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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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错身
邵峻琪来到医院的时候,唐允已经睡着了。病房里很闷,她裹着被子却浑然不觉的样子。右手上插着针管,他看了看输液瓶,已经空的不能再空。
邵峻琪陡然心慌了一下,把唐允手背上的胶布扯开。果然空气已经回流了,输液瓶空了后会导致针管里的空气对流,已经有小指头那么高的血顺着针管被反吸回去。
他皱着眉,按住她手腕就把针管拔了出来。剩余的一点血沿着针管流到地板上,滴滴答答的犹如小珠子。
唐允手一阵哆嗦,醒来的时候就是看着邵峻琪在拿着棉花球给她止血。不由懊恼忘了看点滴流到哪儿。
她口腔因为创口见风有些炎,医生建议她最好消了炎再走。几个小时的功夫她睡了一觉,如果不是拔针那一下还会继续睡下去。
嗓子也沙哑了,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睡了多久了?”她一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像嘴里含了沙子。喉咙又干又渴。焦灼的要命。
自己被送来的时候是凌晨,现在从窗户看天已经黑了。
邵峻琪按了按她额头,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你就在睡了。”
她讷讷半天,“想喝水。”
他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唐允接过来,居然还是凉的,难为他想的这么周到。
干渴的感觉缓解了不少,她拍拍胸脯,让凉气慢慢顺着胸口顺下去。自己睡了一天,也就有一天没有吃东西,喝完水后饥饿感像蚂蚁一样爬了上来。“我好了,我要去吃饭。”
邵峻琪瞥了她一眼,“你再躺一会儿吧,我去给你买。”
皮蛋瘦肉粥,烤羊肉烤鸡胸烤鸭翅,蛋炒饭,邵峻琪想了想,又在医院食堂窗口打包了一份拉面带回去。唐允对拉面极其执着,有恨不得把拉面汤下饭的冲动。牙龈炎不知道能不能吃烧烤,不过反正他也能吃.....他提着盛满塑料盒的袋子,在医院门口看到了邵凛空。
“凛哥?”他有点意外,今天早晨的时候据说邵家二房的儿子开车冲出护栏被淹死了,邵家忙成一团,他因为不是本家的孩子所以没什么牵连,不过也要出席葬礼。邵凛空这时候出现在这儿,想必是来接唐允回家的?
邵凛空冲他招手算是打过招呼了,看见他提着满手的饭菜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来探病,大学时期的同学阑尾开刀住院了。他媳妇不准他吃肉,我偷着送点东西过来开荤。”
邵峻琪晃晃手里的袋子,谎言说的面不改色。“你在这儿干嘛?”
“我来接个人。”邵凛空回答的很简短,然后接了个电话,一边说一边往医院里走去。
邵峻琪迟疑了一下,走到垃圾桶前,腾出手把买的东西都塞了进去。不由嘲笑自己太文过饰非,反倒有几分懦弱。
但是依旧不能够停止,不能停止去关心去注意去向往,制造出无数多余的感情,好像就能安慰自己贫乏的心。
从很久以前为了喜欢而喜欢的时候开始,他就明白不能停止了。
可能会一直继续下去,撑着,等着,守望着,到等不到的那天,才能心甘情愿的死。
迈腾的车灯闪了一下,他打开车门,头也不回的倒车走了。
唐允仍旧用被子把自己盖的严严实实,天气不冷,她只是莫名觉得心底往上泛凉意,阵阵的冰的头晕。只有被子才能让她感觉好一点。
倪正声的话像跗骨之蛆一样停留在她耳边。如果你死了,结果也是一样的容易。
这话是在抱怨不该收养她吗?如果当初她没人收养自己死了,顶多是具墓地里的无名尸体,生不出这些事端。她仇还没报,却先无故害死一个。
头顶的被子被掀开了,露出刺眼的灯光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我饿死了。”起来就是一怔,眼前的不是买饭回来的邵峻琪,而是两手空空的邵凛空。
额头边立刻就沁出一层冷汗,如果自己喊了邵峻琪的名字就完蛋了。
邵凛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到她心虚的慌。然后慢吞吞捏了捏唐允的下巴,“牙龈又出血了?”像抚慰又像是恼怒。
这次是炎。
“听说找不到你差点报了警,邵家一下出来两个失踪的人还真的招架不住。后来问了问附近医院说住院名单里有你的名字。”邵凛空把输液针管绕到白铁皮的架子上,“少说点话吧,省的又炎就不好治了。”
唐允把被子掀开,露出青紫色的脚踝,用手机打字给他看。“我脚崴了一下。”
她神情又无辜又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邵凛空弯下腰,“来。”
看她愣愣的又回头补了一句,“过来啊,我背你出去。”
她连忙摆了摆手,邵凛空虎着脸就把她拽了过来,“让你上你就上,我哪有那么大空闲和你穷折腾。”
唐允只好红着脸贴在他结实的后背上,任由邵凛空把自己背了起来。
“今天我二婶家的弟弟死了。”他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其实和他不熟,从来没和他一起玩过。大概是二婶总教育他不要跟我玩儿吧。但是这么一死还真觉得很奇怪,好像心里空了一块。和我有血缘的人突然就少了一个....”邵凛空顿了一下,“你嫌烦可以捂上耳朵。”
唐宇摇了摇头,然后现邵凛空背对着她是看不见的。
“二婶那么刁钻的人也哭得稀里哗啦的。我有点愁,万一哪天喝多了一下撞栏杆了。家里人是不是也得这么哭一回。我倒是不难受,但是那么多人为我难受还真的很难办。”
他思路很奇怪,说的话又完全不在点上。但是唐允能明显感觉到他的失落,好像优等生遇到无解的难题。知道答案给错了,但还是算来算去,强迫自己朝着以为的正确靠近。
她和他正相反,她怕的是如果死了没有人为她难受。小时候母亲对她很苛刻,经常恨恨的瞪着她说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然后她就害怕的哭了,死已经是很艰难的事情,如果连一个为她难过的人都没有该多可怜。母亲的那句话成了童年最深的诅咒,每当提起她都会吓得抖。
死了也不会掉一滴眼泪。象征着毫无怜悯的冷漠和最深最深的远离。后来她碰到非常讨厌的人以后就会在心里说,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的。
邵凛空怕有人为他难受,她怕的是无人为她难受。
最后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歇斯底里,才能证明她鲜明的存在感来,显示出她的生命存着热烈的价值,她是活过了一生。如果死的时候都没人哭,不就被遗忘了吗?
只有轰轰烈烈才能不被人遗忘,只有那样才是人生。
邵凛空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她。“唐允,你怎么了?”
唐允静默的摇摇头,她在想和眼前的人完全不同的事情。
两个人坐在车里,邵凛空打方形盘,倒车,从医院里开出去。“后天我那个堂弟举行葬礼,我们都得去。”
她点点头,猝不及防想起董淑含被拉出邵家时的气愤表情,如今一转眼就失去了一个儿子。
“他撞得太厉害,车头都塌下去一块。尸体收敛了以后要丧,二婶非说他是被人害死的,要做法术招魂。那个神经病。”
邵凛空想起董淑含的嘴脸就凭空生出一股厌恶之情,“人都死了还不入土为安。”
那可是二房唯一的儿子,唐允很想提醒他。但这件事邵凛空大概比她要清楚地多,用二十几年的时光抚育他成长,送他上学,栽培成人后却无缘无故的死了,哪个母亲不会崩溃呢?
白人送黑人。人到中年失去了唯一的儿子,邵家二房的夫妻以后会很难过。
这都是你造成的。
心里那个细而尖的声音说,如同小小的蝙蝠将爪子划在她心上。如果你没有跟着那个男人进去,如果你没有推开花房的门,邵亚宏就不用死了。
唐允的头重重磕在车窗上。
都是你的错。
嘴里泛出苦味的液体,喝下去的水也随着呕吐的冲动涌了出来。
都是你的错。
她捂住嘴,打开车窗吐了起来。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你能逃避吗?
不是我啊!她挣扎着。如果不是为了报仇我就不用到这里来,不用听从倪正声的摆布,不用抉择来抉择去,如果不是为了报仇,我完全可以安安静静的去死!
那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活着,用尽全力的活着,光是活着就把我所有的勇气都耗完了。活着是为了不去死,苟且偷生是为了不去死,一切都是为了逃避死。
她终于想起为什么要跟着倪正声离开了,她害怕死,如果被遗弃她也活不了多久,为了生存而屈辱的承认另一个人为父亲,因为她不想在那个地方死去,如果死了,一切就都完了。
所以自私的选择活下去,所以她果然也是个自私的人。
否则她还能为了谁呢?没有人替她想过,如果爸爸肯为了她不自杀,那她也可以过得很好。可是还是把她抛下了,所有人都选择了离开,走的义无反顾,走的理所当然。
她捂住脸,泪水止不住的留了出来。
所以她肯定会孤独,孤独的过完这一生,没什么人能记住她。最后在无人关心的地方睡去,永远都不醒来。
那就找人来接替你吧,你现在不也是为了这个吗?
邵家害的你家破人亡,去找他们讨债吧。让他们偿还你,直到你觉得失去的能被补足为止,直到你觉得满意为止。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都是合理,都是走投无路被逼使然。
所以你是对的。
邵凛空把车停在路边,唐允大概身体又觉得不好受,下去狂吐一回脸色才好了点。连续几天没休息好已经摧毁了她的精力,现在看起来脸色灰败,眼圈以下是浓重的黑色,好像燃烧成灰烬的干柴。
她吐完又爬回车上,过了许久,才无力的示意他可以开车了。
他担忧的看了看唐允的脸,她却轻轻把手搭在方向盘了,把他的手覆盖起来。
然后她伸出双臂,迟疑的抱了一下他。
邵凛空坦然的接受了这个拥抱,就连她身上淡淡的药水味也不感到难闻,反而有种特别的安定感。病重的唐允体重奇怪的轻,搭在他身边就像纸片一样。好像风一吹就能吹走,连摧毁都不用特别费劲。
他拍了拍唐允的肩膀,动作轻的和蜻蜓点水差不多。
就这一下就好了,她在心里喃喃。不要推开我,不要推开我。求你。
直到世界末日尽头之前,求你不要推开我。
秦慧芳补觉补到下午,醒来时就听说了邵亚宏的死讯。
她惊呆了,先想到的是自己前几天的酒会上还问董淑含什么时候给儿子订婚,结果年纪轻轻的居然就去世了。
然而接下来的死因才是让他更震惊的,凌晨时分开车上高架桥然后撞到护栏,直接从桥上冲了下去。
这不是自己昨晚上看到的那一幕吗?
她想起夜幕中的那辆车从桥上栽下去,立刻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时候她才埋怨起自己的多事来,遇见车祸还要多看两眼,结果还是认识的人。女伴抠着指甲说听说董淑含精神差点失常,非说儿子是不正常死亡,要给儿子招魂做法。真是死了也不让人安心。
秦慧芳想起那辆车种种诡异的举动来,连下午的牌局都没进行下去。找了个理由就匆匆的回了家,把事情说给刚下班的丈夫郑衡听。丈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邵氏的股票早晨波动下跌了一个百分点,集团里正在忙着公关消除这件事的影响。几乎所有人都被留下来加班,一时间所有员工都是苦着脸的。
竟然没几个人是在关注邵亚宏的死讯本身,别人感兴趣的都是邵氏和邵家人,连他为什么要喝了酒开车上高架桥都不知道。
她心里陡然泛起一阵恶寒,像是那辆冲下桥的车里有双眼睛在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