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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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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曾经走过那一段雷禁般的区域。

像是随时都会被脚下突如其来的爆炸,撕裂成光线里浮游的尘屑。

01

闭起眼睛的时候,会看见那些缓慢游动的白光。拉动着模糊的光线,密密麻麻地纵横在黑暗的视界里。

睁开眼睛来,窗外是凌晨三点的弄堂。

昏黄的灯光在黑暗里照出一个缺口,一些水槽和垃圾桶在缺口里显影出轮廓。偶尔会有被风吹起来的白色塑料袋,从窗口飘过去。

两三只猫静静地站在墙上,抬起头看向那个皎洁的月亮。

偶尔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汽车的喇叭声,在寒气逼人的深夜里,因为太过寂静,已经听不出刺耳的感觉,只剩下那种悲伤的情绪,在空旷的街道上被持续放大着。

易遥抬起手擦掉眼角残留的泪水。转身面向墙壁继续闭上眼睛睡觉。

已经是连续多少天做着这种悲伤的梦了?

有时候易遥从梦里哭着醒过来,还是停止不了悲伤的情绪,于是继续哭,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哭,但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那种叫做悲伤的情绪笼罩着,像是上海夏天那层厚厚的漂浮在半空中的梅雨季节,把整个城市笼罩得了霉。

哭得累了,又重新睡过去。

而最新的那个悲伤的梦里,齐铭死了。

02

易遥和齐铭顺着自行车的车流朝前面缓慢地前进着。

早晨时候上海的交通状况就像是一锅被煮烂了的粉条,三步一红灯,五步一堵车,不时有晨炼的老头老太太,踮着脚从他们身边一溜小跑过去。

每一条马路都像是一条瘫死的蛇一样,缓慢地蠕.动着。

“喂,昨天我梦见你死了”,又是一个红灯,易遥单脚撑着地,回过头望向正在把围巾拉高想要遮住更多脸的部分的齐铭,“好像是你得病了还是什么。”

齐铭冲她挥挥手,一副“不要胡说”的表情。

易遥呵呵笑了笑,“没事,林华凤跟我说过的,梦都是反的,别怕。我梦里面……”

“你就不能好好管你妈叫妈,非得连名带姓的叫吗?”齐铭打断她,回过头微微皱着眉毛。

易遥饶有兴趣地回过头望着齐铭,也没说话,反正就是一副看西洋把戏的样子看着齐铭的脸,如同有人在他脸上打了台子在唱戏一样,到最后甚至看得笑起来。

齐铭被她看得窘,回过头去看红灯,低低地自言自语。

易遥也转过去看红灯,倒数的红色秒字还剩7。

“其实你应该有空来我家听听我妈管我叫什么。”

齐铭回过头,刚想说什么,周围的车流就涌动起来。

易遥朝前面用力地蹬了两下,就跑到前面去了。

在学校车棚锁车的时候遇见同样也在停车的唐小米。

唐小米抬起头对易遥甜甜地笑了笑。

易遥望着她的脸,觉得就像是一朵开得烂开来的硕.大的花朵。散着浓烈的腐烂的花香。

易遥突然想起上个礼拜在家休息的时候看到电视里播出的那种巨大的吞噬昆虫的植物。相同的都是巨大的花朵,绚烂的颜色,以及花瓣上流淌着的透明的黏液。张着巨大的口,等着振翅的昆虫飞近身旁。

周围走动着的人群,头顶错乱嘈杂的麻雀,被躁动的情绪不停拍打着的自行车铃,远远响起的早自习电铃声。这些统统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面前静静地朝自己张开大口的,硕.大而粘稠的灿烂花盘。

03

和预想中不一样的是,并没有出现易遥想象中的场景。

在来学校之前,易遥已经想过了种种糟糕的可能性。甚至连“今天有可能是最后一天上学”的打算也是想好了的。按照唐小米的性格和她的手腕,易遥觉得走进教室直接看到黑板上出现关于自己去私人妇科的大字报都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因为之前也听说过她种种事迹。用勾心斗角心狠手辣机关算尽来形容也并不会显得过分。

但当易遥走进教室的时候,却并没有任何与往常不一样的地方。

齐铭依然在讲台上低头在记录本上抄写着迟到学生的名字。各门科目的科代表站在教室前面把交上来的功课码成小堆。女生聚成几个小团,讨论着昨天晚上的电视剧与学校体育部几个男生的花边新闻。

易遥朝教室后排的唐小米看过去,她后侧着头,和她后面的女生谈论着她新买的裙子。

易遥轻轻地松了口气,却又转瞬间浮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心悸。

就像是已经知道了对面挥来的一记重拳,抬手抱头做好“面目全非”的打算之后,却空落落地没有任何后续,但又不敢放下手肘来看看对方,怕招来迎面一拳。

易遥坐下来,从书包里往外掏上午要用的课本。肩膀被人从背后拍了拍,易遥转过头去,唐小米站在自己身后,伸出手把一个铁皮糖果罐子递在自己面前——

“呐,话梅要吃么?”

04

肆意伸展开来的巨大的花盘。甜腻的香气太过剧烈,出浓郁的腥臭味,径直地tan到鼻尖上来。

05

课间操做完之后,巨大的学生人群像是夏日暴雨后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流淌蜿蜒。分流成一股又一股,从不同的地方,流向同一个低处。

齐铭看了看走在身边的易遥,裤腿长出来的那一截被踩得烂了裤边,剩下几条细细的黑色的布,粘满了灰。齐铭皱了皱眉毛,清晰的日光下,眼眶只剩下漆黑的狭长阴影,“你裤子不需要改一改么?”

易遥抬起头,望了望他,又低头审视了一下裤脚,说,“你还有空在乎这个啊。”

“你不在乎?”

“不在乎。”

齐铭不说话了。随着她一起朝教室走,沉默的样子让他的背显得开阔一片。

“在乎这个干嘛呀。”过了一会儿,易遥重新把话题接起来。

齐铭却没有再说话了。

他抬起头,眼眶处还是阳光照耀不进的狭长阴影。

走进教室的时候易遥正好碰到唐小米从座位上站起来,拿着手中的保温杯准备去倒水,看见易遥走进来了,她停了停,然后笑眯眯地伸出手把杯子递到易遥面前,“帮我倒杯水吧。”

声音不大不小,不轻不重,刚好足够让周围的人听到,又不显得突兀。拿捏得很准,周围的人大部分都朝她们两个看过来。

易遥面对她站着,也没说话,只是抬起眼看着她,手搭在桌沿上,指甲用力地抠下一块漆来。

唐小米也看着易遥,顺手从桌子上那个铁皮罐子里拿起一颗话梅塞到嘴里,笑容又少女又甜蜜。话梅在腮帮处鼓起一块,像是长出的肿瘤一样。

易遥伸手接过杯子,转身朝门外走去。

“呐,易遥,”唐小米从背后叫住她,易遥转过头去,看到她吐出话梅的核,然后笑颜如花地说,“别太烫。”

走廊尽头倒热水的地方排着稀稀拉拉的两三个人。

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气温已经不再像前段时间一样低得可怕。所以热水已经不像前一阵子那么抢手。易遥很快地倒好一杯,然后朝教室走回去。

走到一半,易遥停下来,拧开盖子,把里面的水朝身边的水槽里倒掉一半,然后拧开水龙头就哗啦哗啦往里面灌冷水。

拧好盖子后还觉得不够,易遥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又朝里面吐了回去。

易遥拿着杯子,快步地朝走廊另外一边的教室走去。

走了几步,易遥停下来,手放在盖子上,最终还是拧开来,把水全部倒进了边上的水槽里。突然腾起来的白汽突突地从水槽边缘漫上来。

易遥走回走廊尽头的白铝水桶,拧开热水龙头,把杯子接到下面去。

咕噜咕噜的灌水声从瓶口冒出来。

易遥抬起手背,擦了擦被热汽熏sh的眼睛。然后盖好盖子,走回教室去了。

唐小米笑眯眯地接过了杯子,打开盖子刚准备要喝,被一个刚进教室的女生叫住了。

“哎呀,你可别喝,刚我还以为是易遥自己的水杯呢,因为我看到她喝了一口又吐进去了,刚还想问她在搞什么。”

易遥回过头去看向刚刚进来的女生,然后再回过头去的时候,就看到了唐小米一张惊诧的脸。无论是真的惊讶还是扮演的表情,无论哪一种,这张脸的表现都可以用“不负重望精彩绝伦”来形容。

果然周围出此起彼伏的“啧啧”的声音来。

易遥转过身静静地坐下来。什么也没说,慢慢地从书包里掏出下一节课的课本来。

等她翻好了课文,身后传来唐小米姗姗来迟的娇嗔,“易遥你怎么能这样呀?”

完全可以想象那样一张无辜而又美好的脸。

如同盛开的鲜艳的花朵让人想践踏成尘土一般的美好。

06

黑暗中开出的瘴毒花朵,虽然无法看见,却依然可以靠感觉和想象描绘出亮的金边。浓烈的腥臭味道,依然会从淌满黏液的巨大花瓣上,扩散开来,呼吸进胸腔。

循环溶解进生命里,变成无法取代和瓦解的邪恶与阴毒。

07

冬天的阳光,哪怕是正午,也不会像夏日的日光那样垂直而下,将人的影子浓缩为一个重黑的墨点。冬日的阳光,在正午的时候,从窗外斜斜地穿进来,把窗户的形状,在食堂的地面上拉出一条更加狭长的矩形亮斑。

冬日的正午,感觉如同是夏日的黄昏一样,模糊而又悲伤地美好着。

一个男生踢着球从身后跑过,一些尘埃慢镜头一样的从地面上浮动起来,漂浮在明亮的束形光线里。

“你真的吐进去了?”齐铭放下碗,看着易遥,脸上说不出是笑还是严肃的表情。

“吐了。”易遥低头喝汤的间隙,头也没抬地回答到。

齐铭略显诧异地皱了皱眉毛。

“但还是倒掉了重新帮她接了一杯,”易遥抬起头,咬了咬牙,“早知道就不倒了。”

齐铭转过头去,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易遥转过一张冷冰冰的脸,瞪着他,“好笑吗?”

齐铭忍着笑意摇了摇头,抬起手温柔地揉了揉易遥的头,说:“你啊,还是少了一股做恶人的狠劲儿。”

“批评我呢?”

“没。是表扬。”齐铭笑呵呵的,眼睛在明亮的光线里显得光灿灿的,牙齿又白又好看。易遥听到隔壁桌的几个女生低声地议论着他。

“我宁愿看做是你的批评。批评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易遥盖起饭盒的盖子,说,“我吃完了。”

冬天正午明媚的阳光,也照不穿凝固在齐铭眼眶下的那条漆黑的狭长的阴影。那是他浓黑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投射下的阴影,是让整个学校的女生都迷恋着的美好。

易遥看着眼前望向自己的齐铭,他在日光里慢慢收拢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午夜盛放后的洁白的昙花,在日出之前,收拢了所有的美好。

心里那根微弱的蜡烛,又晃了一下,熄灭了。

08

就如同易遥预想中的一样,唐小米的把戏并没有停止。

甚至可以说,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狠毒很多。就像她那张精致的面容一样,在别人眼里,还要美好无辜很多很多。

就像拆毁一件毛衣需要找到最开始的那根线头,然后一点一点地拉扯,就会把一件温暖的衣服,拉扯成为一堆纠.缠不清的乱线。

事情的线头是这天下午,一个男生对易遥递过去了一百块钱。

于是就像扯毛衣一样,不可停止地哗哗地扯动下去。

09

早上的时候学校的广播里一直在重复着下午全校大扫除的事情。因为下周一要迎接市里卫生部门的检查,市重点的评比考核,卫生情况一直都是一个重要的指标。

所以一整个上午广播里都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下午的扫除事宜,里面那个早操音乐里的病怏怏的女声,换成了教务主任火燎燎的急切口吻。从学校四处悬挂着的喇叭里,朝外喷着热焰。

整个学校被这种焦躁的气氛烘烤得像要着火一般。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之后就是全校轰轰烈烈的大扫除。

“热死了,这冬天怎么像夏天一样。”

“有完没完,教务主任怎么不去死啊。”恶毒的女生不耐烦地说着。

“打扫个学校搞得像扫他祖坟一样紧张。至于么。”明显这一个更加恶毒。

易遥支着胳膊,趴在课桌上听着周围女生的谈话,窗外阳光普照。好像苍白寒冷的冬天就快要过去了。一切开始恢复出热度,水蒸汽也慢慢从地面升起,整个世界被温暖的水汽包围着。

黑板上左边一大块区域被用来书写这次大扫除的分工。

东面花园:李哲东,毛建安,刘悦,居云霞

教室:陈佳,吴亮,刘蓓莉,金楠。

走廊:陈杰,安又茗,许耀华,林辉。

……

楼梯:易遥。

易遥静静地盯着黑板上自己的名字,孤单地占据了一行。阳光正好有一束斜斜地照在自己的名字上面,有些许的粉笔尘埃漂浮在亮亮的光线里。易遥扯着嘴角,出含义不明的笑来。

“啪”的一声,隔着一行走道的旁边座位的女生的课本掉到地上来,落在自己脚边上。易遥回过头去,刚想弯腰下去拣,就听到后面唐小米的声音。

“易遥你帮她把书拣起来。”唐小米的声音真甜美。

易遥本来想弯下去的腰慢慢直起来,整个背僵在那里。

倒是旁边的女生觉得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笑,起身自己来拣。

“不用啊,叫她帮你拣,就在她脚边上,干嘛呀。”唐小米声音稍微提高了点。

易遥这次转过头去,盯着后排的唐小米。熟悉的对峙,空气被拉紧得铮铮做响。唐小米漂亮的水晶指甲在那个装满话梅的铁皮罐子上“嗒嗒”地敲着,看上去有一点无所事事的样子,但在易遥眼里,却像是浸透毒液的五根短小的匕,在自己背上深深浅浅若有若无地捅着。

周围又出同样熟悉的“啧啧”的声音。易遥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那些粘稠的口水在口腔里出这种声音时的恶心。

易遥弯下腰,把书拣起来,拍了拍灰尘,然后放回到旁边女生的桌子上面,“好漂亮的封皮呢,真好看。”易遥对女生笑了笑,在阳光里眯起眼睛。

女生的表情是说不出的尴尬。

身后的唐小米收拢起美好的表情。

窗外的广播里依然是教务主任如同火燎一样的声音。

风吹动着白云,大朵大朵地飞掠过他们背后头顶上的蓝天。

还有在冬天将要结束,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光里,纷纷开放的,巨大而色彩斑斓的花朵。它们等不及春天的来临,它们争先恐后地开放了。

满世界甜腻的香味。席卷冲撞来回。缠绕着每一张年轻美好的面容。

10

其实也乐得清闲。

整条楼梯没有其他的人,偶尔别的班级的男生提着水桶扫帚一边说着“抱歉”一边跑过去。

易遥拿着长扫把,刷刷地扫过每一级台阶。

尘埃扬起来几乎有人那么高。于是易遥转回教室拿了些水出来洒上。

其他的人大部分做完自己的区域就回家去了,学校里剩下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扫把摩擦地面的刷刷声竟然在校园里形成回声。开始只是一点点,后来慢慢变清楚。

一下一下。刷刷地。回荡在人渐渐变少的校园里。

易遥直起身来,从走廊高大的窗户朝外面望出去。天边是灿烂的云霞,冬天里难得的绚丽。似乎苍白的冬天已经过去了。易遥在嘴角挂了个浅浅的温暖的笑。

以前觉得孤单或者寂寞这样的词语,总是和悲伤牵连在一起。但其实,就像是现在这样一个安静的下午,校园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学生,夕阳模糊的光线像水一样在每一寸地面与墙壁上抹来抹去。涂抹出毛茸茸的厚实感,削弱了大半冬天里的寒冷和锋利。

空旷的孤单,或者荒凉的寂寞,这样的词语,其实比起喧闹的人群以及各种各样的嘴脸来说,还是要温暖很多的吧。

等到差不多要扫完最后一层的时候,易遥草突然想起齐铭,于是摸出手机,想给他个消息,告诉他不用等自己,先回家好了。等翻开屏幕的时候,才现齐铭的一条未读消息。

“老师叫我去有事情,我今天不等你回家了。你先走。”

易遥合上屏幕的时候,一个男生站到自己面前,隔着一米的位置,朝自己递过来一张一百块的纸币。

“呐,给。”

光线下男生的脸是完全的陌生。

易遥抓紧着扫把,面对着他,没有说话。

11

夕阳从走廊的窗户照耀进来,在楼梯里来回折射着,慢慢地化成柔.软的液态,累积在易遥越来越红的眼眶里。

易遥的手指越抓越紧。

“你什么意思?”易遥抓着扫把,站在他面前。

“没什么……他们说可以给你钱……”男生低着头,伸出来的手僵硬地停留在空气里。白色衬衣从校服袖口里露出来,特别干净,没有任何脏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易遥把眼睛用力得睁大。不想眨眼,不想眨眼后流出刺痛的泪来。

“他们说给你钱,就可以和你……”男生低下头,没有说话。

“是睡觉么?”易遥抬起头问他。

男生没有说话。没摇头也没点头。

“谁告诉你的?”易遥深吸进一口气,语气变得轻松了很多。

男生略微抬起头。光线照出他半个侧脸。他嘴唇用力地闭着,摇了摇头。

“没事,你告诉我啊,”易遥伸出手接过他的一百块,“我和她们说好的,谁介绍来的我给谁五十。”

男生抬起头,诧异的表情投射到易遥的视线里。

有些花朵在冬天的寒气里会变成枯萎的粉末。

人们会亲眼目睹到这样的一个看似缓慢却又无限迅疾的过程。从最初美好的花香和鲜艳,到然后变成枯萎的零落花瓣,再到最后化成被人践踏的粉尘。

人们会忘记曾经的美好,然后毫不心疼地从当初那些在风里盛放过的鲜艳上,践踏而过。

——是你的好朋友唐小米说的,她说你其实很可怜的。我本来不信……

——那你现在呢?信了吗?

12

易遥低着头,慢慢把那张因为用力而揉皱成一团的粉红色纸币塞回到男生的手里。

她收起扫把,转身朝楼上的教室走回去。

她回过头来,望向夕阳下陌生男孩的脸,她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没有这样。

易遥转身朝楼梯上加快脚步跑去,身后传来男生低低的声音,“喂,我叫顾森西,我给你钱其实也不是……”

易遥没等他说完,回过头,抬起脚把旁边的垃圾筒朝他踢过去。

塑料的垃圾筒从楼梯上滚下去,无数的废纸和塑料袋飞出来撒满了整个楼梯。男生朝旁边侧了一侧,避开了朝自己砸下来的垃圾筒。

他抬起头,楼道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光线从楼梯上走廊的窗户里汹涌而进。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去,把一张一张的废纸重新拣起来,然后把垃圾筒扶好,把废纸重新放回去。

13

如果只是叫自己倒一倒水,满足一下她支使自己的欲.望,易遥觉得其实也是无所谓的。而现在——

闭着眼睛,也可以想象得出唐小米在别班同学面前美好而又动人的面容,以好朋友的身份,把自己在别人面前涂抹得一片漆黑。

“她很可怜的——”

“她这样也是因为某些不方便说的原因吧,也许是家里的困难呢——”

“她肯定自己也不愿意这样啊——”

在一群有着各种含义笑容的男生中间,把她的悲天悯人,刻画得楚楚动人。

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了。

之前在打扫楼道的时候,最后离开的劳动委员把钥匙交给易遥叫她锁门。

教室弥漫着一股被打扫后的类似漂白粉的味道,在浓烈的夕阳余辉里,显得一丝丝的冷清。

易遥快步走到讲台上,“哗——”地用力拉开讲台的抽屉,拿出里面的那瓶胶水,然后拧开瓶盖,走到唐小米的座位上,朝桌面用力地甩下去。

然后把粉笔盒里那些写剩下的短短的笔头以及白色的粉末,倒进胶水里,揉成黏糊糊的一片。

易遥泄完了之后,回身走向自己的座位,才现找不到自己的书包。

空荡荡的抽屉张着口,像一张嘲笑的脸。

易遥低下头小声地哭了,抬起袖子去擦眼泪,才现袖子上一袖子的灰。

14

学校后面的仓库很少有人来。

荒草疯长一片。即使在冬天依然没有任何枯萎倒伏的迹象。柔.软的,坚.硬的,带刺的,结满毛茸茸球状花朵的各种杂草,铺开来,满满地占据着仓库墙外的这一块空地。

易遥沿路一路找过来,操场,体育馆,篮球场,食堂后面的水槽。

但什么都没找到。

书包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不会凭空消失。

易遥站在荒草里,捏紧了拳头。

听到身后传来的杂草丛里的脚步声时,易遥转过身看到了跟来的顾森西。

易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顾森西有点脸红,一只手拉着肩膀上的书包背带,望着易遥说:“我想跟你说,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易遥皱了皱眉,说:“哪个意思?”

顾森西脸变得更红,说:“就是那个……”

“上床?”易遥想了想,抬起手挥了挥,打断了他的说话,“算了,无所谓,我没空知道你什么意思。”

易遥转身走回学校,刚转过仓库的墙角,就看到了学校后门口的那座废弃的喷水池里,飘荡着的五颜六色的各种课本,自己的书包一角空荡荡地挂在假山上,其它的大部分泡在水里。

阳光在水面上晃来晃去。

喷水池里的水很久没有换过了,绿得黑的水草,还有一些白色的塑料饭盒。刺鼻的臭味沉甸甸地在水面上浮了一层。

易遥站了一会儿,然后脱下鞋子和袜子,把裤腿挽上膝盖,然后跨进池子里。

却比想象中还要深得多,以为只会到小腿,结果,等一脚踩进去水瞬间翻上了膝盖浸到大.腿的时候,易遥已经来不及撤回去,整个人随着脚底水草的滑腻感,身体朝后一仰,摔了进去。

15

——其实那个时候,真的只感觉得到瞬间漫过耳朵鼻子的水流,以及那种刺鼻的恶臭瞬间就把自己吞没了。甚至来不及感觉到寒冷。

——其实那个时候,我听到身后顾森西的喊声,我以为是你。

——其实那个时候,我有一瞬间那么想过,如果就这样死了,其实也挺好。

16

在很久之前,在易遥的记忆里,这个水池还是很漂亮的。那个时候自己刚进学校,学校的正门还在修建,所以,所有的学生都是从这个后门进出的。

那个时候这个水池每天都会有漂亮的喷泉,还有很多男生女生坐在水池边上一起吃便当。水池中央的假山上,那棵黄角树,每到春天的时候,都会掉落下无数嫩绿或者粉红的胞芽,漂在水面上,被里面的红色锦鲤啄来啄去。

直到后来,大门修好之后,所有的学生都从那边进入学校,这个曾经的校门,就渐渐没有人来了。

直到第一年冬天,因为再也没有学生朝池塘里丢面包屑,所以,池里最后一条锦鲤,也在缓慢游动了很久之后,终于慢慢地仰浮在水面上,白森森的肚子被冬天寂寥的日光打得泛出青色来。

易遥脱下大衣拧着水,裤子衣服大部分都浸透了。

脚下迅速形成了两滩水渍,易遥抬起手擦着脸上sh淋淋的水。

她回过头去,顾森西把裤子挽到很高,男生结实的小腿和大.腿,浸泡在黑色的池水里。他捞起最后一本书用力甩了甩,然后摊开来放在水池边上。然后从水池里跨了出来。

易遥把大衣递过去,说,你拿去擦吧。

顾森西抬起头,看了看她红色的羽绒服,说,不用,你赶快把水拧出来吧,这水挺脏。我等下去水龙头那边冲冲就好。

易遥缩回手,继续用力地拧着衣服。

衣服吸满了水,变得格外沉重。易遥抬起手揉向眼睛,动作停下来。

手指缝里流出sh漉漉的水来。

顾森西赤着脚走过去,拉过易遥的衣服,说,让我来。

易遥左手死死地抓着衣服,右手挡在眼睛前面。露出来的嘴角用力闭得很紧。

那些用尽力气才压抑下去的哭泣声。

“放手。”顾森西把衣服用力一扯,拿过去哗啦拧出一大滩水来。

被水浸sh的双手和双脚,被冬天里的冷风一吹,就泛出一整片冻伤的红。

顾森西催促着易遥赶快回教室把衣服换了。

易遥说,我没衣服。

顾森西想了想,说,那你先穿我的。我外套厚。你赶快回家去吧。

易遥没回答,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一堆书,整个人sh漉漉地往前走。

顾森西还追在后面要说什么,易遥转过身朝他用力踢了一脚,皮鞋踢在他小腿骨上。顾森西痛得皱着眉头蹲到地上去。

“别跟着我,我不会和你上床,你滚开。”

顾森西咬了着牙站起来,脱下他的厚外套,朝易遥劈头盖脸地丢过去,看的出他也生气了。

易遥扯下蒙在自己头上的外套,重重地丢在地上,眼泪刷得流了下来。

易遥没有管站在自己身后的顾森西,抱着一堆sh淋淋的书,朝学校外面走去。快要走出校门的时候,易遥抬起头看到了齐铭。

脑海里字幕一般浮现上来的,是手机里那条短信。

——老师叫我去有事情,我今天不等你回家了。你先走。

而与这相对应的,却是齐铭和一个女生并排而行的背影。两个人很慢很慢地推着车,齐铭侧过脸对着女生微笑,头被风吹开来,清爽而干净。齐铭车的后座上压着一个包得很精美的盒子。

——也难去猜测是准备送出去,还是刚刚收到。

但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吧。

易遥跟在他们身后,也一样缓慢地走着。

风吹到身上,衣服贴着皮肤透出sh淋淋的冷来。但好象已经消失了冷的知觉了。

只是怀包着书的手太过用力,出一阵又一阵的酸楚感来。

以前上课的时候,生物老师讲过,任何的肌肉太过用力,都会因为在分解释放能量时缺氧而形成乳酸,于是,就会感觉到酸痛感来,

那么,内心的那些满满的酸楚,也是因为心太过用力吗?

跟着齐铭走到校门口,正好看到拿着烤肉串的唐小米。周围几个女生围着,像是几朵鲜艳的花。在冬天这样灰蒙蒙的季节里,显出淋漓得过分的鲜艳。

依然是那样无辜而又美好的声音,带着拿捏得恰倒好处的惊讶和同情,以不高不低的音调,将所有人的目光聚拢过来。

——哎呀,易遥,你怎么弄成这样一副样子啊?

前面的齐铭和他身边的女生跟着转过身来。

在齐铭露出诧异表情的那一刻,天狠狠地黑了下去。

易遥抬起手擦掉额头上沿着刘海淌下来的水,顺手拉下了一缕臭的墨绿色水草来。

周围的人流和光线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像是谁在易遥眼里装了台被遥控着的摄象机,镜头自动朝着齐铭和他身边的女生对焦。清晰地锁定住,然后无限地放大,放大,放大。

他和她站在一起的场景,在易遥眼里显得安静而美好。就像是曾经有一次在郊游的路上,易遥一个人停下来,看见路边高大的树木在风里安静地摇晃时,那种无声无息的美好。

干净漂亮的男生。和干净漂亮的女生。

如果现在站在齐铭旁边的是头上还有水草浑身臭的自己,那多像是一个闹剧啊。

易遥更加用力地搂紧了怀里的书,它们在被水泡过之后,一直往下沉。

易遥盯着那个女生的脸,觉得一定在哪儿见过。可是却总是想不起来。记忆像是被磁铁靠近的收音机一样,出混乱的波段。

直到听到身边顾森西的一声“咦——”后,易遥回过头去,才恍然大悟。

顾森西走到女生面前,说,“姐,你也还没回家啊。”

他们回过头来,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17

如果很多年后再回过头来看那一天的场景。一定会觉得悲伤。

在冬天夕阳剩下最后光芒的傍晚,四周被灰蒙蒙的尘埃聚拢来。

少年和少女,站在暮色的灰色校门口,他们四个人,彼此交错着各种各样的目光。

悲伤的。心疼的。怜悯的。同情的。爱慕的。

像是各种颜色的染料被倒进空气里,搅拌着,最终变成了漆黑混沌的一片。在叫不出名字的空间里,煎滚翻煮,蒸腾出强烈的水汽,把青春的每一扇窗,都蒙上磨沙般的朦胧感。

却被沉重的冬天,或者冬天里的某种情绪吞噬了色彩。只剩下黑,或者白,或者黑白叠加后的各种灰色,被拓印在纸面上。

就像是被放在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无论照片里的人笑得多么灿烂,也一定会看出悲伤的感觉来。

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按动下了快门,卡嚓一声。

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

沉甸甸地浮动在眼眶里的,是回忆里如同雷禁般再也不敢触动的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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