃地念着什么,一边恭敬地磕着头,还有一部分水手则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生怕影响别人。

不一会,跪在那里的水手做完了一整套仪式,便站起来与其他水手开始忙碌起来。随着水手忙碌的身影,谢安和王彪之仔细打量起自己乘坐的这艘北府水师的舰船。

这艘船怕有三四十丈长,四、五丈宽,船面甲板非常平坦,而上面却有三根高耸入云的木杆,看上去非常粗,恐怕一个人很难合抱得住。木杆上挂着一块灰白色的布,不过现在却卷在一起,捆在一根横着的木杆上,其余各处挂满了手指头粗的麻绳,有如蜘蛛网一样挂在左右船舷处。

谢安和王彪之现自己站着的地方正是船的高楼上,与船尾的高楼前后呼应。高楼全是用厚实的木板栅成,上面堆了跺墙,还开有一排的射箭口,周边摆了近十部木架,上面用油布遮盖着,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谢安壮起胆子往外一看,现高楼离水面足有数丈高,有点像站在城楼上一样,而他也现船正前面有一条船脊,斜斜地向前一直伸到水下,上面似乎还包了铁皮。

这个时候,谢安突然觉得王彪之在拉动自己的衣襟,不由转过头来。只见王彪之一脸的凝重和阴沉,手却指着船外的江面。

谢安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只见慢慢散去水雾的江面突然完全呈现在自己的面前,而江面居然密密麻麻地停泊着上百艘船只。修长的船体在江面上整齐而有序地排列着,船体两边的船桨静静地伸在水里,在流动的江水中画出一道道的水迹,不过这些船只看上去模样都一样,但都比谢安等人乘坐的要小一些。

“北府居然有如此雄壮的水师?难怪昨晚能将我江左水师缴了械。”谢安点点头道,江左五千水师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但是一下子被北府全部缴了械,这让谢安等人很是不解。北府地处北地,多出精兵骑射倒也无可厚非,怎么还出了一支强大的水师。毕竟对于谢安等建康城中的重臣来说,宁波、京口等港口的北府海军都只是字面上的东西,根本不知道实际是什么东西,北地的船只再多怎么能与善于水战的江左水师相比呢?今日一见,谢安终于明白了。

“有如此水师,怎么不去平叛,却先想着缴了朝廷水师的械,这个北府曾叙平到底是什么居心?”王彪之忿忿地说道。

什么居心,大家心里都不是很有数吗?谢安心里暗暗说道。

“两位大人,建康已经传来消息了。”刘康从一边跑了过来,拱手向谢、王两人施礼言道。他似乎很熟悉这船上的事宜,一上船后打了个招呼便不见人影了,这会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

“建康城到底如何了?”王彪之立即追问道。

“桓秘等人已经掌握建康全城,在天亮时分便胁迫数百位大臣拥立会稽王登位称帝号,然后桓秘自封楚王、太宰、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桓熙自封淮南公、太尉、中领军大将军,都督豫、荆、江、宁州诸军事,领荆州牧,桓济自封吴国公、太保、中护军大将军,都督扬、徐、广、交州诸军事,领扬州牧。”

“什么?”王彪之惊得目瞪口呆,而谢安却是心中凄凉,他对桓秘叔侄沐猴而冠、自演自导毫不在意,他痛心和悲哀的是江左一时出现了三个皇帝,而且都是正宗的司马皇室,这样大的笑话让天下人怎么想?自从桓温擅权废立之后,晋室的威望已经是一落千丈,现在又出现三个皇帝并立的窘景,大晋天子之威已经荡然无存了。

“那城中损失如何?文度可有消息?”谢安转言问起他比较关心的问题。

“城中大臣尚书仆射谢石、五兵尚书王蕴、尚书左丞王雅、冠军将军谢谦以下一百二十家皆赴国难,王大人在会稽王府前死于乱军,阖府自其子王宝国以下一百六十二口皆死于乱军中。”刘康戚然禀道。

“文度兄!”谢安和王彪之不由泪流满面,泣声痛呼道,而刘康肃然站立在一边,默然无声。

好一会谢安和王彪之才忍住悲痛,王彪之一把拉住刘康的手说:“请问文度的后事如何?”

刘康犹豫了一会才答道:“我已经请建康城中好友收拾王大人及其家人的遗骸,现在暂置于处隐蔽别院,待到靖难云开时便可好生收殓了。”

“多谢了!”王彪之和谢安含泪向刘康拱手鞠了一躬。

“那郗景兴(郗超)和王元琳(王珣)呢?”谢安接着问道。

“郗大人和王大人听说叛军入城,带着家人随着百姓逃入城外山中,现在应该在投奔姑孰的路上。”刘康继续答道。

谢安深深地看了一眼刘康,缓缓开口道:“刘先生,你是北府的谋士吧?”

刘康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拱手道:“真不愧是安石相国,事至如此,小的再隐瞒也无济于事了。小的是东莞莒人,永嘉国难时先祖南居京口,先父为县中主簿。小的不才,现恭据北府枢密院军情司参事。”

谢安和王彪之对视一眼,心中一阵骇然,果然如此。

谢安、王彪之护住天子、太后在北府海军船上待了十日,这十日里桓秘以伪帝-会稽王司马道子的名义传诏给襄阳的桓豁,广陵的桓石虔,寻阳的桓石秀,盱眙的刘波,许以高官厚禄,就是要他们承认自己这个新政权,可惜都没有什么响应。而桓冲刚刚调集了两万兵马,驻扎在茅山,南有孙、卢叛军,北有自己兄弟子侄的叛军,一时进退两难,又无处供应粮草,手下兵将多是惶恐不安。

在这十日间,在石头附近北府海军收容了数百名逃出的官吏名士,加上他们的家人足有数千人,其中有郗超、王珣等人,他们被全部接到江北安置。而在这十日间,各地谣言四起,有的说天子和太后已经死于非命,天下已经大乱了;有的说桓秘已经窃得国器大权,会稽王已经成为唯一的正朔;有的说北府趁火打劫,从梁州、益州和司州分三路出兵荆襄,打得镇守襄阳的桓豁落花流水。

这日,只见数天不见的颜实走了过来,向谢安和王彪之言道:“两位大人,属下接到命令,我们现在要向北靠岸了。”

“向北靠岸?为什么向北靠岸?你们这么多人马,还有原本水师的五千人马,足够去建康平叛!”王彪之叫了起来,难道北府只想挟持天子和太后,丝毫不想平定乱事?这十日来他一直要求颜实立即出兵建康平叛,但是颜实怎么敢答应。他手下只有数千水兵,缴械江左水师还行,攻打一万多,甚至可能更多的叛军,进而控制整个建康城就有点力不从心了,因为他还要护卫天子、太后和江北的一票人马,实在有些为难,所以颜实这十余日一直躲着王彪之。

“难道大将军到了江北?”谢安沉吟一下问道。

“回谢大人,正是如此,最新军报说大将军已经到了北岸,正在候驾。”颜实如实禀报。

“好啊,想不到大将军神机妙算!桓家才刚刚叛乱,他就赶到江北,时间真是恰到好处。”王彪之讥讽道。

“我家大将军在接到孙、卢举事叛乱军报时,就已经上表请求朝廷带兵平叛,只是朝廷不允,大将军只得移驻许昌,静观事态。建康叛乱,我家大将军接到急报,立即火速率领两万兵马日夜不停地南奔。王大人,还请自重!”颜实听到王彪之讥讽自家大将军,要不是因为王彪之的身份,早就上去暴打他一顿了,所以话语中多有不满。

王彪之正要继续说道,却被谢安拉住了。谢安知道王彪之还想说什么,桓秘在建康城中造反,北府海军却等在城北的江中,这也太巧了吧。但是这种事情现在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现在主动权全在北府手里,他有一百个正当理由解释自己的舰队为什么会恰到好处地等在江中。

这个时候,船上全动起来,水手各自跑到自己的岗位上,拉上船锚,捆绑帆布。不一会,两排船桨同时启动,整齐地一起一伏,划开水面,驱动着巨大的船身。谢安拉着王彪之的衣襟,脸上满是默然无奈的神情。人家颜实只是顾及两人的面子过来知会一声,走与不走就由不得你了。

到了北岸,谢安看到一片明晃晃的白光晃花了自己的眼睛,他略知北府的军制,白厢黑府,眼前一片白色铁甲,那就是北府最精锐的厢军了,看来曾华这次真是下了本钱了。

“臣曾华见过陛下,见过太后!”曾华的职位勋爵还在谢安、王彪之之上,所以他只是向天子和太后拱手施礼。

“秦王免礼!”出言的是崇德太后,这位五朝太后心里非常明白现在江左已经是名存实亡,整个朝廷的生死牢牢地捏在这位大将军的手里,所以话语非常客气。

“太后,为了师出有名,还有陛下和太后传下诏书,授臣平叛事宜。”曾华毫不客气地说道。

“准,请尚书令王大人和侍中谢大人拟诏吧,哀家用印便是了。”崇德太后非常干脆,只是看了一眼谢安和王彪之,一点犹豫都没有。

是日,天子和崇德太后传诏天下,加秦王曾华都督中外诸军事,并授征讨大都督,总领内外兵事,主持平叛。

曾华命柳畋为江南中道行军总管,领军渡江,对建康的桓秘叛军起进攻,命令徐当为江南东道行军总管,令青、兖州厢军、府兵五万直下广陵,先平范六、袁瑾叛军;以桓豁、桓石秀等人涉嫌建康之乱,令张渠为江南西道行军总管,接管荆襄防务,并传令襄阳、寻阳,要求桓豁、桓石秀立即停职留用,维持当地秩序,等待接管,传令桓冲立即领军北上,接受柳畋的指挥,将功赎罪,先复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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