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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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很好吃。
筋道不需硬咬, 它自己会与你的牙口在打太极,圆润自如。面里面是有力气的,一股蛮、柔、绵的阴劲力被揉在了面条里, 混着鲜浓的汤汁,被你撕咬。咬是阳劲, 阴阳交汇, 宇宙一下子贲了!好面好汤好料,一切繁复杂陈, 可入了嘴味道却整整齐齐地在舌面上滚一遍,然后顺入喉道间……
总之,很好吃。
林淡秾吃面就吃面, 专心待美食,不去理会频频看过来的神经病, 连瞧也懒得瞧一眼。她猜对方又在想前世了, 心道,这人合该就和自己的前世去过, 而不该来找她。
没见过就是没见过,陌生就是陌生, 没有经历过就是没有经历过。恁你再情深、说得再传奇, 我也无半丝波动。
——也不能说无半丝波动。
被人在自己身上找自己的影子,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但这其中绝没有喜悦, 甚至占据上风的、最尖锐的一种感情是愤怒。林淡秾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怒极了连自己都顾不上。平日克制隐忍着, 但面对陈衍实在是忍不住了。大约越能感受到这种情深便越气恼吧。陈衍的感情太过真挚, 在初见,她就知道了。毕竟在这样有些克制且含蓄的时代,很少能见陈衍这样“用力”的眼神,他的感情直率且无遮无拦。
细雨朦胧间,她遇到的那个迂脑袋眼里竟真的有细碎星芒。
可惜,这光不是为她而生!
重生呀重生,这真是这世上最难解的谜题。
除非能拥有一样的遭遇,否则前世情谊越深厚的,越是应当老死不相往来。爱情这东西不是友情,人物时间地点差了哪一点都不行。她听陈衍讲到“贵妃”也只像是听故事,最多升起“我未来真厉害”、“他们感情真好”的感叹。只是那个未来,她不会过去,陈衍却留在那里。鸡同鸭讲、强行过活,谁都得不到想要的。
林淡秾不是能无知无觉就全盘接受的人,她惯来多思多想。更何况,道理说的好:活人是从来争不过死人。当这“死人”是自己时,就更争不过了。
这些道理若在现代自然讲得通,但在古代……
林淡秾嘶溜一口面,恨恨咬断,一时又是感伤情绪涌上来。
怎能不忧伤?因她讲得这一大堆道理,对方不是十分在意。他大约只以为这是上天安排的机缘,让他俩再续前缘,如何能理会自己这“道理”?更可惜,因为在古代,她连避也不能避。焦堂山上要来和她续“前缘”,擅闯林府想要她忆“前世”,到最后还要跟她到寿春大长公主府来和她对话……
果然,这天下最没有道理的“道理”,就是这层层森严的阶级;而立在这道理塔顶端的,就是皇帝。对方决定的事情,她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低头吃面,又忽然想到上官氏,那个原定的皇后。
订婚退婚,她服从于家族,家族服从于皇帝。封杀予夺,自己却说不上任何一句话。固化了的阶级与制度,每一个微小变动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酝酿,而这其中牺牲的人又该有多少?
传世之梁祝、焦刘的故事,无一不是为突破这枷锁而奋力。只可惜孔雀不能翱翔九空,蝴蝶一生不过半载,他们的结局都太悲惨、后继寥寥。
快一步是天才,快百步是疯子。天才受世人敬仰,疯子许后世传唱。林淡秾正是这样一个疯子,但可惜她不是天生的。倘若还活在现代、或者是生在古代,那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或许在现代上学工作,或许在古代刺绣写诗。
但天意作弄,让她生在现代,活在古代,让她的平凡成为特殊。
难道我是天选之人?林淡秾想到这里不禁笑,笑一下又淡去。她对自己说:倘若我真是天选之人,那愿我能找到这个世界的活法。
芸芸众生,求的不过是一个活。她有幸生在膏粱纨绔家、衣食无忧,生活上总算是过得去。但精神上还在去寻找和这个时代的共鸣,以求适应。学诗词作画、学针凿女活、听长辈训诫、与同龄交流,孜孜不倦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毕竟既来之则努力安之。
只可惜这个“心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林淡秾喝完汤,吞下最后一口鲜,放好碗筷。心里感慨,我又忍不住去想这些事情了。
有时真恨不得失去记忆,这样就能少却很多烦恼。面对古代的很多事情,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这些刻在她心底,是不能轻易改变的。小心翼翼地试探靠近,尝试包容理解这时代,却又在接近时因不甘心而退却,这样过了十几年,竟然还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是接受并融入,还是遗世而独立?毕竟那么的普通,又那么的特殊……
这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陈衍没有久留。送走皇帝之后,寿春大长公主也很快离开,给一群小儿女们留下空间。
文萱郡主松一口气,挺得极直的背有了弧度。圣人在,如何能不注重仪态?她虽和皇室极为亲近,但毕竟姓魏不姓陈;况且即便姓陈又如何,宗室之中谁人能不敬不畏这一人。
夫一人呀,是人间至尊。
文萱郡主将自己的寿面给吃光了,心中感叹,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吃到圣人添寿的一碗面。她心里自是十分欢喜,这一个生辰宴算是办绝了。文萱郡主志得意满,余光便瞧见自己的小侄子也起身要走,忙叫住了他:“琅哥儿,你怎么要走呀?再坐会儿啊!”
魏琅一愣,苦笑道:“姑姑与诸位小姐玩闹,我在岂不是大煞风景?”
文萱郡主自侃:“我看你是觉得我们说得无聊,才要走。”
魏琅连忙解释:“怎敢怎敢,姑姑与诸位小姐结的诗社,情趣意志样样不缺,我也十分佩服……”
“你就可劲地吹吧!”文萱郡主闻言笑得花枝乱颤,魏琅呆立着一脸无奈。
王小姐也忍俊不禁,解围道:“其实能得东山先生弟子一顾,诗社也是蓬荜生辉。”
一众赞和,直到有人提议:“我们虽是玩闹嬉戏所成诗社,但仍有一颗好学真心。既然能有幸蹭了关系入了青衫客的眼,魏公子不妨帮忙评鉴一番,我们也好拾遗补缺。”
诗社众人皆是附和,而在座非诗社的成员也颇感兴趣,毕竟能听一位饱学之士品诗说理,对她们而言实在难得。
在座女子皆是家中富足、出生尊贵,无一人不识字、无一人不懂诗书,但她们毕竟不是系统学习的,远远不能比得上魏琅这些正统的读书人。不论魏琅是单说诗词技巧还是去谈诗中的至音妙理,都可以说是难得的启。
文萱郡主也颇有兴趣:“是啊,琅哥儿你不妨来说一说呀,也让我们学学。我们这诗社还只是小打小闹,若能得你教学,必定大有长进。”
魏琅有些汗颜,他自己还是个学生如何能来教人,正要推辞。文萱郡主又开了口:“不是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你当懂这个道理,何妨一说呢?还是你看不起你姑姑我,和我们的诗社?”
她这最后一句故作薄怒、横眉竖眼,语气中透出几分亲昵和胁意。
众目睽睽,盛情难却。
魏琅起身恭行一礼,对众人道:“姑姑言重了,只是琅自己尚且学无所成,怎敢妄说指教,只怕会误了诸位。只是这说一说,互相印证倒是不妨的,只希望几位不要嫌琅浅薄。学海无涯,琅也不过是孤舟弄帆,幸得先生一阵东风,才能行走。只是小子实在愚钝,虽有幸和先生游历,但在这学海中不说泊岸,竟连自己的方向竟也还没能寻到。还望几位今日听过即忘,万万不要挂在心上!”
正是因为跟随的人如高山、所学如汪洋,魏琅才深知自己究竟有多浅薄。他至今为止还未出师,是当不得老师的,但今日受邀讲解。即便是只说诗词也不禁战战兢兢,生怕误人子弟。
他这一番话真心实意,在座皆动容。
林冉华叹息一声:“魏公子谦逊。”
“是啊,”林淡秾应了一声,又不禁感叹:“他实在是一个好人。”既不故作矜持、爱惜羽毛,也无居高临下地肆意指点。
魏琅容颜太盛、年纪又轻,初见时难免生出轻率、亵玩之心。认为他靠家室、靠师长,学问不过添光彩,却不想对方竟真有一颗赤子之心。林淡秾想到自己先前的作为,不禁有些汗颜又惭愧。她肯与赵远讨论而不愿与魏琅多说,正是因自己的私心与偏见。因陈衍一段话下意识地去想这些轻亵的事情,如今看来不免有几分以貌取人、故作姿态了。
而魏琅当日问话虽然话语中有三分天性之傲,但仍不失一颗求真求实之心。
做学问这种事情,天赋、努力、时间不可缺一。林淡秾穿越而来,改变的正是时间。她不说自然一切如常,但她一说就可能带来变化。前面“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断句,本不该在这时代出现。提前出现自然让人耳目一新,却也成为学问界的投机倒把。失言可悯,但若是故意便可鄙了。时间里蕴藏的宝藏,就因穿越而被肆意攫取。而这种走捷径的学问,是不值得人尊敬的。
林淡秾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人,也不希望因自己而导致这样的结果。她幼时不懂难免失言,具体的话她倒已经记不得了,大约是她透露的一句诗意。被林父听到,大觉启,便直接做了一诗,用词寓意竟与原作差不了多少。
林父没有现有什么问题,但林淡秾却难免伤情,她“抄诗”了。后来类似的事情还有一些,毕竟诗词文章多是做比起喻。林淡秾听惯、说惯的比喻联想,都是传世名篇、现在连作者都没生出来,自然精妙且新奇。索性她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此后一直谨言慎行,更是少作诗词。她未必克制地住自己,深怕哪天自己就写了名家作品,真成了“文抄公”。
诗词小道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了。不过她毕竟是女子,无人会与她来探讨这些,花朝节上乍一见一句自己熟悉的,不免失言……
她见到的古代学者不多,分来不过是学儒学释。学释者如贪贫,他本身便极有学问后来出世皈依,更添一分方外人的角度看事,智慧多多。而学儒者,年轻一辈中,仅她所见的,以赵元直与魏明达居。不说其他,但这一分治学之心便可见一斑了。为名利而读,和为心而读终究是不同的,她很佩服这样的人。
——上下求索,寻道之所存。
这两位都是敏而好学者,听至理如聆琴瑟;有求学之心,更有谦虚下问之态。
这样一想,又忽然觉得也许是一件好事。学理是越多越丰,道理越辩越明。文章不是诗词,重的是道理,而不是表达。千古以来,从来都是一个人因自己的学说思想而传世,而不会有人因一句话而名满天下、万世称道。便是孔孟也要有一本论语、一本孟子;老子也得有一本道德经……
再新奇的解读,不能自成体系终究是枉然。可贵的是思想家的思想,而不是他的一句话……
林淡秾拉回思绪,去听魏琅说话。
他已差不多将自己写诗作文的技巧说了个遍,正说到一个趣事:“子贤……我之好友子贤。他游学时有一个习惯,会背一个行囊,装下竹片和笔,若有什么灵感就会记下来。他见我好奇,便送了我一套,这实在是个很好的法子,不论是记录灵感还是别的。”他眉眼间带着缱绻温柔的笑意,似乎是忆起那段时光,想到自己的自己的良师和益友,欢喜又怀念。但这其中似乎又有几分别的情绪闪过,但很快就被对方收起了,他继续说道:
“……先生游历时往往兴之所至就会讲几句,我时常记录不及,用了这个方法有时一下子想不通,还能记下来夜晚再揣摩。后来累积了很多,便干脆整理一番写成了一本游记……”
众人第一次听他谈起成书的过程,都听得津津有味。
“诸位若有心诗词,不妨也能这样。先前说读读过几位的诗,并非假话,琅其实很有启。”魏琅衔和煦笑意,说:“诗非文章,以言志、达意,有时一个心情便能是一诗,我觉得不必太苛责形式、高志。能体会到那意思便可了,几位的作品中不乏又能做到这个的。花朝节时,听几位写诗,也觉赏苑品花之趣。”他将印象深刻的几句一一念出品鉴,只说到最后一时一顿,略有懊恼叹息:
“……唯林大小姐一桃花写的十分曼妙、才情高绝,是琅不能及、不能评也。”他这夸赞是十分纯粹的,林冉华的天赋他是望尘莫及。但他心性舒达、其所求者也不在诗词,故而这一句“不及”说的一点压力也没有。
一众目光落到林冉华身上,她霎时羞红了脸,一如她诗中描绘的桃花般美丽,而她脊背不弯身不蜷缩的大方姿态,亦如桃花枝丫曼展,研丽端庄。林冉华当然是紧张且激动的,但她实在稳重,以至于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礼貌地给了回应:“魏,魏公子谬赞了。”
魏琅爽朗一笑,只是下一秒他就望到了同席的林淡秾,不禁一怔。
是她……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文萱郡主见魏琅评完了,瞧瞧天色,直接开了口:“天都暗了,还是早些归家吧。”今夜闹得晚又不是节日,只怕会有宵禁。文萱郡主问了时辰,果然落更已经打过许久,离二更也不远,一些住的近的自然不妨,但是……
“林家两位妹妹住下吧,天色已晚未必赶得上宵禁,我让人快马去给林府禀报一下。”文萱郡主说道。
林冉华与林淡秾闻言也不推辞,直接受下。寿春大长公主府几乎贴着皇城跟脚,自然离林家有一定距离。其余众人中也有不少人有些远,文萱郡主一一过问,让她们留宿。寿春大长公主府占地很广,原是一处王府后来又被改建扩大,连绵房屋,今日所有人都住下也未必不行。
林冉华与林淡秾分了稍近的两屋,孙妙与文萱郡主关系密切,被盛情挽留,也不想赶夜路便带着孙奵一块住下,四人分了一个院。只是孙妙与林冉华作为诗社成员,都被文萱郡主叫了过去。孙奵不是十分感兴趣,林淡秾无才,两人留守在小院中吃瓜果。
说是小院,实际不小。一个院子几乎已经是林淡秾房间那么大,虽然也可能是因为空旷而产生的视觉差,但也实在是令人咋舌的规模。
孙奵坐了一会,克制不住:“淡秾,你,你说陛下今天为什么会来呀?”
林淡秾吃一口瓜,说:“……不知道。”
孙奵:“我也知道你不知道,哎,可惜我也不知道。”
林淡秾又吃一口瓜,心里深沉:不,你不知道,我其实可能知道一些。
八卦的心一下子沸腾起来,但话涌到嘴边却只能咽下,事分轻重。但说实话,是很想找个人说一说八一八的,穿越、皇帝、前世等等这一切事情……
她跟着孙奵叹息一声,其实和贪贫、孙奵在一起时,她心情都会好一些。前者因为能听她讲,且不必有任何负担,因为对方是方外人;而后者总有说不完的话和抖不玩的料,让她根本没心情再去一个人自伤。譬如此刻她现在心情竟然不错,难得没去想前世今生穿越时空心理忧郁的一堆糟心事。
事实上,她在遇到贪贫后给自己找了个情绪的宣泄口,自觉近些年已经好了许多,并渐渐开始打开心房,尝试去给自己找一条活路。但遇到陈衍以后一切都变了,这人给她带来的极大的烦恼。自陈衍之后,她不仅要操心穿越的过去,还得担心会重生的未来!
不过好在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不再管他。但即便如此,只想到这些就不免让人又气又伤。像这种事情,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不就好了?
……
“淡秾,你说会不会是为了上官氏。”孙奵大胆猜测。
林淡秾被叫止思绪,闻言一怔:“上官氏没来呀。”
孙奵小心论证:“但上官氏以前会来的呀,说不定陛下不知道呢?”
“也许吧,”林淡秾揣着答案不能敞开来说,不胜怅惘:“不过兴许是有别的理由。”
孙奵叹息一声,旧话重提:“上官氏好可怜呀……”
林淡秾:“是呀。”她算是知道了,孙奵就是想继续白天的话题,聊聊近期最火热的人物和话题——皇帝退婚。
孙奵:“但是陛下不想娶也没有办法。”
林淡秾点头。
孙奵小声:“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子……哎,我觉得陛下因不是无缘无故要退婚的。”
林淡秾:“自然,哪有无缘无故的事情。”
孙奵:“只可惜我不知道这缘故!”她语带遗憾,有些消沉。
林淡秾十分了解这种不知道的心情,她以前看明星八卦的时候就这种样子,恨不得能有人说段评书,将来龙去脉理个清楚并好好品鉴一番,说到底都是好奇心作祟。
她抬壶想要加水现没有了,和孙奵说一声,便要提着水壶起身出去添水。孙奵被留在桌子旁,像焉儿的花骨朵,还沉浸在让人抓耳挠腮、却不能得知的真相里。
林淡秾看她样子忍不住一笑,给她掩上院门。转过身去,就见院门栽的翠竹旁立了一个人,对方见她出来也有些意外。
“林二姑娘。”
——是魏琅。
“魏公子。”她敛衽为礼,颔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