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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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一身农妇装束,鬓斑白,双目无神,披散的长似枯黄的稻草垂到腰间,脚上的布鞋也跑丢了一只,一双手兀自搂住月华的腰不肯松手,生怕她跑了。
桃林踏春的人多,好事的游人一拥而上,不多时,便围起一个大圈,将二人围在其中,议论纷纷。
“疯婆子又出来了。她住在月老庙附近,每每人多热闹,她便出来闹一场。”
“一个忠仆,真真可怜。”
“听闻她的主子是前朝皇后,原为太傅家的嫡长女,绝代风华,啧啧……遇人不淑,嫁了个白眼狼夫君,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那皇后也是命苦,听闻她的孩儿也一并被害死了,娘俩儿死在一处。”
“唉,前朝昏君造的孽。”
“皇后又如何?!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世间女子,荣华富贵皆为虚,得了一心人,白头偕老,方为真正的圆满。”
“月老庙常年香火旺盛,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衣袖稍动一动,便有许多双眼睛盯着。月华不愿当众施仙法,又恐动作太大伤及凡人,无奈道:“大娘,您认错人了。先放开我可好?”
老妇人听见她的声音,双目骤亮,似乎清醒了几分,枯瘦的手抖动得厉害。蓦地松了手,后退几步,抬头定定瞅着月华。也不知想到些什么,倏的眼眶一红,膝头一弯,双膝跪地,哭着拜了一拜。
月华闪身避了这一礼,老妇人又膝行至她跟前。哽咽道:“奴婢自小便跟随主子,主子的一根头丝也是认得的。主子头上那根木簪,是护国寺的方丈所赠,自小便簪在上,数十年不曾取下。金簪玉簪主子浑不在意,唯有这木簪日日不离身。奴婢绝不可能认错。”语罢又磕了个头,言语间,条理清晰,浑不似之前的疯癫模样。
升斗小民平日无聊,难得月老庙今日有了桩新的八卦,看热闹的路人愈多了,里三层外三层,将人圈扩大了数倍。桃林小径围得水泄不通,参与议论的人更多了。
“老妇人怕是认错人了罢!小姑娘年方二八,那前朝皇后即便活到如今也有三四十岁,年岁分明对不上。”
“人尽皆知,前朝皇后十几年前便死了,大将军亲手立的碑。”
“仅凭一根木簪,如何能确定身份!莫不是这小姑娘与那前朝皇后面貌相似?”
“约莫是疯婆子认错了,小姑娘长得清秀有余、艳丽不足,如何及得上天人之姿的皇后。那昏君可不傻,不是美人可做不了皇后。”
木簪?月华心中一动。扶起老妇人,淡然道:“世上木簪千千万,小女子头上这根,不过是闲暇时自己做着玩的,粗陋得很。”诚然,她的簪子是自制的,数千年来日日簪着,一日都离不得。
脑中倏的闪过一个念头,逾明似乎一直不见人影。小尾巴小跟班委实不称职,说好的“鞍前马后”“做牛做马”呢!此时此刻,竟想到他,也是魔怔了。她微微摇头,甩掉莫名的思绪。
一驼背男子自称是疯妇人的夫君,一瘸一拐,好容易挤进人群,只瞧见月华的背影便垂了头,拱手作揖连声致歉:“小姐勿怪,内人素有疯癫之症,不时作,今日病惊扰了小姐,还望勿罪。”他近前时一把扣住老妇人的手腕,将她拖了过来,显见得有功夫在身。
老妇人不肯走,偏又无法挣脱,急了眼便往地上一坐,单手撩起一把土扔向男子,撒泼道:“你个杀千刀的!当年若非你见死不救,我主子怎么会……怎么会被那昏君害死!你走!你走!主子,主子,您去哪儿都要带着奴婢,定要带着奴婢。”此时又哭又笑,竟又疯癫了。
众人指指点点,驼背男子左右一顾,愈尴尬。蓦地转身,瞧见月华的面容,立时便呆了,低声结结巴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竟吓得傻了,不知说些什么好。
月华一怔,又是一个错认的。真真头疼得紧,此番下凡,千不该万不该为了凑个热闹现了身形。如今被老妇人夫妻缠住,又被众人围观,怎生是好!
人圈外倏的响起一阵爆竹声,像是月老庙的方向,有人大叫“走水啦,走水啦”,众人纷纷回头。月老庙似有浓烟滚滚,一时惊呼声四起,人群霎时便四散开来,抢着去救火。
混乱中,一只温暖的大手牵起月华微凉的小手,二人于桃林中奔跑穿梭,漫天桃花雨,撒了一身。
“大……将军。”驼背男子与逾明一个照面,身形愈佝偻,驼背与瘸腿隐隐作痛,干裂的唇瞬时渗出血来。
逾明似乎识得路,径直将她带往一处僻静的小林子。
脱险后,他便不老实了,倚着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指节分明的手挑起月华鬓边的一缕丝,手指一勾逆流而上,险些抚上她的簪。月华微微一侧身,避过了。
“你的头乱了,簪子歪了。我帮你正一正。”逾明嘻笑着又伸出手来。
“不必。”月华一挥袖袍,以仙法挡住了。
墨果真有些松散,奔跑中吹得有些乱。她索性解了乱,以指为梳,将长重新梳理一番,简单绾起,仍将簪子插回原位。
“这根簪子,很重要?”逾明随意一问。
“嗯。”月华淡淡一个眼神,抬脚便走。“你当真烧了月老庙?”
逾明愣了一下,跟上。“当真……没烧!只是聚了一堆潮湿的枯枝,于后院空地放了把火,烟雾大罢了。”
依照姻缘簿的指引,二人隐匿了身形,来到京郊一处豪宅的后门。
门前立着四位精壮大汉,皆是一身甲胄,将府门守得铁桶一般。
月华不再托大,隐身而入。守门的兵将只嗅到香风一阵,四下打量却不见人影。
进了门,素来不施粉黛的她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子问道:“你身上带了什么,香粉?”
逾明嘻嘻一笑,将脸凑近几许,变出一个精巧的小盒子,“你喜欢?那我便日日带着。”
“不喜欢。”她拉开距离。不喜欢浑身脂粉气的男子,太娘。
逾明作势掏袖子,“那你喜欢什么味道的香粉?我这里应有尽有。”
月华不答,行走如风。不理他,片刻他便会消停。
逾明一路小跑倒退跟随,“扶桑花香,你喜欢吗?”
月华脚步一顿,斜觑他一眼,不自觉地,视线又被那艳丽的红唇灼了一下。
后花园的九宫八卦阵,假山群的迷幻阵,逾明带着她轻巧避过,仿佛这里便是他的家,信步闲庭,来去潇洒。
出了阵,他放缓了步子。一反常态,闭上了聒噪的嘴巴,收敛了浪荡的形容,一副肃然的神色,将月华带到一处院落。
青天白日,整个宅子随处可见皆为艳丽的扶桑花,此院落里却惨叫连连,隔着一道薄薄的木门,里外两重天。委实诡异得很。
“可要进去?”逾明驻足门外,一双眼睛格外深邃,眼中的潭水泛起雾气,叫人看不分明。
月华用行动回答了他,径直穿过木门。
院落不大,打扫十分干净,中央的空地上有个瘦得脱了形的男子。那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身恶臭,蜷着身子躺在地上,身躯不自然地扭曲着,似蛇一般。
近前细看,他双掌皆无,双足被砍,竟是个残疾人。满是油污的乱遮住了脸,瞧不清容貌,却不时痛苦地嘶吼着,如野兽一般。残臂抱头,口中含混地念叨:“小谨…小谨…是朕对你不住。朕知错了。朕知错了。大将军不要杀朕。不要杀朕。”
姻缘簿显了形,月华拿在手中,书页自动翻开。
“南文渊,南朝末代帝王。皇后风谨。后宫无数。”姻缘簿记载不全,往后便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号。
风谨?莫非是逾明所提的那个风谨?斜觑一眼,逾明正抖着袖袍。顿时,难忍的恶臭味一扫而空,空中仅余淡淡花香。原来,他随身携带香粉是为了除臭……够细心。
一代帝王因何残疾疯癫?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也不知能否问话。民众所言倘若为真,此人杀妻害子,禽兽不如,如今惨状实属罪有应得。
月华凑近少许,显了身形,小指弹出一股气劲,和风拨开了那帝王面上脏污油腻的乱,将他隐藏的面容露出几分。
逾明的呼吸顿时重了几分,五指并拢攥成拳头,捏的死紧,却忍住了。
那人眼睛似乎受了伤,肿的核桃一般,勉强撑开一条细缝,久不见强光,那细缝也愈细小。倏的瞅见面前立着个陌生人,他嘴中出“赫赫”的怪叫,仿佛惊恐至极。
月华立起,退了几步。
逾明立时便显了形,身子一转,挡在她跟前。他神色莫名,语带关切,“若有不适,不必勉强。有什么问题我来问。”
“无事,让开。”简单,干脆的四个字,坚决的表明了态度。
逾明缓缓移开身子,却侯在一侧,以便及时援手。日头照在他身上,不显得暖和,反倒显出几分冷意。
“大大大……将军,不要杀朕,不要杀朕。朕错了,小谨,朕错了。”那人又一阵怪叫,继而在地上打滚。说话间,他露出的舌头,竟短了一截,难怪说话含混。
有人来了。二人对视一眼,隐匿了身形。
粗壮丫鬟推门进来,端着一个半旧的食盆,盆中盛放的竟是隔夜的馊水,气味相当“独特”。
月华喜洁,退了几步,以袖子掩住口鼻。逾明又要掏香粉,却被她拦下。
丫鬟生的很壮实。她一手捞起那人的脑袋,将下巴一捏逼迫张嘴,一盆异味馊水倾泻而出,直直灌进那人嘴里,那人反抗不得,只得出“呜呜”的叫声。
月华别过脸去,有点恶心。
逾明的手落在她肩上,醋味十足,“可是不忍?同情他?或仍旧思慕他?”
不忍、同情尚且说得过去,唯有思慕二字,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