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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怒发冲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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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怒冲冠

父亲,这个字眼留给大兵的记忆是混乱的。

是声色俱厉的喝斥,是皮带毫不留情的教训,后来又是痛彻心肺的缅怀,那位身上总是带着烟酒味道的男人,曾经是让他恨之入骨的,那怕失忆,那些恐惧的记忆也没有被抹去。

他轻轻地坐到了父亲的座位上,老式的办公室,文件夹一摞、玻璃框一台,下面压着花花绿绿的照片,正如陈向东所说,正胸前往前,眼线正中的位置,放得的是他的照片,参军时的,胸前戴着大红花,满脸稚气,穿着一身傻乎乎的草绿军装,保持着敬礼的姿势。

他轻轻地抚过,不知道是年代久了,还是摸的次足够多了,那儿显得粗糙,他闭着眼睛,像在寻找失去记忆一样,在这样想着,每天、每时、每刻,父亲会坐在这里,静静地抚着儿子的照片,在纠结父子的感情一直不好,在担心儿子的从军生活能不能熬得下来,或者还会怀念一下,儿子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是多么多长的可爱。

对了,就大兵现在一样,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他已经一点也不恨父亲了,如果能重新来过的话,一定不会向以前那样,惹父亲生气,一定会捧着大大的军功章,别到父亲胸前,让他为儿子骄傲一回,一定会牵着爸妈的手,让他们和好如初,而不像现在,是这样一个破碎的家。

闭着眼的大兵悲从中来,他抬起了手,抹着两眼盈出的泪,悄悄地消灭了,生怕恭立在门口的陈向东现一样,他掩饰着……对,他突然明白了,记忆中那凶神恶煞的父亲,一定在掩饰着,掩饰着他对儿子的关心和担心,只能咬着牙把儿子赶上军车,也许在没人看到的角落里,他也是这样偷偷的落泪。

“爸,我来了……以前你恨我不成器,我恨你没出息,我们都错了,我宁愿什么都没有生过,我宁愿要个没出息的爸爸……也不愿意,当一个烈士的遗孤……爸,你知道吗,我失忆过,可那怕失忆了,也忘不了你,忘不了妈妈,忘不了咱们家……你要还在多好,你知道,儿子有多想你啊……”

大颗大颗的泪落在手背上,落在玻璃上,碎了,溅起的是晶莹的珠玉形状,大兵的心里在默默念着,仿佛在对着空灵的精神世界说话,仿佛在和天各一方的父亲交流一样。

他想父亲一定听得到,就像他失忆后仍然赶不走父亲在他心里留下的铬印一样,所有的思念和缅怀,都化成了此时的泪水,一直抑制不住地流着。

陈向东侧过脸了,轻轻掩上门了,他对着墙,双手捂着脸,轻声在哭。

过了很久,大兵抹着脸上湿迹,起身走到窗前,开了窗户,呼吸着一口清凉的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以前他很担心,当过警察、当过武警,当过行刑手的经历让他手硬心狠,都不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了。而回到家乡才现,自己其实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脆弱一点,都这么多年,仍然无法释怀。

这一点,让他欣慰,可同样也让惴惴难安,曾经顽劣现在都觉得羞愧,父亲肯定是走得都不放心啊。

他心里忐忑地想着,拿起了窗台下,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绒布,轻轻地擦拭过窗台,擦擦旧式的铁皮柜,那后面,是贴着军徽的文件、书籍,很整齐也很干净,这个整洁的地方一粒尘埃也找不到。

站着,把父亲的工作台擦干净,连笔筒底部也擦得干干净净,重新坐回原处,他轻轻地拉开了父亲办公桌的抽屉,里面摆放着钉书机、印台、稿纸,不多的几样,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那个老旧的夹本,纸质的,贴着镰刀斧头的徽。

这是现代人可能已经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东西,那一代人的行径,在他们眼中可爱又可笑。

可大兵知道,那是一层精神层面的东西,它的名字叫:信仰。

翻开来,是父亲的笔迹,字很大,像他的性格一样,线条刚直,虽不美观,可胜在气势凌厉,写的是一封情况报告,草草看过,是向上一级反映的,内容是训练拖沓,器材不足,地方的重视力度不够,导致地方武装力量形同虚设等等。

这肯定又是一个惹人的报告,大兵隐隐记得老妈和他一吵嘴就骂他,你同届下来的都师职了,你还在副团级上,也不嫌丢人。

原因可能就在这儿了,大兵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不但找到了父亲没出息的原因,可能还找到了自己性格里那份顽固,不肯轻易开口求人的原因。

是何其幸甚?又是何其不幸?

大兵清明的眼神里,掠过的是监狱里的百像、是单位里的众像、是津门、彭州那个庞大机关里的众像,然后他心里的燃着的火慢慢熄了,冷了。他在想,一个坏蛋,比如蔡中兴;一个英雄,比如父亲;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不管多么伟大或者丑恶的行径,其实最终都在证明着一个人之于这个世界的微不足道。

对,怨念和逆反,大兵准确捕捉到了自己这种心态,无可指责的心态,曾经是对父亲的怨念和逆反,而现在,是对自己的。他不知道这是找回来的自己,还是一个新的自己。如果是原来的,肯定不会理解父母的苦心孤诣,如果是一个新的,又为什么都是旧我的影子?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其实大兵觉得自己既非智,也难明,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远不如父亲这么简单凌厉,我行我素,那怕身后是毁誉掺半。

这才是最值得景仰的,就像面前这份报告,肯定会惹人,可他不在乎。他肯定不在乎,肯定会拍着桌子骂娘,大兵如是想着,不知为何,脸上竟然有了几分笑容,想起了老爸那个剽悍的样子,肯定在同事里也是个让人又恨又爱的那种。

他轻轻地翻过誉写、修改过的稿纸,这应该是送印的初稿,看得出这个粗人还有很精细的一面。翻了几页,让大兵的心情好了几分,目睹着这些亲笔书写的文字,让他莫名地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一页一页翻过,仿佛能看到父亲在这个地方奋笔疾书的身影。

嗯……在中间一页,他的眼线莫名地被吸引到了,标题是《关于岚海市大店乡一带中重稀土矿私采滥挖的情况反映》

稀土?

他愣了,回味着姜佩佩的话,滞了好久,然后心一沉,急急往下看。

这是一份向省军区、公安、缉私、海关主送及抄送的情况说明,私采矿口九处,从业人员初步估算有四百余人之众,破坏的森林、植被面积多达数平方公里,而且冶炼稀土造成的环境污染,已经让大店乡附近的河流鱼虾绝迹。

更为让人痛心的是,大店乡与西江我国重稀土的主要产区接壤,与镧、钇、钕等价格较低的轻稀土产品相比,镝、铽等更具战略意义的重稀土资源,是禁止出口的,但近年来,岚海津门一带的稀土走私已经相当猖獗,全国海关当年查获走私总额仅一点六万吨,而且大部分都是轻稀土产品,中重稀土走私一例也没有查到,而在岚海私采滥挖,保守估计年产至少在一千吨左右……在国际市场上,中重稀土的价格是轻稀土的10倍到200倍不止,这其中铤而走险的大有人在。

……有人在钻着政策和法律的空子,在出卖着国家利益,私采滥挖为什么打而不绝?走私渠道为什么至今都没有现?每年有多少中重稀土被走私到国外,已经成了公开秘密了,为什么各相关的部门还是熟视无睹?甚至有境外的非法商人就在我们的土地上堂而皇之作奸犯科,而我们中有些人,却开门揖盗。

……这是在犯罪,在国家面前、在人民面前、在我们子孙面前,我们都将是罪人,罪不可恕。

咚……一声巨响,大兵的拳头重重的砸在桌上,震得笔筒翻了个身,啪声摔到地上了,一瞬间,大兵被刺激得热血贲涌,怒冲冠,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没有找到的秘密,根本就是公开的秘密。

陈向东惊得推门进来了,紧张地问着:“南哥,您怎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大兵拍着父亲留下的手书问着。

陈向东急步上前一看,然后他面露难色,嗫喃着,这个这个……都过去很久的事了。

“那解决了吗?”大兵问。

“不……不可能解决,这不是公文的行文标准,不可能有带着个人感情的公文啊,所以……”陈向东喃喃道。

“依我父亲的性子,不会坐视不管的,对吗?”大兵期待地问。

“对,他牺牲前一直在向上反映这事,市国土资源、公安、缉私,我和他还到过几次省城,到军区也反映过,可这个不在我的职权范围里啊……后来他牺牲后,这事……”陈向东像做了错事一样,低声下气。

“没人管了?”大兵怒极反笑道。

不幸言中,陈向东点点头。

大兵瞪了陈向东一眼,这位通讯员出身的,恐怕也管不了什么,他翻着夹本,把这一摞纸取了出来道着:“这个我带走了……大店乡在什么地方?这个名字……”

他突然愣了,似乎就是父亲牺牲的地方。

被瞪得心惊肉跳的陈向东,轻声道着:“对,就是南副部长出事的地方。”

“你……好像在隐瞒着什么。”大兵道,在极度的刺激下,他犀利眼光,他的敏锐思维,似乎被唤醒了,一瞥眼便捕捉到了陈向东脸上表情语言。

“好吧,瞒着你我会于心不安的,其实大店乡的灾害,始于盗采滥挖,本不就不多的森林和植被都被破坏,特别是公路沿线,在未现稀土矿藏的前五十年里,自然灾害很少,这几年,几乎每年都有,泥石流、地下沉降、塌方,就没有断过。”陈向东咬牙切齿地道。

“那这不是天灾,是人祸?”大兵愤然道。

“对,一直就没有停过。”陈向东道,他有点恐惧,因为在南征的眼中,仿佛蓄着一把火,一把即将烧起来的火,血红血红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

可却意外地冷静下来了,大兵起身头也不回地道着:“带我去趟大店乡,我想想我父亲去世的地方。”

陈向东愣了下,然后匆匆追出去了。

片刻后,人武部那辆指挥救灾的国产勇士车,疾驰出了大门,朝省境边上驶去……

……………………

……………………

“……我们地方武装,大多数时候只参与基建、救灾、战备训练一些常规性任务,每年主要任务就是征兵和安置复员,没有什么权限,这事南副部长给地方反映了不止一次……你也知道,和平时期,当兵的说话还不如个当干事的……”

“缉私的在岚海查过,咱们这块地理位置特殊,市区临海,而大店一带,又是省境,不光是当地群众,还有乱七八糟来的人,怎么查得清啊,稀土那东西大部分人都未必见过,津门港也查到过几次,都是罚没和查扣,罪行也不重……”

“黑矿主在当地都有点势力,地方公安轻易不敢进去,也查过,不过都是前脚炸矿,后脚一走,人家又开口子了,打而不绝啊。”

“南哥,你怎么了?”

絮絮叨叨,陈向东说着,大兵一直一言不,似乎没有讨论的兴趣,车疾驰了一个多小时,据陈向东介绍,就这一段路,当天救灾的时候,足足走了四个小时,普通的台风灾害,顶多是掀房顶刮倒树,有清障车在,凑和着可以通行,但遇上泥石流之后就不行了,车队足足滞留了八个小时才通开路面。

“疗毒得刮骨、斩草得除根啊。”大兵莫名地道,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陈向东疑惑了下,示意道:“就在前面那一带。”

“我看到了。”大兵道。

两人并不投机的话,奇而怪哉地对着,车在疾骤两公里后,急速刹停,靠在路边,大兵跳下车,怒容成了狰狞,信步沿路而上,陈向东匆匆跟着,絮叨说着:“当地人把这个都叫鸡窝矿,都是一窝一窝,地质条件又不适合集中开采,所以就成了滥挖的最好地方……投资栽进去的也不少,不过要挖到一窝就了,所以,这儿……就成了那个样子……”

站在一处高处极目望去,光秃秃的山包呈现着暗红色,看不到了树木,不过一个个狰狞张口的洞口让人怵目,再往下走不远,就是废弃的坑口,光秃秃地方石是黑的、土是棕色脏兮兮的、散着一种让人作呕的味道。

“池浸要用酸液,废水流过的地方,寸草不生。”陈向东指着沟壑里,已经看不到植物的地方,他痛心道着:“我们抗得住天灾,可抗不住人害啊,这一带都挖红眼了,我们就年年救灾,也抗不住他们天天破坏啊。”

“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大兵喃喃道,张官营的事记忆犹新,一个充斥着金钱、污染、走私的法外之地会滋生出什么来不难想到,肯定是犯罪的猖獗。

“南副部长来过很多次,还组织过地方民兵、乡派出所驱逐过几次。不过效果不大,这一带族姓很厉害,一村人一个姓根本惹不起……也就你爸因为征兵、救灾经常在一线,在地方上还有点威信,搁其他人,这种地方根本不敢来。”陈向东道。

“他当兵都当傻了,人能救回来,人心怎么可能救回来?”大兵咬牙切齿地道。

陈向东没有听懂,不过他感觉到了,这父子俩的气质如出一辙,就像当年南副部长一样,也是蹲在这儿,也是这样无法遏制的愤怒。

大兵起身时,早已等待很久的陈向东一把拉住了他,像是警告一样对他说道:“南哥,我能说句不该说的话吗?”

“让我猜一猜。”大兵凝视着这位,像洞悉他脸上的负面情绪一样,猜测道:“你要告诉我:这里面水很深,让我不要掺合?”

嗯?陈向东眼光一滞,吓了一跳。

“不用奇怪,我当过警察,比你了解有些事能黑到什么程度。穷山恶水出刁民不是理由,刁民可没有本事走私到国外去。”大兵道。

“我们真的做不了什么,这些事早就积重难返了,一触就是各方的利益,南副部长当年调研的时候,不过十几个坑,几百人,现在已经几十个,展到几千人了,那件事捅出来都是要命的。”陈向东道。

“所以你就看着这些事摆在眼前,熟视无睹?如果死的是你的父亲,如果原因是人祸,你也可以这样心平气和地想,这里面水很深,我躲得远远的,对吗?”大兵问,眼里睥睨的眼光盯着对方。

陈向东羞得无地自容,慢慢地放下手了,他低着头,脸色凄然道着:“可我们又能做什么?你都说了,人心救不回来。”

“那就杀人诛心!耻辱只能血洗,泪洗不了。”

大兵咬牙切齿道,拂袖而去,那凌厉的眼光和恶狠狠的语气,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陈向东怔了半天,赶紧地掏着电话,拔着宋部长的号码,他真不知道,这位愤怒之后的遗孤,会干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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