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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无心世界有心人(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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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云澈——紫藤之花

坐在从北平去上海的火车上时上官云澈只浅浅地闭了会眼,回到故国,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搅得他脑子痛。

他揉了揉眉根,此刻他是“逃犯”。

从百里的婚宴逃脱出来,这么些年来,他犯了一起一个无药可救的毛病,看不得人结婚,尤其是那些真心相爱的人的婚礼。若一参加,他不是喝得烂醉如泥,涕泪交加,就是心痛得宛如死去。

他问苍天,为什么世界上有些幸福他就是拥有不了?

他也可以结婚,如果他愿意,闭着眼睛走下去也能和对方白头偕老。

可是他不想结婚。

不想!

他讨厌立芬,所以才选择她做自己的未婚妻,是因为知道自己绝不会娶她。说到底,是他讨厌自己,怨恨自己没有把她留住。

当听见百铮称呼立芬“小婶”时,他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差点当着家人的面骂道,兔崽子,谁是你小婶?你的小婶是——

唉,他也被自己未说出口的话惊呆了。

今生今世他只动过一回结婚的心思。

这么多年,他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回忆。但回忆永远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他每一个梦里。

午夜梦回,多少次疯样想回到过去,一定死活要拉住她的手不放,哪怕被讨厌、被嫌弃、被厌恶都不放开。

他也反思自己当时是不是太冲动,太不留情面。他也是喝了洋墨水,倡议民主的有识之士。怎么就不能谅解一个女人的反复无常呢?

莎士比亚说,女人的姓名就是弱者。

弱者的可恨之处就是立场摇摆,误人误己。

他何苦非把她、把自己逼到墙角。不如不大方做一个潇洒者,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回一次上海也好,高纳公寓也该处理掉了。不要保留不该保留的人,也不要再保留属于她的物品。

他下了火车,踏上这片土地,心情立马微妙起来,风都有所不同。他在犹豫,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也许所谓的意义其实终究也不太重要。

先去双井巷看一看吧,当作告别,那条巷子有太多回忆。然后……想去看看她,再看一眼。哪怕擦肩而过,形同陌路,也还想看一看。

双井巷的紫藤花比记忆中的更加繁茂了,一排老墙上全是紫色的繁华,细嫩的枝条沿着老墙往上蔓延,爬到二楼的窗户上再往下坠落花束,从远处看一串串的像极了紫葡萄。

他走近花墙,伸手触了触纤巧的花朵。

记得他们在这里的拥抱,她落在他的怀里,晶莹的眼睛热热地看着他,身体暖和温热。漫天的花瓣飞扬在他们周围,一点点落在她的头。

他捏碎花蕊,凑到鼻子前闻到植物淡淡的香味,真像她身上的味道。

你是抓不住那味道的,挥舞的双手回回都是落空。但不动了,静下来,它又慢慢聚了过来。

他静了快七年,快三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一直安静,它却再没有回来过。

站在易家的大门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藏在人群后面的小脸,薄薄的微汗,有些不耐烦,是在嫌弃他搅乱了她的生活。

人群中他一眼就记住了她,是觉得她不同。她不像立芬那样巴结他,也不像立美和立景满目春光。

她送来茶水,顺手抚去他脸上的茉莉花时他也许就已经爱上了她。

他早醒过来,眯着眼睛悄悄看她,瞧她微红的脸上浅浅笑意,明亮的眼睛里有光还有他。

他们是如何走到最后的分离?

想到后面,就痛彻心扉。无法呼吸,也无法和谁诉说那场迷乱。

他那么爱她,爱到无法自拔。

她还是选择离开。

他转身离开了双井巷往高纳公寓走去,这座城市一草一木,他觉得熟悉,一步一步又皆是伤心。

他不住瞥望身边经过的每一位少妇,渴望其中能有她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傻。听立芬说,结婚后,她随易谨行去了内地。

听人说,易谨行开始是去南宁,后来去了昆明,再后来就没有音讯。

战乱时期,失去消息,流离失所的大有人在。

可是茉莉,比紫藤花还柔软的女子应该过美好的人生,不应颠沛。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想找到她,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没有别的。

直到打开高纳公寓的房门,看到里面的一景一物终于潸然泪下。

他才知道,所有的借口都是掩盖一个事实,他还深爱着她。

她依旧住在他的心里未曾远去。

桌上花瓶里的玫瑰早已枯萎,而他心里面的玫瑰没有凋谢。

他喜欢她,就是喜欢,只是喜欢。

也许,还要喜欢,永远喜欢。

偌大的上海找一个人太难了,人人自顾不暇,每天每时每刻都在生不幸。

上海沦陷,报社倒闭,人如小舟归入大海。

辗转打听,仍是一无所获。

归期已至,他不得不启程踏上归程。

漫长的旅途横越大半个地球,他身心疲惫。

落地到达伦敦时,他累得说不出话来。

阴寒的伦敦,一阵大雨浇得他的身体和心灵一样冰冷。

他拿着地址乘坐出租车径直来到公使馆,这个地方就是他未来工作和生活的家。

雨势太大,他从马路疾步走到公使馆门口,仍被淋得浑身透湿。站在台阶上他低头拍打着肩膀上的水珠,一位的洋裙妇人顶着一个小皮包跑上公使馆的台阶,她猝不及防撞到他的身上。

软软的怀香让他身躯一震,一种魂萦梦牵,消失了许久的香味慢慢在他身边围聚。

"Sorrysr,sorry."妇人温暖甜糯的声音带着一股浓浓的海味。

他呆了呆,觉得喉咙一阵痒,不得死命咽下口水。这声音太熟悉,即使她改说俄语、法语、意大利语或是波斯语,他一耳朵就能听出来。

他急促地问:"Whoaryou?lady.thssChnalgaton."

"Ys,Ikno."她低着头抚去额头上的雨水,扬起脸轻轻的说:"Iathnploy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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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只是一场梦,上官云澈希望自己永不要醒来。

哪怕不见她,只要她和自己待在一幢房子,就足以让他感到温暖和满足。吃着她亲手烹调的食物,想象食材在她手里温柔的滑过,他的舌尖都会泛起阵阵轻颤。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浮现她的面容,她微笑的脸蛋,越来越美丽,比最出名的明星还要摄人心魄,牢牢抓住他的心脏。

他有些嫉妒骆小平,可以大大方方走进厨房,“Jasn,Jasn,”的叫着。他却不能,他没有理由,无缘无故跨入她的地盘。想看她一眼当然不算理由,只是他的私心。他怕自己贸然进犯,会引起她的反感,把她留下来已经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如果再把她气走了,他真会恨死自己。

天知道,重遇的那一刻,他有多开心,心脏都快炸裂了。

他心里反复出现的只有一句话,上官云澈,一定要把她留下!他找到郑管事,告诉他,公使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茉莉留下。郑管事满脸疑问,觉得他是得治,对个小厨娘如此上心,不是病是什么?

他激动得一晚上没睡觉,在书房走走停停,停停坐坐。他设想无数种可能,她不来做厨娘该怎么办,她来了该怎么办,她做厨娘嘛,那他就该和她谈一谈饮食方面的东西。

谈这些东西在她职责范围内,应该不会引起反感吧?想到这,他赶紧绞尽脑汁在桌前伏案写了一夜的菜单。

早上,他把菜单交给郑管事,让他转交给茉莉。郑管事翻着菜单,眉心儿直跳,“公使先生,这……这她人还不一定会来呢?”

“她要是不来,你也随她一起去算了。”丢下狠话,就管不得这样无理的要求会不会让郑管事焦头烂额。

从日出等到午后,相约的时间早已超过。他急躁了,饭也吃不下,站在窗口不停眺望。直到看见一抹倩影出现在长街之上才终于松了口气。她姗姗来迟,犹豫不决,来来回回在门前徘徊。急得他好几次要冲下楼去开门把她抓进来。逼得没办法,他只好暗示郑管事,她在外面。

偏生那天日头不好,国事动荡,外交纷纭,伦敦的华人圈里又生许多事情。他忙得不得了,一个人同时处理四件事情。就只让她在会客室等了几十分钟,她就哭哭啼啼和郑管事闹着要走。

他当场气得把文件都摔桌上,他等了她七年!他还没火呢!

下属面面相觑,不解他的火气从何而来。

他命令郑管事绝不能放她走,把她带到书房,他要看见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待着才能安心。

她来了,红肿着眼睛,甚委屈的可怜样子,偏那么哀怨缠绵地望着他。

他看了她一眼,就不敢再相对她的眼睛,怕心绪凌乱无法集中。把她叫到跟前绝对是个大错误,她进来以后,他的工作效率明显下降,错误连连,骆小平那个小眼神频频向他出质疑。好不容易处理完公事,他已经心烦意乱,无法和她好好说话,只好派出骆小平和她谈话。

他们谈得太糟糕了,他在一旁听得都心焦,又不能离开,借着看那窗外的风景悄悄偷看玻璃上朦胧的丽影。

“我的胸针呢,是谨行送的!”

她理直气壮的话,听得他冷气直抽。

陶茉莉、陶茉莉,你就这么时时刻刻要把易谨行抬出来向我示威?

他是有多可笑啊,念念不忘别人的妻!

既然她急赤白脸撇清关系,他也硬下心肠把话说绝。

日内瓦一行回来,知道她没来,当时心情就绝望了似的,做什么都无力。

如果注定是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老天还要安排遇到她,为何不就此相忘于江湖。

他的颓丧没挂在脸上,却反应在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无人的时候,他捻着那枚不起眼的茉莉胸针。自嘲地想∶这小玩意儿怎么就把翡翠玉西瓜比下去了?在她心里,他的爱就比易谨行的差吗?

好多次,他就想把她吊起来仔仔细细审她一审问。

他没把她吊起来,倒先把甄信品揍了一顿。

临走时,甄信品擦着脸边的血迹,指着他笑着说∶“云官,你可是越活越回去啊,在一个女人手上栽了两次。你别回上海,要是回去我不得放过你。”

哼,他上官云澈还有脸回去?

为了她,丢脸、丢祖宗的事都做过。上海滩的公子哥们谁不笑话他。

笑也笑了,丢人也丢了。

他不要脸的就要她一个拥抱吧,他沉醉在她的香氛中,期望能得到更多。

如果不是骆小平蠢头蠢脑冲进来,他做的一定更多。

事后,他冷静后亦有点纳闷,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茉莉不是随便的女孩,在上海,她不愿意时,哭得几乎像要死去。而这次,她没有推开他,虽然贴着他胸膛的素手微微着轻抖,莹莹扇动的睫羽下的秋水,诉的情愫是,“她情愿。”

他心颤着,为不经意触到的真心。必须要和她认认真真谈一次。如果真的有一线机会呢?他期待过又不敢奢望的永恒。

第二天,她没来。第三天,没来。第四天……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每当他觉得有一点点曙光的时候,她就像蜗牛退回到壳里。

“Jasn病了,请假。”

“什么病?”

“这……就不清楚了。”

完全乃是推脱之辞!那日夜里从公使馆离开还是好好的,怎么第二天就病了呢?

他气急败坏地对郑管事,道∶“郑管事,打电话给她,马上叫她来!”

“可是——”

“没有可是!告诉她,我快死了!”

郑管事眼睛瞪得比铜铃大,“公使……”

“去!”

“是。”他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昂着脑袋回到书房,没人看穿他内心的怯弱。

他是在害怕,害怕某一日会再次忽然就失去了她。

茉莉,茉莉。他好想告诉她,只要她不离开。他宁可这么远着,不打搅,不靠近。

他派人打探她的生活,多希望她过得不好,生活窘困,千疮百孔,他就会有机会趁虚而入。但她过得不错。有丈夫、朋友、女儿,衣食无忧。好几次,他尾随着她,偷偷跟在她的身后,看她抱着女儿在海德公园漫步,而她的身边,男佣人正推着轮椅上的易谨行。

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如果能回头,这一切本来是属于他的幸福!

他想把她夺回来,用最可耻、最肮脏的手段都可以。但又深知,她不会愿意。伤害了她心爱的人,她会恨他。他可怜自己,又憎恨自己的无耻。

他多想自己也和她一样,把过去忘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他想了想,马上又放弃这个想法。记得固然难过,但忘记更加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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