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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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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朝二十三年冬,格外冷,冰雪覆山,青松染白,本该鸟飞绝行踪灭的山间小道上,却逶迤地移动着一支队伍。

清安年年冬日都会上京郊山上皇觉寺长斋,为先父母祈福,往往值得年关才回,今年自顾牧离别后,清安无所事事,只觉得冬日分外清寒,长日寂寞,索性提前一个月上了山。

乍一挑破暧昧,便面临别离,清安两辈子次尝到了相思的苦。

顾牧再不是她眼中风流倜傥却不失人间忠义的英雄偶像,而是放在她心间切切盼盼念着的心上人,身份一变,心境也陡然变了。

皇觉寺属于皇家寺院,外表庄严肃穆,第一道黑油油的山门高达两丈,常年不开,清安年年来,走的都是侧门,说是侧门,也有寻常侯伯人家府门大小,进了山门,还要走将近一里的山道台阶,这里雪被扫得干干净净,蓝黑石英铺地,走起来十分稳当,第二道便是庄严雄伟的大殿,金身佛像巍峨慈悲,清安等人沿着殿下的回廊继续往后走,又是一处蜿蜒往上的台阶,拾级而上,整整一百零八数,才来到了后殿,再越过后殿,便是往下的台阶,转过三两个拐角,花坛、竹林、松林、泉流、山涧,最后才来到了皇觉寺的客院。

因为是寺庙,男女客院虽然都在后山,却也分割开了,中间隔着一道宽而深的山涧,上面架着浮桥,这是唯一沟通的路,清安对这里很是熟悉,她是熟客,且身份尊贵,在这里都有了固定的小院了。

这次随清安出门的,除了众侍卫护院外,光嬷嬷就跟着三个,又有跟着清安出宫的罗程等内侍,三个大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另有四个三等小丫鬟,粗使婆子等等,可以说是浩浩荡荡,跟着小知客僧行远进了院子,一下子就把本来不算小的院子给挤得满满当当。

古管家提前派人来安排过,因此院子里干干净净。屋内很是简单,只有最基础的桌椅床榻,因提前烧了炕,屋里并没有长久不住人的霉湿气,地面的青砖干净整齐,桌椅擦得铮亮,被褥帐幔都是清安自己带来的惯用品。

清安进屋后,朝小行远招了招手。

“古檀越,您有什么吩咐?”

光头的小和尚眨巴着黑亮干净的毛茸茸大眼睛,一板一眼的双手合十行了个礼,偏偏语调还奶声奶气的,简直能把人的心都萌化。

第一次来皇觉寺,清安就表现出了对这个才三岁的小和尚的喜爱,也不知寺里的老和尚们怎么想的,自那以后,行远就被有意无意地安排着专门接待她,倒是也十分和睦。

行远今年才六岁,是个被弃在寺门口的弃婴,被好心的老和尚收养了,精心养这么大,格外粉嫩可爱,来皇觉寺上香祈福的女眷们无一不被他征服,偏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跟清安混在一起,寺里的老和尚也不管他。

清安并没有立即回答,她拉住行远的袖子捻了捻,又在前胸后胸摸了一把,心中满意,——穿得还算厚实。

行远并不知道清安在干嘛,不过他还是乖乖地站在那一动不动,大眼睛里泛着好奇,看着清安。

“真是一个天生的小和尚,叫我一声姐姐很难么?行了,你师父也没亏着你,这身衣服厚实。”清安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脸,随后又从晴空手里接过一个大大的包袱。

“虽然衣服厚实暖和,不过你长得比较快,这衣角都有点短了,这里面有两身新做的棉袄,两双牛皮底的高帮棉鞋,就算下大雪出门,也不怕把脚弄湿了,另外还有些小零嘴儿,给行远招待小伙伴的。”

别看行远是个小和尚,他实在很受宠,打小跟旁边租种皇觉寺田地的佃户家孩子满山头疯玩,除了剃了个小光头,平时的功课是学习各种佛经典故,还有不能吃荤,其他就和农家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清安使坏,故意把包袱递给行远,行远傻乎乎地接了过去,顿时整个脑袋都被遮得看不见了!

行远抱着个大包袱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忽然想起什么,艰难地转过头,小脸儿还藏在包裹后,闷声闷气地问,“古檀越这次会住多久?”

清安顿时笑了,“今年就住到年底了。”

行远得了答案,倒没说什么,又往外走,不过那脚步可带出了几分欢喜雀跃。

清安忍俊不禁,扭头冲着身后一干要笑不笑的人道,“这憨孩子,也老实过头了,晴空你帮他拿着送回他住的地方吧。”

晴空早就看不过眼了,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主子您才多大,偏叫别人孩子,可让人怎么说才好?”

晴空也没等清安回答,轻轻松松地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拉着行远的手走了出去。

清安一笑而过,说实在的,算算她前世今生的年龄,也有二十出头了,隔别人身上,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实在让她没办法装纯,还拿自己当小姑娘。

“霁月,把我们准备的米粮和白絮交给智海大师,回头和他们的布施放在一起做吧。”

霁月答应了一声,虽然不解,还是用心执行去了。

清安也知道自己这下手下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家不亲自出面料理布施一事,但对于清安来说,古家的名头已经够盛,并不需要布施救人这样的善行名声来锦上添花,她固然愿意私底下多做善事积德,但却绝不能给古家带来邀功谋取民心的嫌疑,就算只剩下一个主子了,古家也绝不能掉以轻心,给人彻底掐灭古家香火的把柄。

跟皇觉寺的布施放在一起,以寺庙的名义布施,既救了人积了德,古家又不需担名声,这更能让人心安,且皇觉寺是属于皇家的地方,她的点滴动静都会落入皇家乃至皇舅舅的眼中,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给自己增加好感的做法,矫情点说,是不要面子,却能得了里子,她也不是全无收获。

清安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带着自己亲手抄写的九十九部佛经来到了威严的正殿,正是午时左右,香客极少,正殿里烟雾缭绕,檀香沉沉,有种超凡脱俗的静谧,庄严而祥和。

经历了庄周梦蝶般的人生,清安对这些神秘的佛道之说更是深信不疑,她虔诚地将佛经都供在了佛像前,跪了下来。

这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她不求父母来世如今生这般战功盖世,高贵无匹,但求他们能平平安安,幸福到老,就算不再是她的父母了,又有什么关系?

清安的性情霁月等人知之甚深,经过头几年的劝导失败,如今清安跪了一个时辰,霁月等人也不敢上前打扰,必须等清安跪足了时辰自己起来才行。

一个时辰后,早已错过了用午膳的时间,寺里的香客也逐渐多起来,不过到底是大雪压山的季节,出门礼佛的香客比往日少了六七成。

清安扶着霁月站了起来,双膝针刺般疼,她正准备回客院拿热水烫烫脚,却听得旁边偏殿传来一阵喧哗,还听到小行远奶声奶气的声音夹杂其中。

清安皱了皱眉,对霁月道,“你扶我过去看看。”

霁月虽然担心主子,但偏殿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还听到行远带着哭腔的声音,她心里也怪担心的。

主仆俩走出了大殿,跨进偏殿,这偏殿几乎可以说是行远的师父慧空大师的地盘,除了他们师徒常驻,并没有其他和尚,小行远除了偶尔在熟客面前充当知客僧,以及和小伙伴们出寺玩耍,基本都待在他师父身边,跟着学习卜算。

慧空大师年近八十,须眉皆白,慈眉善目,那双沉静安详的眼睛藏在挂下的白眉中,透出睿智通达的光芒,他最善解签卜算,一日解签不超过九签,不重复为一人解签,且算无虚言,十分灵验,在京城达官贵人中名头响亮。

这会儿,他却被个满头金翠的肥胖贵夫人扯着袖子,不依不饶地指着鼻子大骂,要不是被那胖夫人带着的人阻拦,恐怕都要被打了——这胖夫人虽然无状,但当下人的总有机灵的,知道这是皇家的寺庙,千年古刹,不是一般的山野寺庙,里头的和尚们可不是寻常人物,容得自家夫人放肆。

“听你这老不死的秃驴胡龇,我女儿明明是富贵双全的命,你居然说她下半生穷困潦倒、乞讨为生,你安得什么心?你是什么东西,居然诅咒我女儿,别以为你是个和尚就能胡说八道,你给老娘等着,定然将你这秃驴弄到大牢里,乱棍打死,我倒要看看,是我闺女的命格贱,还是你这老秃驴嫌命太长!”

慧空却依旧平静庄重,仿佛遭遇这样窘状的人不是他似的,分外认真地道,“老衲乃出家人,至今已八十,平生解签无数,虽未悟得无上佛法,却不敢打一句俇语,女施主与其在这里与老衲辩白,不若回家多行善举,或能积德纳福,为令千金稍稍改变命运,阿弥陀佛,老衲本不该多嘴多舌,我佛慈悲,却不忍施主女儿落入那等境地。”

清安扶了扶额——呃,慧空大师这真的不是在火上浇油?唉,这些个世外高人,的确身怀俗人们无法理解的本事,但高人都有自己的怪癖,或者说,自己的坚持,就比如这位慧空大师,解签从无虚言,哪怕是下下签,差得不能再差的签,他也会一五一十地实话实说,完全不管听到签文的人的内心感受。

所以说,达官贵人对慧空大师,那是又敬又恨,敬他佛法高深,真能窥破天机,又恨他有时如同贴面无情的判官,无情地审判了自己的命运……

这胖夫人状若癫狂,语气凶狠恶毒,清安却有几分理解她的心情,任谁本来怀着一腔美好的期盼为自己女儿求签,却求来了一番意想不到的糟糕预言,心情也不可能好得了。

不过,看到行远小和尚挺着瘦小的小胸脯挡在他师父面前,却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推推搡搡,脚都不能沾地了,很快就摔倒在一边,满脸又是害怕又是疼痛的表情,憋着嘴,含着两泡眼泪,要哭不哭的样子,清安就心软了。

说到底,咱还是得帮亲不帮理是不是?

清安含笑踏进偏殿,“这位夫人想必是初进京的,没听过慧空大师的名头?”

小行远看到清安,顿时那含着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淌了出来,一骨碌爬起来,撒着小短腿,扑到清安身边,拽着清安的衣角不放。

“古檀越……”

清安一眼看到行远胖乎乎的小手蹭破了皮,渗出了血丝,大眼睛里也透着恐惧,显然是被吓坏了,她面上虽笑意不减,眼底却已经一片冷然。

本来她还挺理解胖夫人的那片慈母之心的,可这种‘自己的孩子是宝,别人的孩子是草’的人,光是看她这番做派,就不是能惠及儿女的,有这样的长辈,她的女儿若后半生凄惨,也不是什么完全没可能的事情。

那胖夫人金鱼眼一瞪,气势汹汹地道,“哪里冒出来的贱蹄子,也不打听打听老娘的身份,就敢打抱不平?当心老娘连你一起打!”

清安几乎气乐了,这世上眼拙的人不少,可眼拙到连她的仆人都不如的当家夫人,着实少见,连她身边几个婆子看到自己这一身打扮,都惊恐地缩了回去,她自己居然没看出来,想必也不是什么出身大家高门的正经夫人!

她虽然只带了霁月一人,看似势单力薄,可光看她们主仆的衣着,便是她身边的霁月,穿着打扮谈吐也比寻常中等门户家的小姐强,更何况她这一身素服,用的是大内的缎子,头上戴的是内造的饰,便是一方玉佩,一支绢花,都是寻常官宦门户找不见的精致珍贵,这胖夫人亦是满头珠翠华服,居然看不出她这一身玄机?

清安也不屑和她吵嘴,只一个眼神,霁月便明白过来,下一秒,便端出了侯门家主贴身大丫鬟的气势,傲慢矜持地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们郡主的名字?还敢骂我们郡主?是个敢作敢当的,你就在这儿等着,看是你把慧空大师送进大牢,还是咱们治你个冒犯宗室的不敬之罪!”

那胖夫人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霁月话里的意思,还要再骂,却被她身边的婆子下死命地抓住,在耳边嘀咕了几句,“我的好夫人,这人可真惹不得,您没听她说,这是位郡主,郡主娘娘!咱们大秦京城最有名最受宠的郡主便是靖安郡主,万一这位就是那位,咱们就完了,老爷也完了……”

胖夫人这次终于抓住了话里的重点,她顿时呆滞了——郡主,还是靖安郡主?真的假的?

一场口舌之争就此消弭于无形,要清安说,有时候以势压人,还是挺爽的,起码,干脆利落,没那么多扯皮麻烦的后续!

等那胖夫人领着下人灰溜溜地离开后,清安朝慧空大师点了点头,就准备带着行远离开,却被慧空大师叫住了。

“靖安郡主,你可记得,三年前,老衲曾为你算过一次命理,虽是襁褓里享富贵的命,偏偏却青年早夭,不得善终?”

清安心头一震,这事儿,她差不多忘了,不,更确切地说,是她强迫自己忘了!

对于慧空大师而言,不过是三年时间,对于她来说,却是隔了个被他一言说中的悲惨前世!

上辈子,她可不是享尽了荣华富贵,而最后,可不是十八而亡,死得凄惨又肮脏,哪里称得上善终?

“按说,人的命格,从出生就定了下来,不会更改,可方才一个照面,老衲却觉,郡主的命格竟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郡主不介意,可容老衲再为郡主算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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