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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吴郡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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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潭浮柳影,白鹅泛莲波。

“呱,呱呱!”

白将军拔弄着潭水,引颈放声高歌,转目时,突见远处划来一群鸭子。大怒,卧池之侧,岂容它鸭亵渎,纵水而出,扑扇着翅膀四下追逐。

柳树下,美婢绿萝在侍奉刘浓练字,见得混战四起,忙挥着丝帕,娇声呼道:“唉呀,白将军,别打架啦!你这一闹,小郎君如何练字呢……”

“无妨!”

刘浓洒然而笑,纵腕一撩,然后提笔眯眼而视,但见左伯纸上字迹飞舞、沉而若浑,点撩之时稍见灵动圆润,喃喃念道:“何以罚?与之夺;何以怒,许不允;思省所示报权疏,曲折得宜,以神圣之虑……”

唉,还是欠缺啊!

自那夜作别朱焘,刘浓心生惭愧每日纵笔不绝,以期能书而得神。别的倒也无甚,只是却苦了白大将军,终日被婢女们赶至潭中浮水,好让小郎君辩其姿态而点“之”。悬腕行书,旨在神韵;刘浓虽日日苦练,奈何进展却不佳,揉着手腕暗道:看来不得名师指点,若想形神皆俱难矣!阿姐书法亦不怎样,会稽,不得不行啊!

“小郎君,累了且歇会!”

绿萝悄悄行至刘浓身后,跪在苇席中,伸手替他轻轻捏着双肩。软玉温香俏袭来,肩上非麻似酥,妙不可言。刘浓微微一笑,今日已然练字一个时辰,索性闭目养神,突听碎湖的声音由远而近,遂睁开双眼。碎湖蓦地一愣,随后脚步加快,行至近前,笑道:“小郎君,初茶刚晒好,要不要煮一壶?”

绿萝指着案上沉香,软声道:“小郎君还得练字呢,尚未至两个时辰呢……”

狐媚子!

碎湖稍稍皱眉,正欲说话,却见刘浓按膝起身,笑道:“碎湖,你捡些新茶,稍后几日,我要带至陆氏庄园!嗯,再备些头酒!”

“是,小郎君!”

碎湖逐着刘浓渐去的背影,回眸一眼,柳眉轻挑轻挑;绿萝不甘势弱,软软的从地上撑起来,浅浅一笑,微微一个万福,竟转身去了。

碎湖恨得牙痒痒的!

自刘浓此次经吴县而回,刘氏得知碎湖尚未得逞,心中憔急啊,便再给他指使了一个美婢,心想:碎湖颜色好,学识啥的样样亦强,可是有些情怯羞涩。虎头未通人事,她再一羞,可怎生是好。嗯,绿萝是个娇媚的,说不定能让虎头得趣呢……

至此,碎湖、绿萝便暗中较劲,碎湖胜在情旧,人聪慧,庄中之人皆需顾得;绿萝胜在嘴巴甜,一身柔媚劲儿,委实难敌。对此,刘浓当然知道,他亦不是老学究,奈何自己身子尚幼不可胡乱行事,只得一忍再忍;索性便让她们斗去,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齐家啊,不可事事过问,锻锻碎湖吧……

正思着,迎面一声唤:“小郎君!”

来福疾疾行来,刘浓心中却想起一事,前日让娘亲问巧思心事,巧思这妮子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点头,莫非,她心有别属?

老大不小了,来福她亦不愿嫁,她想作甚呢?

许是羞涩!

刘浓皱着的眉散了,决定让娘亲再问问,总得让来福随了心愿才成。此时,来福已至近前,面上拢着笑意,神神秘秘的凑过来,低声道:“小郎君,有人来了!”

“谁?”

“锦囊!”

“又来了?”

刘浓剑眉一簇,嘴角浮笑,自吴县回庄,不日顾氏便遣随从来送锦囊,刘浓解后再遣人送至吴县,焉知那顾氏小女郎性子亦极为好强,没几日又来。本不想再解,奈何顾荟蔚题注确实精湛,不看便罢,一看便抵不过诱惑,只得再解;如此这番,已往来三回矣!

遂笑道:“赏了没?”

来福道:“余婶赏了三百钱,可人未走,说是要见小郎君!”

“哦?”

往日皆是匆匆而来,疾疾而去,这回怎地却要见过?刘浓心中生奇,沿着廊上一阵疾行,将将行至正院,便见罗环正陪着一名家随打扮之人寒喧。

那人竟识得刘浓,上前三步,深深一个揖道:“见过刘郎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嗯?

刘浓更奇,朝着罗环与来福点头示意。待二人离去后,那人再左右一看,见确已无人,方才低声道:“刘郎君,我家小娘子来了,就在庄外!”

“啊?!”

口瞪目呆!

这下可真把刘浓给惊了……

……

庄园之外,桃林之中。早桃夭已凋,晚出绛红正盛。三辆华丽的牛车停靠在路边,车旁围着六名部曲,四个近婢,五个仆妇。

顾淳跳下车,疾步行至后车,笑道:“阿姐,到了!”

帘张,顾荟蔚提着裙摆,轻盈下车,扶了小婢的肩,打量着桃林景色,漫声说道:“阿弟,此乃何处?怎地有此芳绰桃林?嗯,咱们进去歇会再走……”

呃?!

阿姐,你这亦太作伪了,你怎会不知此乃何地!

顾淳心里腹诽,嘴上却正色道:“正该如此,游园游春游桃红!”转身对领事部曲道:“汝等在此看车,勿须跟随,我和阿姐稍后便回!”

一个仆妇道:“小娘子,小郎君,须得带上近婢!”

闻言,顾淳欲怒,顾荟斜掠一眼,将其制住,淡然道:“如此也好,侍墨,卷栏,你们随我去!”

“是,小娘子!”

两个近婢悄悄对视一眼,暗中偷笑,至车中抱出绢席而随。她们俩早就被小娘子给收买了,各自心照不宣,知道小娘子是来见谁的。

入林。

顾荟蔚眼漫林中光景,见得落红满地亦无人打扫,四处皆是隐约陈红附浅泥,如此一来,倒反增几许味道,赞道:“这桃园倒是不错,天生地养而自落,浸色无声亦徐徐。”

顾淳不以为然的撇着嘴,嚷道:“不然,我看定是那刘浓惫懒不通园艺,若说园艺,谁能胜过阿姐的百花园呢!阿姐,此次为何来见他呢?照旧以书锦折服他便可嘛……”心里则道:这个刘浓,居然来和我抢阿姐!!

“汝,有何意?”

顾荟蔚头亦不回的说着,提着裙角避过一处落花成堆之所,不忍踩之。

半晌,不闻声。

她回头,见阿弟鼓着腮帮子,一眼便知他在想甚,冷声道:“知不知,尚矣;不知不知,病也!莫非汝亦病了?我今日来此,只为知不知也!”

久居其威,顾淳岂敢顶嘴,忽见阿姐眼眸晶亮,一回,泄气道:“知,来也……”

顾氏家随遥领在前,刘浓默然跟随于后;二人绕过了道旁的仆妇部曲,行小道而至。

刘浓一眼望去,脚下不由得放缓;但见一蔟晚桃放得正艳,衬着卓约如妖、绛紫深衣女郎;她极喜紫色,深衣更多两卷,由下环绕而上,寥寥直至肩。未作巾帼髻,一束紫兰将满头乌雪俏俏而垒,半在脑后,半在额间,梅花步摇斜斜一贯,作凤髻。前翻不曾仔细看得,如今花映着人,更增色;肤若白雪却暖,眉似远山含黛,最是那点朱唇,稍薄,可又凭添更多味道。

真美!

刘浓心中暗赞,迈步迎上,朝着二人揖手道:“刘浓,见过顾小郎君,顾小娘子。”

顾淳踏前一步,拦住阿姐的视线,昂声道:“见过便见过,快快回答我阿姐之论,若答不出,趁早认输;若可答出,我们亦好早走!”

题还没见,答甚?

刘浓抬,从顾淳的头顶穿过去,望向树下顾荟蔚,却恁不地看见她仿似正悄悄掂着脚尖,亦朝自己投目。心中好笑,暗自忍了,再度一个揖手道:“请顾小娘子示论!”

顾荟蔚见其眉间轻颤,心中稍窘,略一沉神转瞬即安,巧挪几步,斜身喝道:“阿弟,如此岂是求知之道!”再对着刘浓微微万福,淡声道:“顾荟蔚见过刘郎君,郎君上次回论我有诸多不解,恰逢踏游途经华亭,是以前来请教。”

刘浓侧身微避,笑道:“玄理皆在自然,然自然之物,若不以心作声,以言而辩,不可明矣!刘浓学识浅薄,受顾小娘子慧启多矣,就此谢过。”

言罢,长长一个揖手。此言非虚,刘浓虽承后世之所思、所想,但论儒道经玄终不及累世门阀融汇精通,顾荟蔚深谙其道每多妙言,有些甚至连杨少柳亦未曾提及,时常令刘浓击节而赞尔。

“果真?”顾荟蔚细眉飞扬,嘴角微微翘起。

刘浓淡然笑答:“自然是真,小娘子妙论,刘浓佩服之极!”

顾荟蔚半眯着眼,似在辩其所言真假,半晌,方才递过一枚锦囊,淡然说道:“这是我刚注之论,待刘郎君日后解得,可遣人再送来!”

不是现解吗?

刘浓稍觉惊奇,适才尚暗自戒备,忽地落空反倒有些惴惴;伸出手去接锦囊,不经意间手指莫名一抖,竟触到几许微凉,凉意陡现即逝;随后那幽凉缓缓撤回,叠至顾荟蔚腰间时犹在轻颤。刘浓心中颇窘,竟亦不看锦囊,慌乱将其揣入怀中,面呈涩然。

凉而不渗,如其人矣!

顾淳眼尖,撇见了这一幕,嘴巴翘得老高,心道:还说不是故意来见他的,知,知了么?哼!

尽皆不作声,气氛微妙!

少倾,顾荟蔚漫不经心的转目投向一株老桃,待脸颊浅红褪尽,漫声道:“天时尚早,桃林亦甚美,刘郎君身为地主,不知可否带我姐弟一游?”

刘浓悄悄镇神,将尴尬拂于一旁,笑道:“桃林简陋,不过亦尚有几处可称雅致,愿请一观!”

庄外桃林甚大,两侧各有数十顷。其间又有风亭、碧潭、假山,皆为杨少柳所建,因其思念洛阳北地,是以不论亭潭、假山皆是北地风格。

顾氏姐弟甚少得见北风,极是新奇。

行至风亭时,顾荟蔚漫眼而观,但见六角朱亭孤悬于潭,潭中游鱼往来,非是观赏鱼种,竟是条条硕长雪白鲈鱼。再细辩亭中,见得琴台,浅声问道:“刘郎君可是常于此处鸣琴、垂钓?”

刘浓摇头笑道:“阿姐时常在此操琴!那鲈鱼倒是稀奇,非是近海所产……”言即此处稍顿,这鲈鱼是杨少柳飘海带回,他早已辩过,属东瀛鲈鱼。

“哦……”

闻言,顾荟蔚未曾觉察有异,稍稍回,正声问道:“是否就是昔日虎丘对琴之人?”

“正是!”

“唉,惜不能见尔!”

顾荟蔚声音若喃,幽幽一叹,随即恍然醒悟,转身急急向假山行去。刘浓、顾淳紧随其后,知其所言为何,她一个高门大阀女郎,岂能随意至年轻郎君庄园中;若要杨少柳出见,依其性子亦必不会出。而且观顾荟蔚年岁,比自己稍涨一二,怕是来年便将及笄;身为顾氏女郎,一旦及笄,提亲者将多如过江之鲫,至多一两年则会出嫁;其后若再想轻身踏游,恐是难矣!

非不可见,乃不能见矣!

登临假山,清风遥徐,顾荟蔚的纹帧丝带随风飘冉,颇显几分危意。因道狭窄,只能容一人,刘浓恐其像上次郗璇一般,悄然绕过顾淳护在其后,亦步亦趋。

吴郡妙音顾荟蔚!

其极擅清谈辩论,心思自然细密如、既慧且敏;明眸俏然微转,刘浓的所行尽皆落入其眼中,睫毛几翻扑烁,心中浅尝略甜,驻足山颠,放眼望着身前桃林。

红一片,黯一片!

芳心悠悠,竟不知何解,趁着阿弟离得尚远,悄声喃道:“去年今日此山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刘郎君,人面若隐,桃花未红,又作何意?”

人面若隐,桃花未红!徒留春风……

何意?

刘浓蓦然顿住,紧皱着眉、俯逐着片片乱红飞绕,久久不可言语。再回时,那丛大紫已慢慢的往山下飘去,紫蔻抓着裙角,浅露着青丝履。

心中怦怦乱跳!

暗暗告戒自己,不可多想,不可深思,这小女郎只是一时伤春悲秋尔。

“嘿,你走不走?”顾淳在身后叫道。

得此一打岔,刘浓心中反而镇定下来,随即哂然一笑,挥着宽袖,几个疾步追上顾荟蔚,低声唤道:“顾小娘子!”

“嗯?”

顾荟蔚身子微微一震,徐徐回过头来,眉色淡定,眸子里藏着恰到好处的疑问,可那犹自抓着裙摆的十指却陷得深深。

刘浓正色道:“何需迷伤,残红褪尽乃正景,待得来年定芳绯。”

默而无声!风亦静!

“哼!”

不知过得多久,顾荟蔚眸子缓缓凝住,随后冷冷一哼,提着裙摆碎步急奔,显得甚是气恼!

又哼?!

刘浓彻底蒙了,木然的看着紫裙飘入桃红,他尚以为顾荟蔚是想借此辩论,其言隐含道家玄说《以无为本》、《以有为末》;是以才会如此作答,暗指庄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焉知,得来一哼!

“哼!”

身后再度传来一哼,顾淳眉毛挑得老高,大步至其身旁踏过,木屐声又重又沉。

身后尚有异!

刘浓转身看向两个女婢,那两个女婢指着他正准备哼,却不知怎地齐齐唰红了脸,至其身侧窜过,追着自家小娘子去了。

徒留一个刘浓,仿若孤零春风……

……

车队杳然远去,刘浓负手于离亭中,手指摸索着锦囊的纹路。

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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