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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愿为石中火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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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可真像林谷主。”金浣烟语调悠悠地说。

他们是习武之人,目力甚远,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溪流弯弯曲曲流淌入的桥头,有一道素白的身影托着莲灯。那个人白衣如雪,面容上氤氲了一层璀璨星辉而略有模糊,他正弯下腰,似乎想要将莲灯放入水中祈愿,但伸出的手停滞了许久,始终没有放下。

虽然看不清面容,可林青释那种光风朗月的气质太过卓越,而且满场的红男绿女皆着艳丽衣衫,只有他一人白衣翩然。金浣烟笃定了,那一定就是林青释。

“他离开了凝碧楼?”史画颐心一沉,想起何昱前些日子出的昭告,“难道药医谷真的归附了凝碧楼?”

正说着,她忽然呼吸一滞,看见那个人缓缓抬起头来,脸笼罩在烟花明晃晃的光晕里,莲灯的柔光抚上他眉梢鬓,可是林青释并没有带着覆眼缎带,他的眼瞳此刻隐隐约约凝视过来,宛如碧色深潭,也像琉璃光华的两方凝碧珠,那里面映照出面前的整一个人间。

“天呐!”金浣烟感叹,“他的眼睛真是太漂亮了!”可是他忽而又有些不确定,那双眼太清澈、太漂亮,着实不像盲人的眼瞳。就在金浣烟迟疑之际,忽然看见那人摸出笔,在莲灯垂下的红色纸缎上题写了几行字。

他在写字,他能看见!

金浣烟万分惊骇地就要往那里走,他和史画颐都没有参与涉山的战场,自然不知道何昱挖下了朱倚湄的双眼,想要让林青释复明。此刻他心中横亘着千百个疑问,冲破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人群,横掠成一道惊电,一边惊呼:“林谷主!我是金浣烟!林谷主,是你吗?”

然而,在他的惊呼声传入耳的第一时间,林青释已有知觉,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快速将莲灯放在水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在人潮中一晃就不见了。等金浣烟赶到的时候,只能颓然地看着那盏远去的莲灯。

“林谷主好奇怪啊!”史画颐道,一边凝视着莲灯上的题字,那字迹隽秀而又不失锋利,她念道:“一愿师祖不骞,二愿挚友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题于中州零七年。”

后面是新补上的一句话:“终究苍冥无眼,三愿皆不可得。”

金浣烟心绪复杂,沉默良久才说:“这大概是林谷主在夺朱之战前夕的那个红莲夜写下的,阴差阳错之下,当时却没来得及顺水送出。”那时候,林青释还是俊秀的白衣小道长,师门和乐,挚友同行,所亲所爱皆能时常相见,可是如今沧海轮转,曾经希望能长长久久的,最后还是求而不得。

世间事无非是万般差错,造化弄人,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愿望,才勉强算作情深。

金浣烟不再放纵自己去想这些伤情故事,今夜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转向史画颐,正色道:“等会文轩帝会随着演出的众人巡街,不论云袖云宗主做什么,我们都不管她,只要让史府上下守卫住这一方不动乱就成。”

“表姐”,眼看着史画颐点头,金浣烟微感迟疑地问,“撷霜君一定已经来了,你要去找他吗?”

史画颐一言不,垂落的青丝遮挡住明眸,看不出此刻眸中正闪烁的是什么心事。良久,她缓缓抬头,感觉到远处开始更为喧嚣沸腾起来,像数滴油滴落进滚烫的沸水中,不禁一拧眉:“果然如此,巡游演出的人倒是将来了。”

她按着雨隔剑,与金浣烟拣了一处背对人群的地方并肩而立,身边远远近近无数乔装成平民的,都是史家和其他一些友族的死士,此刻正严正以待,目光灼灼地看着人潮里露出的旋舞花瓣和彩带。缤纷的鲜蕊沾着净瓶里的水洒满道路,歌吹之声不绝于耳,隐隐有咿咿呀呀的唱腔。

史画颐静静看着,忽然似有所感,仿佛远处高楼上的秋夜中,也有眸光投射过来注视着她。她疑惑地抬头向那个方向看了许久却一无所获,于是郁郁地按下心思,静待游行。

远处,扑棱棱,砖瓦轻滑下的微微响动传来,低伏在梁上的沈竹晞缓缓起身:“好险啊,差点就被璇卿现了!”

陆栖淮颇为无语:“你又没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避开史画颐干什么?”

沈竹晞摸摸额头,讪笑:“你说得好像有道理啊。”他有些奇怪:“我瞧着金浣烟年纪不大,怎么看起来倒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倒是经历了不少。”

陆栖淮眼神微微闪烁,忽然道:“我倒是隐约听说过一点他的故事——”沈竹晞充满好奇的探究目光立刻对过来,陆栖淮伸手虚虚捂住他的眼,淡淡,“金浣烟也曾锦衣玉食,纨绔飞扬,却在最烈灼的年纪突遭丧父噩耗,而后流落平逢山——他其实过得并不容易。”

陆栖淮并没有讲出金浣烟曾是凝碧楼的人,虽然他知道,但却认为不适宜让沈竹晞知晓——这也算是埋藏最深的一着底牌。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故事,谁知道呢?”

沈竹晞对他说的不太感兴趣,胡乱应了,向后摸索间,忽然碰到一样硌手的物事,定睛一看,是一坛梨花酒,封口的红缎带微微松动,似乎被人动过。他没有在意,只是抱起来晃晃酒坛:“嘻嘻,陆澜,我们一起喝梨花酒吧!”

“你喝吧,我不喝。”出乎预料的是,陆栖淮却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为什么?”沈竹晞睁大眼。

“为什么?”陆栖淮不觉好笑,转过来定定地看着他,“你这一杯倒的酒量,要是喝醉了,我不得带你回去?何况红莲夜如此凶险,我们怎能两个人都喝醉了?”

“哦。”沈竹晞情绪不振地应了一声,将酒倒满细小的酒杯,端到唇边就要饮下。然而,因为下方入目的场景太过喧闹震撼,他的手便连同杯子停滞在了唇边——

长街上为游行队伍当街开道的是十二位火红衣衫的女子,她们彩缎华衣,或吹拉或弹唱,簇拥引领着身后的长龙,在人群中犹如分海一般徐徐走出。那些女子的额头都用金粉画着一弯月牙,容貌甚美,衣摆上落满了娇艳的花朵。

后方紧跟而上的是四十余辆大车,约有三层楼高,张灯结彩,上面沾满了各色衣衫的演出者。当前的最高处有人持玉瓶不断洒落花瓣,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短暂的花雨。柔软的香气中,车上那些覆着面具的人也纷纷露出来,高起、矮身,此起彼伏,相呼相应,甚为卖力。一共四十二辆车,前前后后便演着四十二场不同的戏曲,虽然锣鼓喧天繁闹不堪,却井然整饬丝毫不乱,一看便经过了千百次的磨合训练。

——云袖在哪一辆车上,此刻又在做什么呢?沈竹晞眼眸从四十二辆车上一点一点扫过,最当先是演鲛人的故事。相传,崇明泉底的鲛人一生中最为悲恸的一次啼哭过后,眼眸里可以落下最为光华璀璨的凝碧珠。打头的少女身披轻曼的绫罗纱缎,长如海藻一般散开,启唇便是海国的辽远曲调。后面的车上有双子衔月、绝骨向崖、潇湘楚馆吞金投缳等一系列曲目,志怪传奇或民间故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眼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辆,仍旧没看到云袖的影子,沈竹晞着急起来,一捅旁边的陆栖淮:“陆澜,阿袖有没有告诉你,她这个时候会在哪里啊?”

陆栖淮眉宇间亦有淡淡的忧虑茫然之意,闻言只微微摇了摇头。他们一直看到四十二辆车都过遍,也没现云袖的身影。场下静默屏息欣赏戏文的人群忽然喧闹起来,紧随其后最为激动人心的便是文轩帝的出行了。

然而,有一队伶人乐师走在了文轩帝的驾辇之前,这些人皆负刀剑,挥舞得虎虎生威,围观群众不住叫好。沈竹晞看了好一会忽然现,后面帝王玉辇垂下的重重珠帘之后伸出一只苍枯的手,那只手稳妥、定当,虽然苍老却并不显得孱弱,上面布满了伤痕,显然像是身经百战之人的手。

陆栖淮目力好,比他看得还要清楚些,不禁眉头一跳,骇然道:“这不是文轩帝!车厢里是另一个人!”车两边的伶人尽心尽责地饰演着万国来朝的鼎盛景象,乐师吹打的俱是盛世的恢弘之音,伶人们长纵着手中的道具刀剑,寒光凛凛迷了旁人的眼,仿佛有头顶上的烟花或星星落在了剑刃上。

那些围观的普通人无法洞察出,但陆沈二人凝神看了多时便即觉,那些伶人起落之间干净利落,不像是只会唱戏的普通武圣,他们脚下行走间如行云流水,每踏一步似乎都在构成一处隐秘的阵法,前后簇拥而上,将文轩帝的驾辇困在最终。有一个女旦角做出对镜自照的模样,依傍着驾辇不知演着哪一幕戏,两人定睛一看,那可不就是云袖!

沈竹晞远远看到菱花镜上光芒绚烂,居然一瞬间压过了旁边数十道兵刃的寒光,他看出些端倪来,惊呼:“阿袖在动镜术,她这是要做什么?是要……”轰的一声,积蓄许久的镜术在这一瞬如同雷霆万钧暴涨开了,人群向后狂涌出一个缺口,绝望的叫喊和呼救一时间充斥于耳。

沈竹晞微闭上眼,即使了这么远,完全动的镜光还是如此刺眼。在喧沸的人声逐渐沉淀下去,人群有了短暂裂口的时候,陆栖淮看着他,淡淡地补完了接下来的话:“她要弑帝。”

沈竹晞万分惊愕,一时间如同五雷轰顶。

原来这就是陆澜和阿袖最后商议出的计划,却始终没有完全告知他!且不论在场的重重守卫是何等严格,云袖能否得手,就算成功之后,恐怕也万难全身而退。还有文轩帝并没有明确与何昱的云萝计划有关联,为何一定要杀死他?杀死他之后,整个中州又将何以为继?

陆栖淮扳过他的肩膀,急切地解释道:“凝碧楼的人要给皇帝喂下云萝草,他逃不掉的,与其变成傀儡让我们束手束脚,不如现在就将他杀掉——”陆栖淮眉间凝现出一丝狠意,他这种锋芒毕露的神情让沈竹晞觉得极其陌生,只能一言不地听到他又说:“朝微,文轩帝不是被皇天后土所承认的人,殷神官才是。”

他点到为止,言下之意却已明明白白——他们是要杀掉文轩帝,让殷景吾成为新一任帝王!

沈竹晞将整件事飞速地从脑海中过了一遍,稍稍整理,只觉得愈心惊寒冷。虽然他不是什么思想拘泥之人,却难免也觉得这样单凭己方微薄的势力去改朝换代,也着实太勉强了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沈竹晞一挑眉:“那殷慈知道你们的计划吗?他愿意吗?”

沈竹晞觉得,殷景吾身为平逢山神官,上窥天道、下俯六合,终日与星辰为伴,应该不会流连于世俗权柄。果然,陆栖淮手指有些烦躁地屈起,敲打着房梁,眉头紧蹙:“他不知道。”

“那你们怎能这样!”沈竹晞一时控制不住怒意,喝道,“帝王之位何等高处不胜寒,一旦登上,就是一辈子都无法褪去的枷锁。你们这样做,不就等同于毁了殷慈的余生吗!陆澜,你太过分了!”

他满怀失望地看着陆澜,目光灼灼仿佛要有火焰喷薄而出,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陆栖淮直视着他的眼睛,脸容上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种让他甚为陌生的冷意:“朝微,有些命中注定是逃不掉的,皇天唯一的血脉必将成为帝王,即使我不这样做,也会有其它人阴差阳错、推波助澜将他送到那个位置上去。”

沈竹晞喘着粗气,逐渐地沉默下来,执拗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而是盯着下方的戏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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