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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无心世界有心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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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茉莉……”

“茉莉,茉莉!”

上官云澈从冷汗淋淋中惊醒过来,他的心好难过。里面住的小人儿一直在哭,总是在哭,哭得他心也痛了,哭得他在梦里面也跟着流下眼泪。

“咚咚咚,咚咚咚。”

“云少起了吗?”

“嗯,起了。”

汤少阳推门进来,手里捧着熨烫整齐的西服和报纸。今日,上官云澈要去双井巷拜会易氏夫妇,作为易立芬的未婚夫,易家未来的女婿。

不待汤少阳侍候,他即穿衣洗漱。

早餐是稀粥、面包。胃不好,酒戒了,咖啡也必须少喝。他看了一会报纸,看了看腕表,时间差不多了。

临出前,汤少阳劝道∶“云少,再吃一点吧。你也吃得太少了。”

云澈已经站了起来,踌躇一下,终重新坐下来又吃了一片面包。

汤少阳惊讶极了,这是他认识的云少吗?

“怎么,我吃了面包,你倒像被吓着了一样?”上官云澈低头咬着面包问。

“不是吓着,是云少以前……特立独行,不大听我们的劝。”

云澈用餐巾擦了擦嘴,笑道∶“以前我是不懂事,现在我明白了,当初你们都是为了我好。”

去双井巷的路上,上官云澈一直没有闲着,笔不停,手不停。他即将随行肖劲锋出去法国,他的外交生涯马上要拉开序幕。

肖劲锋已经向他出警告,再不要生类似安格联的事,国事不容儿戏。

双井巷到了,春光弥漫的四月,花是香的,空气都是甜的。和去年一样,易家人仍然还是由易慎言带领着站在大门前欢迎他。

易立芬、易立美、易立景,该在的她们还在。不在的……永远也不会出现了吧。

“啊,云官,我们仍去打羽毛球,怎么样?”易慎言鼓动道:“这一年我可精进不少。”

他微笑着摇头,“不了,我就坐一会。回去还有许多工作。”

“那好,我们进去喝茶。”

大家簇拥着他进去。

三五成群的易家人围着他提问,所有的问题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绕过所有的敏感。为的只是营造那表面,虚假的祥和。

“立美,你怎么不同我说话呢?听说,你就要出国留学了。”

隔着人群听到上官云澈叫自己的名字,立美浑身一震,心里泛起一阵涟漪,不知这涟漪是凄楚还是温暖。她的眼睛扫过他俊美的侧颜,他来双井巷易家不下数十次,每次见他都觉得是难得一见的俊朗的美男子。但他从不会掩藏心事,典型的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而今天,他虽然越地亲切温和,但他的笑已不是原来的笑,那笑只在皮相不在心。她怕,他对她的问好不是真心问好,而是无奈于情势。

立美不说话,他自顾说下去,“我马上要去法国,也许还要去美国、意大利,如果有机会我们或许还能在外遇到哩。”

“呵呵,那敢情好。”陶丽华笑呵呵地说:“都是一家人。”

“是啊,一家人。”他望着立美又说了一遍。

立美一句话都没说,心里难受极了。她知道的,她知道立芬也知道,姆妈知道,大哥都知道,他不开心,他虽然和他们坐在一起,心却不在这里。

上官云澈在易家饭也没吃就走了,立美懂得,这是他的伤心地。

这场会面,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怎么说呢,像极了政客之间的官样文章。

易家人看过他和茉莉订婚时的欣喜若狂,看过他是如何把茉莉细心捧在手上珍爱,而他对立芬,差了且只十万八千里。

立芬费尽心机当了上官云澈的未婚妻后,没有一日是快乐的。云澈对她若即若离,从来没有亲近之好。他去国外做外交工作,按规定是可以携带家属的。但他不要她去,甚至提都不与她提起。就是在上海最后的几天,也禁止她去艾斯得路见他。

她当然知道他为着什么这样,他还忘不了茉莉。

易立芬痛定思痛,决定这次一定要彻底斩草除根。父亲告诉过她,这件事说不得,现在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不顾他的命令来到艾斯得路,拿出上官云澈未婚妻的名头,汤少阳也不敢阻拦。她泡了一壶茶,配上几样点心,做一个水果拼盘,叩响了书房的大门。

“云官,喝茶。”她笑盈盈地走进去,端过茶盏,贤惠地试了试温度,才递到他手上。

“你怎么来了,少阳呢?”他狐疑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接过杯子。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却故意道一句,“这是你喜欢的茉莉花茶。”

他手一颤,茶水“滋”到手上。

“给我来杯白水吧,最近我胃不好。”他没有动怒,神色也没变一下,把茶杯又递给她。

“呵呵,”立芬干笑,拿着茶盏轻轻在手中捏玩,低头说道:“云官,你不会还在触景伤情吧?”

上官云澈捏紧拳头,告诉自己一旦怒就入了她的圈套。

易立芬像对着墙壁一般说道:“云官,我是同情你。真的。其实,茉莉她……她早就把你忘了。她都是我的二嫂,今日她和我二哥结婚——”

“你骗我,她不会!”他失去理智暴跳如雷吼道。

立芬手里的杯子掉到地上,她小声说:“我骗你做什么——啊——”

他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疯狂地捏住她的气管。

“你是骗我,就是骗我——”

易立芬不出声音来,呼吸困难,天旋地转。

——————

茉莉同意嫁给易谨行,只有一个条件,结婚不请客,不办酒,不燃炮,一切从简。

吕碧雪对她嫁人的决定很不高兴,甚至还有点生气:“陶茉莉,你这样决定太草率了吧?婚姻的唯一基石应该是爱情,而不是因为你的孩子需要一个爸爸!你若足够坚强,就既是他爸爸又是妈妈。”

茉莉惨淡一笑,她就是一点都不坚强,前怕狼后怕虎,既没勇气也无决断。

“茉莉,我不同意,不同意!”吕碧雪居然像个孩子搂着她脖子闹起来。

“碧雪,碧雪……”茉莉忧伤地拍了拍她的手,“孩子如果是私生子,他会抬不起头来的……”

茉莉和易谨行采取的是新式婚姻,去市政厅登记结婚。她推着他走路去又推着他走路回。

安安静静的一个上午,出门还是未婚者回来便是已婚男女。

既然结婚,吕碧雪不许婚礼太寒陋,从东华楼叫来一桌席面,翅参海味应有尽有。还和三宝一起把小院里里外外挂上红喜字、大灯笼。

入门大家吃糖,象征未来甜甜蜜蜜,易谨行笑开了花,特别开心。

余者都好,就是入席吃饭的时候有点冷清。宾客只有吕碧雪、余贵风和三宝。人数寥落,自然热闹不起来。纵然吕碧雪有心一直活络气氛,无奈新娘郁郁寡欢,大家便都有些淡淡的。

易谨行抱歉地说:“没有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

茉莉苦笑着摇头,她本来是可以有个盛大的婚礼,礼服都试好了。

“二表哥,我敬你一杯。未来请多多包涵。”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虽然只是果酒,猛地喝下去,仍激得她满脸通红。

“茉莉——”易谨行手足无措,忙拍着她的背脊,“你以后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我会对你好的。往后你就叫我谨行吧。”

茉莉被过脸去猛咳起来,其实是偷偷擦去脸上的眼泪。

她的不开心,大家都看在眼里。

吕碧雪笑着冲易谨行说道:“大喜的日子,新人必须喝杯交杯酒!”

“是,应该要喝一杯。”易贵风笑着附和。

三宝也不顾主仆尊卑,没大没小嚷道:“交杯酒、交杯酒……”

红通通的交杯酒满上,端到茉莉面前,她不断摇头,不停摆手。

“拿着!交杯酒一定要喝,喝了才能圆圆满满,婚姻幸福。”吕碧雪霸气地又一杯果酒塞到她手上,“没事,这不醉人!”

“不,碧雪,我——”她不想喝这交杯酒,一点不想。

现实根本不容她拒绝,假作真时真亦假!吕碧雪笑着故意把酒凑到她的唇边。

她颤颤端起酒杯,心里苦到极点。

“啪、啪——”

大门被拍得震天动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茉莉赶紧放下手里的酒杯。

“谁啊?这个时间来敲门。”三宝嘟嘟囔囔,搁下筷子小跑着去开院门。

“这大中午的不在家吃饭,哪个啊?”大门一开,三宝后半截的话生生吃到肚子里,“上——上官先生,大、大小姐——”

上官云澈脸色阴郁,他不客气地推开三宝。不等邀请,直接跨步进来。,看见屋子四周红艳艳的喜字大红灯笼,冷冷地笑了一下。易立芬也跟着进来,她脸上画者浓浓的妆容,都春末了,还穿着一件高领的旗袍。手里紧紧捧着一四四方方的锦盒。

“听说,今日是易先生和陶小姐大喜的日子,我是特意来道贺的。”他一边说,一边扬高声音冷笑。

三宝嘴巴嘟哝一下,知道他绝不是来道贺。

“二少爷和二少奶奶不会见你们的,两位还是请问吧。”

三宝一声嘹亮的“二少奶奶”是往他心上抹盐。

他眉毛都立了起来,咬牙切齿格格作响,“进门是客,你家主人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来就是送份贺礼给你们二少奶奶。礼送到她手上我就走。”他故意也把“二少奶奶”四个字咬得极重。

“如果是礼物,我可以代转给二少奶奶。”三宝像狗一般护主。

“你确定?”上官云澈冷厉地瞥了三宝一眼,转身解开立芬手里锦盒上得的黄布露出里面的紫檀木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正是上官家的传家宝晶莹剔透的翡翠玉西瓜。

三宝愣了愣神。

易立芬扣紧了手里的紫檀木匣子,低低哀求:“云官,我们走吧。求求你了。你不会真的要把翡翠玉西瓜送给她吧?”

“她不配!”他回答得掷地有声。

“那你还——”立芬是闹不懂他的,一点都不懂。刚才差点把她掐死,现在又拖着她来送贺礼,送的还是这么珍贵的宝贝。

他到底想干什么?

“陶茉莉,陶茉莉——”他气势汹汹三步跨做两步,大步流星直捣进去,三宝根本拦他不住。

堂屋里的四人看见是他进来,皆是吓了一跳。

吕碧雪嘴里的酒都喷了出来,易贵风手里的筷子坠到地上,易谨行直直望着他。只有茉莉,在他怒目地注视下缓缓、缓缓地站起来。

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秀丽的脸上微微也有些肿。

“云……云……“她咬着牙使劲摩挲手腕上的玉镯子,那是她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无尽忧伤地望着他。

他喵了一眼她的肚子,冷然轻笑,“你们不用紧张,我是来恭喜你们结婚的。特意备上一点薄礼,祝两位新婚快乐。”

她颤抖着,脑子一片空白,孩子在她肚皮里拼命蹬腿。

茉莉讲不出任何话来,双手捏成拳头,拼命摇头。

“陶茉莉,祝你新婚快乐!”

他赤红着双眼,把翡翠玉西瓜从木匣子里取出来。

“云官!”立芬的脸色亦变了,在她看见茉莉肚子的时候又变了一次。

“陶茉莉,接住!”

“云澈……不……“

她拼命抗拒,拼命躲避,但他强悍地牢牢握住她的手。

冰凉的翡翠滑过她的双手。

“不——”

立芬捂住耳朵尖叫,想伸手去接,已经太晚。

“啪——”

翡翠玉西瓜掉在地上,稀世珍宝瞬间砸得粉碎。

西瓜碎了,漂亮的内心流泻出来,红的红,绿的绿。

有人说流丽的红是天上的彩虹,莹亮的绿是高山上的湖泊。

上官云澈掉头而去,留下陶茉莉哭得不可自己,她蹲下身跪在地上去捡,却怎么也拾不起那些彩虹和湖泊……

辛酉年春天,他们见过一次,最后一次,在春意盎然的时节。

他们的故事开始于春天,也终止于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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