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燕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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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绡手拢朱雀灯,伴我在兰花丛中取次环顾。果然这些金丝墨兰这些日有着四姨太精心呵护,从前些时那一蹶不振奄奄一息,已是如今的婀娜生姿,舒展清丽。烛光流映,花瓣莹透如玉雕,生机勃勃,看得我喜不自胜。
双手轻轻拢了一朵花儿细细品看,这九死一生娇艳眼前的花儿似对我淡淡地笑。
冰绡说:“小姐,许久不曾见小姐作画了。在扬州时,小姐最是爱画兰花的,何不再画一幅?”
我一时被她说得兴起,她急得去替我研磨铺纸。我却忽然手痒那一心沉迷的油彩画,便吩咐她取来画布油彩,支开画架在花丛,提笔作画。墙上的西洋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响着,时光流逝。那厚重的油彩艳丽,在我笔下一一铺展,一层层,将眼前的兰花搬上画布。
金错博山炉内袅袅飘着伽南沉香气息,淡淡的甘甜,夹着兰气入鼻。我嗔怪地对冰绡说:“怎么焚起沉香了?不是早告诫过你,这沉香的气最不能同花香混杂的?”
冰绡一笑,促狭道:“莫不是这花儿也同大宅院里的奶奶们一样争宠,见不得旁的香气呢!”
“你哪里懂这兰花,本是幽谷深山不食人间烟火的,更不屑同凡间的富贵香去争些什么。一入豪门,真不知是她们的福还是祸。”
我的话便断在此处,尾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些许落寞黯然。不知是感慨墨兰还是自伤身世。
忽听身后一句话说:“这画兰当以水墨,西洋画哪里能得兰花神韵?”
我一惊,寻声望去,竟然不知何时四姨太晴柔立在我身后,她肌肤莹白,未施脂粉,被日光晕上些浅金色,反不似平日的苍白,多了点暖意。她看了我的油彩画,一脸不敢苟同的笑意勾在唇角。徐徐来至我那书案上,信手捻起一只兔毫,一手在白玉瓷碟中点了些许清水,就着我铺在案上那二花云纹的夹江宣,笔蘸浓墨在白玉碟中晕了晕,挥毫作画。寥寥数笔,兰花生姿跃然笔下,浓纤得中,笔力疾而不浮,落笔处疏而不慌。
画兰看似容易,或稀疏或浓密的兰叶却最是难画,见她几笔挥就一幅空谷幽兰图,我心中好生钦佩。那作画时安闲的神色,如玉的容颜略显憔悴,鸦鬓轻垂,看得我心波里一阵阵的激动。
这小轩窗,挥毫作画的女子,脂粉慵施,一袭水墨纨素衣衫飘逸似画中人。这情景似曾相识,可不是昔日扬州闺阁枕流作画的谢漪澜?
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惺惺相惜之意令我情不自禁的同她亲近,我凑去观赏她的画,为她研墨,待她画就,我捧起对了光处赞赏不已。只见那画中兰草浓纤得度,浓淡宜彰,意境清幽概如出尘。
“好一幅空谷幽兰图!南宋赵子固(注一)的笔法韵味,花叶劲翠,笔尖传神,沉着圆活,秀雅飘逸,非韵度出尘者不能到。”
她侧目看着我,似是好奇如何能看出她的师从。我微微一笑,情不自禁,也是自负才气,提笔蘸墨便挥毫在空白处题几句小诗,“千古幽贞是此花,不求闻达只烟霞。采樵或恐通来路,更取高山一片遮。”郑板桥的诗,墨兰中我最推郑燮的画,只是这二人都是极其有风骨的文人。我信笔拈来勾勾点点。她也是颇惊,侧目看我的眼神都满是异样,问一句:“妹妹这一笔米字,若非十年八年的笔力,断不能练得纯熟于此。”
她竟也是个行家。米襄阳的字,我最是喜欢,自幼父兄把手教我。
我笑了说:“米襄阳的字,超逸入神。比起他的字,漪澜倒是更欣赏他的江南山水,‘米氏云山’,烟云雾景,天真平淡,自是天然。”说至此,忽觉话多,自嘲地一笑敛住话题说,“或是漪澜是江南人氏。只是姐姐的画也颇见功力的。”
“哦,妹妹是江南哪里的人氏,我也是江南人。”她的话语温和许多,少了些冷淡,“我如今闲来无事,只剩作画打时日了。”她话音里满是怅然。
“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我家便在瘦西湖旁。”我却是有些欣喜。
“这便巧了,我倒同妹妹是同乡了。平山堂外的李子巷,我娘家就在那里。”她淡淡地说,不喜不忧。
我眼前一明,多了几分欢快,那岂不是离我家颇近,或是哪日洗砚湖水边,落英缤纷的湖水,我的墨恰流去她浣衣处,依约能见一抹水墨痕。
由此便攀谈起扬州,那明月,兰花布青衫小船娘摇橹江上唱的渔歌。
我得知她竟也是家境败落,远嫁兴州为妾,不觉感其身世,更是亲近,相见恨晚。
我忙吩咐冰绡去沏一壶上好的六安瓜片新茶,同她品兰品茶畅谈,不知不觉中日头西沉,夕阳残影将一抹流金洒在门口的青砖地上,淡淡的映出尘土金沙般在空气中飘荡。
“呦,这么热闹呢,也不早些叫上我,怕是都要忘记我这个姐姐了。”清亮的话语含笑,外面一阵“五奶奶吉祥”的见礼声,是慧巧姐姐来了。我起身绕过桌案去见礼,她已走进屋里,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天青色团花锦盒,悠然的进来噙了一脸雍容的笑,搀我起身又给四姨太微微服一礼说:“四姐姐也在呢。”
“暑热天燥,得了老爷的吩咐照看这一院的兰花,就来这里沾些花香贵气。”四姨太晴柔的话音淡淡的,徐徐的,又多了几分拘谨。她起身告辞,我想挽留,慧巧却轻轻暗中扯我一下衣襟,放她去了。
待晴柔走远,慧巧的笑容散去,才叹气一声望着她的背影说:“也是个可怜人。”
我疑惑地望着她,她拉我坐下,吩咐丫鬟们重新递茶,才执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妹妹心善,还是要提防一二的。四姨太毕竟这里乱了。”她指指自己的额头,又看了我腹中说,“妹妹毕竟是怀了身孕。姐姐或是多心,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我一惊,掂量她这话反是犯了寻思,慧巧姐姐的话,是怕这四姨太失心疯犯了伤我腹中的孩儿,还是对我不利?我正迟疑,却不便多问,她看看左右无人,端起茶碗轻轻用碗盖匀了匀茶叶惋惜地说:“怕都是今世去偿前世的冤孽呢。我入府时,四姐姐恰已身怀有孕,原本都已四个月,胎都坐稳了。偏就是那么不巧,她不肯听老爷的忠告出去赏花,并未带丫鬟妈子服侍,一不留神脚下走滑,就狠狠跌了一跤,好端端的一个哥儿就小产了。老爷总算盼来个男丁,气恼得不行,她自此也疯疯癫癫的,日日对人说是地上裂开一道缝,掉了她进去才堕胎的,岂不是疯话?”
我听得心内寒战,人同此心,此刻反是物伤同类兔死狐悲了。
“老爷也气,腹中的也是他的骨肉,如何能不怒?偏偏四姐姐失了孩子后性情大乱,反埋怨是老爷的不是。老爷本就有这块心病,如此一来,岂不情分更淡了?”
隔了昏黄的光线,我只见慧巧的眸子里流溢着忧伤的光影,徐徐摇头,满是感叹。我却感叹她的心细如,她竟似是最了解致深的。任何繁杂的事情只要到了她这里,便立时能有个见地。
“地上,如何会裂开一条缝,还是在这水心斋中?”我喃喃自言自语,慧巧执住我的手,冰凉。她低声道,“有人说,是四姨太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直直要她腹内的孩儿索命。”
我“啊”的一声,只觉得这话题莫名地诡异,一个寒噤便让我想就此打住不再谈下去。慧巧看我如此,反是微微笑了道,“妹妹莫怕,妹妹平日是个良善之人,又不与人结仇,断然不会招惹上什么的。只是……”她说道这里,缓缓看了我一眼。我屏住呼吸,睁大双眸听她下文。她幽幽道,“外贼好捉,家贼难防。”她看向我,双眸闪动,“有些东西,你有,她没有,若是离得远些倒也罢了。若是故意走的近了去招惹,可就是澜儿你的罪过了。”
她的话令我心下沉吟,慧巧的意思是怕她掉了孩子会记恨我有吗?或是慧巧姐姐见我同她交好,吃醋了不成?想到这里,我反是捏了帕子道,“姐姐怕是多虑了,这屋里没有的……又不只四姐姐一个……”话一出口,我立时后悔失言。慧巧姐姐嫁过来多日,不也是无所出吗?我本无意伤她,只怕这话她听了去又是不一番滋味。
我正要说什么宽慰她,却见她也不恼,只淡淡一笑道。“也是,想是我多虑了。澜儿既能这样想,便是最好的。”
她竟是如此宽和大度,不计较我言语中的冒失。我心下感激,拉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夜色渐临她方才离去。
(注一)赵子固:南宋画墨兰的名家,历代国画画兰者当推他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