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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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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荃瞠目结舌,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仿佛眼前站着个老妖怪。

快要晌午了, 虞锦催他回家:“别想这些俗事了, 你是学问人, 俗事交给我们商人来就是了。回家好好读书,明年就要上京赶考了, 别丢你爹的脸面。”

她又像头回见面一样摆起了长辈谱儿,刘荃却傻呆呆点了点头, 一路脚步轻飘地走了。

身后的冯三恪几乎和他一个样子, 脚下都是虚的。迷迷糊糊中他想:弥坚那本名为“锦爷语录”的小册子记得可真是慢, 一天才记一条。

可锦爷何止是一天一条语录, 要是他会写字, 一天就能记一本!

*

已是子时,屋里的两人还没有睡着。博观在听冯三恪讲故事,他头偏在右侧,脖子压都酸了, 仍舍不得换个姿势。

“……然后锦爷就问他, 要是买十万石粮的话,一文一和一文二的差别又是多少?爷还说位高则责大,哪一行都是一样的道理。那县令公子叫她给说懵了, 灰溜溜走了。”

“啊。”博观深深吐出一口气, 又咯咯笑了半天:“爷好厉害啊!可惜我今儿没跟着去, 你讲的故事也不好听,声调平板,跟在念经似的。”

冯三恪瞥他一眼,也不知是哪个小子从晚上回来就赖着他要听今天生了什么事,他口干舌燥讲了两遍,人家反倒嫌讲得不好。

“不早了,睡吧。”

两张炕中间立着个小柜,冯三恪吹灭烛灯,阖上眼。

虞锦今日的话又出现在他脑海里,他不会写字,想要把爷的话记下来,就得多背两遍,心里头却暗暗想着有什么读书识字的门路。

府里相熟的已有好几个,其中认字的也不少,可踏踏实实念过书的他只认识弥坚,还有外院一个护卫,叫葛牧,性子直,也好说话,京城来了什么信,都是他拣出来分去各院的。

要是不想求人,旁边那条街上有个私塾,就是束脩实在是贵。不过府里每月月银二两半,攒两个月倒也够了。

冯三恪想了一通,回过神,又是自嘲:他是来做工的,不是来当主子的,还想学读书识字?先好好干活,还上那一百二十两才是正理。

月钱二两半,他没花向,能全攒下,两个月就是五两,一年三十两,这么算算四年才能还上……

“冯哥。”

“嗯?”

博观小声喊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冯三恪像往常一样翻身坐了起来。他在这屋仅仅住了三个晚上,夜里被博观喊起来的次数就不下五回了。这孩子胆儿小,夜里起夜不敢去,就小声喊他。

天知道冯三恪头回被他这么喊醒的时候,一睁眼看见眼前一张白森森的脸,惊得差点抬脚踹上去。

博观忙道:“别起来,你躺着,躺着,我不是要起夜。”

“什么事?”冯三恪又掀被躺下。

博观踌躇好半天,细声细气开了口:“冯哥我问你个事儿,你别不高兴啊。”

冯三恪嗯一声。

“今儿早上,就你们跟着爷出去采买那阵,府里边来了两个人,穿着衙役衣裳,腰间佩着大刀,是县衙里的官差大哥。他随便点了几个人,问我们最近几天你表现如何。”

“问我?”

冯三恪怔了一瞬,明白了,他还是个背着人命官司的嫌犯,衙门怕他伤害保人,所以会隔三差五地过来问问情况,也是按律行事。

“他们一走,府里就传开了。因为那两个差大哥说、说……说你杀过人。”

说到此处,博观声音越得小,连吐息声都轻得听不着了:“晌午时候有人叫我出去,是以前同屋的两个哥哥,他俩叫我别跟你走得太近,最好赶紧换个屋子,去跟他们挤挤,也比呆在你身边好。”

半大孩子心里藏不住事,脑子也呆,别人提点他的,他扭头就告诉冯三恪了。却还留了个心眼,没把那俩孩子供出来。

冯三恪抿唇沉默半晌,“那你就换个屋吧,我一人住也没什么的,宽敞。”

他这么轻描淡写的,博观反倒吓了一跳:“冯哥你别生气,我没说要走,我干嘛要走呀,你身上又没刀没剑没匕的,能把我怎么着呀?总不能半夜掐死我吧?”

冯三恪笑声低沉,故意吓他:“那可说不准。”

博观倒抽一口凉气。虽熄了烛,黑暗之中却隐约能看到虚影,他身上盖着的棉被一阵哆嗦,都被冯三恪瞧进了眼里。

以为他被吓住了,冯三恪翻了个身准备睡。谁知博观咬咬牙,坚定道:“没事!杀过人就杀过人吧,我爹以前跟我说,男子汉要多练练胆,不能老往大人身后钻。我就赖上你了!我跟你睡半年,看看杀人犯是什么样,将来见到别的坏人就不怕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冯三恪笑得不行。

他生来寡言,这半年所有的冤屈与苦楚无人能诉,只在每回过堂时说给县老爷听,痛哭流涕,颜面尽失,却也没人信他。出狱后再没与别人说过。

可此时,竟又有了为自己辩两句的冲动。

“我今年十七。六岁杀鱼,七岁打鸟,八岁猎兔。”

“十二岁的时候我娘大病一场,算命的说是中了邪祟,叫拿一碗新鲜的猪血泼脸,我亲手喂了三月的小猪崽子都是自己含泪动的手;十四五的时候跟着父亲进山,打死过狼,同年山上跑下一头野猪,糟蹋了不少庄稼,也是我与几个弟兄一起杀的。”

博观没插嘴,竖直耳朵听着。

冯三恪扯唇笑了,背过手臂枕在脑后,这姿势本不雅,偏他身材瘦削,倒显得洒脱。

“乡下人命贱,畜牲命更贱,不像你们城里人,抱只兔子都当儿子养。我什么畜牲都杀过,架也打过不少,却独独没伤过人的性命——何况,那是我亲爹娘。”

博观怔怔看着他,眼里泪光闪烁。冯三恪最后一句话刚落,这孩子“哇”一声就哭出来了。

“冯哥你跟我回京吧,我把我爹娘分你一半!我以前有个哥哥,后来没了,我爹娘难过这么些年,正好咱们做亲兄弟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冯三恪叹口气,嘴笨,也没法哄他,只低声说:“我家原本一家五口,爹娘兄嫂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人。这案子过去半年,早没了线索,冤屈怕是洗不清了,我这杀人犯的名头得背一辈子。你当真敢跟我一起住?”

“敢的敢的!明儿我就去告诉大家伙儿,你是被冤枉的。”

冯三恪又叹了口气,旁人猜忌,哪里是一句半句就能解释得清的?博观他年纪小,不懂;他懂,却不想说。

这世道人心多险恶,也不该与这个年纪的孩子说。少年淳朴心性难得,多留几年是几年。

当夜,博观再没说什么。冯三恪睡得浅,夜里听到博观辗转反侧的,以为他是冷,起身去往炉里添了两块炭。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他又听到博观轻手轻脚爬下床,脸都没洗,趿拉着鞋子出门去了。冯三恪没睁眼,继续睡着。

过了不多时外边有人敲门,冯三恪起身去看,只见博观领着两个年纪比他大些的孩子杵在门口,三人每人手里边拿着个小物件,不等他回神就塞他手里了。

“这什么?”

他摊开手,掌心里躺着三条小小的金鱼。是真的金子雕成的鱼,一只尚不及小指长,却连背上鳞片都刻得精细,栩栩如生。

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小脸严肃:“这是离京前老爷给我们的,是咱家每年过年的惯例,取的是年年有余的意思,府里每人一个。因为今年过年回不去,所以早早了。你来得晚,我们仨一人送你个,算是赔个不是。”

冯三恪怔住了,不等他说什么,院门外有人喊了声:“开饭喽。”

三孩子就跑走了,像是怕他把金鱼还回来似的,跑得挺快,他没能把人喊住。

院里各屋都有了些动静,一院少年陆续起了身,三三两两地往客院走,给这清冷冬日添了几分鲜活气儿。

这一瞬,冯三恪忽然觉得虞府真是个古怪的地方,乍看一群孩子跟小大人似的,个个都是人精,待人接物比他老练得多。

——也个个是傻子,他这个背着一身骂名的嫌犯,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一时竟有些眼酸。

*

外院拾掇出来了,府里护卫便不得闲了,每日天刚亮就在院里练拳,大冬天也不会落下。

冯三恪听弥坚说他们都是虞家镖队分出来的。商贾之家不得募集私兵,虞家家大业大,更不愿意招眼,养着十只镖队轮着派活,一年走两趟,留在府里的时候就担起护院一职。

这日飘了些雪籽,冯三恪觉少,早早起了身,出门一瞧,雪只铺了薄薄一层,还没盖住地。

念着弥坚所说,他去外院溜达了一圈,隔得远远的便听到了护卫的呼喝声。走去一看,果然是在练拳,他就站在边上跟着比划。

一套拳练了三遍,护卫便各自回屋去了,等着用朝饭。冯三恪一转头,却见虞锦站在廊下,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毛领子也竖起来,只剩半张脸露在外边。

她也不作声,望着这头,表情愣愣怔怔的,像是没睡醒。

“爷怎么醒得这么早?”

虞锦打了个呵欠,反应有些钝,拿凉手揉了揉脸,就像往常一样精神了,“来陈塘以后闲了这么些天,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实在可恨。趁着年前该做些正经事了,出来醒醒神,一会儿就要出门了。”

冯三恪点点头。

廊前有栏杆遮挡,两人一在内一在外,对视着,没话说。

虞锦噗一声笑了,问他:“你习过武?”

冯三恪摇摇头:“没有,就是跟着比划比划。以前一身力气,徒步走四五十里也不觉得有什么,牢里住了半年,身子不好了,那天在集市上逛了一上午,回来竟觉得累。”

其实他膝盖的冻伤也还没养好,抬腿时候有些疼,却没什么大事,也就憋着不说。

“你想做护卫也行的,去管家那儿知会一声,衣裳过两天就下来了。”虞锦随口|交待了句,转身要回后院。

刚走出两步,身后的人脱口而出:“不做护卫,我想从商!”

她进门两刻钟,这还是头回冷脸。

时下盛行弯弯柳叶眉,她却眉峰深黑利落,笑容一收,竟比陈塘县官儿最大的县老爷瞧着还要慑人。

满屋子长辈竟被个丫头片子的气势镇住了,只听她道:

“我爹以前常跟我说,做生意全靠一张嘴,我瞧几位伯伯伯娘都是能说会道的人物,怎么家中铺子经营成这样?就说我住的这条街上,西边一处点心铺子、东边一处茶馆都顶着虞家的招牌,却全关门大吉,伯娘怎么不把嘴皮子的能耐用在上边?”

屋里满满当当挤着的二十几来长辈,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紧挨着她的大夫人当其冲,磕磕巴巴接不上话。连炕上乱滚的孩子都觉出气氛不对,小心翼翼爬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虞锦不紧不慢地弯下|身,拍了拍披风下摆的灰印。

“都说人活一张脸,家靠明理风。听我爹说,几位伯伯都是读过书的,想来该比我这满身铜臭的俗人更明事理才对。一大家子坐吃山空,靠着我爹一个妾生子奉养,可不是规矩人能做出来的事。旁人艳羡得眼睛都红了,自个儿可不能飘到天上去。”

“你!你这数典忘祖的混账东西!说的这是什么话!”老夫人跳起来就骂,气得脸色青白,就差当场厥过去了,几个儿媳忙挤上前给她揉胸口。

拍干净披风上的灰土,虞锦扬起脸,又是一个明晃晃的笑:“我说话直,怕是要叫老夫人不高兴了,可总得把这道理讲明白。”

“行啦,今儿家里乱糟糟的,便不留晌午饭了。哪日老夫人想明白我这道理了,咱再坐下好声好气地说说话。”

话落,虞锦抬脚便走。刚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弯腰,拿起炕上那俩袋子,笑道:“这零嘴我就带走啦,我一向贪嘴,正好尝尝诸位长辈心意,顺道儿瞧瞧里头装着什么精贵吃食,竟能拿来当见面礼了。”

她前脚刚迈出门槛,便解开口袋,扬声招呼院里的人:“来来来,这是老夫人带来的炒货,大伙儿分着尝尝。”

满院子护卫奴仆都上前抓了一把,还有几个往这头道了声“谢谢老夫人啊”,仿佛是专门做给他们看的。

虞家大爷一口气没提上来,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了。瞧着他这侄女走远的背影,满脑袋只剩一句话。

——唇角薄削,绵里藏针,竟跟她爹一样是个薄情之人!

*

虞五爷“薄情寡义”的说法,是已逝的老太爷临终前留下的。

那还是七八年前的旧事了,老太爷卧病在榻大半年,嫡庶儿孙二十几个通通围在膝下嘘寒问暖,唯独老五没回来。

写信一问,答:忙着做生意呢。

其实他也没惦记着老五,信也不是老太爷写的,而是虞家大爷代的笔,信里哀哀戚戚好一番孝义,连自己都被感动到了,图什么呢?

——老爷子想叫自己的身后事风光大办,虞家大爷心疼这个钱。

一去十几封信,却始终没把人叫回来。

老爷子临去前心心念念的风光大办也没得行,四个房的老爷媳妇因为谁家出多少银子吵破了天,最后老夫人一拍案,动了自己的嫁妆银,才叫老头子下了葬。

经此一事,一家人纷纷埋怨那个有钱却没掏钱的虞五爷。要不是虞五爷人在京城,怕是得被几个嫡兄抓到坟前用家法,以慰老太爷在天之灵。

至于虞五爷为什么与本家这么疏于往来,虞锦并不清楚,她爹没跟她提过。左不过那几个原因,比如幼时遭人白眼,亲娘受了大妇磋磨什么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爹不爱说,虞锦便没问。

府里人吃晚饭时还在聊这事,弥高呵呵冷笑:“这家人也真是,花着咱家的钱买宅子买良田,还想拿捏主子,真是猪八戒擦粉……”

虞锦轻飘飘睨他一眼,弥高皮子一紧,连忙把溜到嘴边的脏话咽回去:“真是笑话!”

虞锦这才满意,赏了他一块杏仁酥,就是那两袋子零嘴里头的。这杏仁酥油大,味儿倒还行,正好家里厨娘切伤了手,这条街上又连个像样的食肆都没有,几个丫头凑合弄出了一锅汤,一群人便就着零嘴当晚饭吃了。

冬天天冷,府里许多孩子都不爱出门,一天三顿饭都是闷在自己屋里吃的。虞锦瞧不过眼,特意指了客院西面的两间屋子,叫泥瓦匠从中间打通,摆上长桌条椅,弄了个饭堂出来。

一家人不分尊卑,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饭,这是京城虞府里的习惯,好处颇多。

见大伙吃得差不多了,虞锦拍了两下掌,示意大家看过来,她道:“我得叮嘱两句,都记好。咱家老爷家事丑,你们今儿也瞧见了,心里都有数。但是不管那家人多荒唐,咱们明面上不能对他们冷眼相待,得好声好气地跟人说话。”

旁人问她为何。

虞锦道:“咱家还要评仁商牌匾的,功绩册子交上去,上头也不会尽信,兴许会派礼官来陈塘问情况,必定会问到他们。那家人脑子不清楚,要是逼急了,说些什么不合适的,可是不妙。”

堂中坐的人纷纷点头。

她手边有一对同胞姐妹,这对姊妹花儿出落得十分好看,年纪大的是竹笙,年纪小些的是兰鸢,小姑娘捂着嘴咯咯直笑:“爷这会儿回过味来了?怎么上午怼人时候那么爽快?”

虞锦默默咽下口中点心,认错:“是我过错。我那披风是银狐毛的,三十两银子一条,这东西精贵,还不能浆洗,一洗毛儿就耷拉了。叫那熊孩子印了个鞋印,我一下子就忍不得了。”

堂中人都哄然大笑,冯三恪听不明白,在她身边呆久了的却都清楚——她是心疼钱了。

虞锦一向节俭,只在两件事上舍得花钱祸祸,一是吃,二是住。旁的用度都远远及不上虞家该有的奢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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