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天台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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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剡中,经天姥,过关岭,越赤城,是一条延绵的古老驿道。青山水国,长亭短亭,不知走过了多少旅人,留下了多少传说。只是唐末以来战火纷纭、民不聊生,这条古道也渐渐萧条,只剩下满山的幽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楼荻飞将沈瑄送至天台山下的剡溪边。两人一路同行,又说了许多话。楼荻飞看他这几日气色尚好,略略放心。沈瑄自云只要能找到蒋灵骞,此生便再无遗憾。
楼荻飞闻言,不免空落落的,道:“如此说来,我倒要羡慕你。我一生所寻之事,尚不知着落在何处。”
沈瑄素知楼荻飞心思深藏,从不向人说起。宋小娘子倒也罢了,他的同门师妹周采薇素来与他交好,但两人皆年岁老大,却从不闻喜信,其中必有一段委曲。
楼荻飞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想此人时日无多,今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同他说说也无妨,遂叹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是自幼背井离乡,远离亲人。你看我是卢道长收养的孤儿,但我原本也有父母,也有心中牵挂之人。只是年深日久,全都失落了。”
“不曾回乡找过吗?”
楼荻飞苦笑道:“坏就坏在我连家乡在哪里都不知道。我那时力劝你回三醉宫认祖归宗,其实那是我自己长久以来想做却做不到的事。这段心事不了,我也无心成家立业。”
沈瑄讶然:“从来只是楼兄为我奔走,没想到楼兄更有伤心事,我却丝毫帮不上。”
“此事原也无解,只有等待机缘。”楼荻飞摆摆手,“送走你之后,我还会去南方看一看,或者能从汤家那里探听到一些消息。”
沈瑄嗟叹良久,取出琴来,说要为好友再弹一曲。他那五《五湖烟霞引》已练得纯熟。但楼荻飞听到这人间绝调,竟然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这大约是最后一次听沈瑄弹琴了,唯其如此,更难以静下心来。 沿着蜿蜒的剡溪溯流而上,迤逦进入深山。天台山绵亘几百里,雄奇清幽,山水神秀,六朝孙绰誉之为“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可沈瑄却不知道他的“灵仙”在哪一处幽谷仙洞,只能一路跋涉寻找。朝沐烟岚湿雾,暮枕明月松涛,每日里相伴的只有野花、修竹、怪石、清风。虽然行路辛苦,但他的吐血之症却作得少了。或许是青山白云熏陶之下,心情恬静超然,别无旁骛之故。 找到蒋灵骞却并不容易。天台山中所多的是寺院和道观,虽乱世里香火凋零,一般的小观宇多破敝不堪,但守院的僧人道士还是有的。沈瑄每每借宿在庙里,顺便向主人打听天台蒋翁住在什么地方。不料所有的人听见“蒋听松”三个字,脸上都挂了一层严霜。有的就冷冷地再也不搭理,有的看他相貌文弱不像恶人,遂一意劝他不要去找那个魔头。想不到蒋听松在这天台山,声名竟是如此可怕。 那日在桐柏观,接待的道士本来甚为客气,一听沈瑄说去找天台蒋氏,登时将他赶了出去,闭门不纳。沈瑄无可奈何,看看天色晚了,遂找了一处树荫卧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头。 沈瑄一看,却是一个过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满面沟壑也不知是皱纹还是伤疤,神情却甚是慈祥超脱,像个得道之人。沈瑄连忙起来行礼,老和尚合十道:“檀越何不到贫僧舍下住一晚,好过在这里风餐露宿。” 沈瑄道了谢,遂随那老和尚去了。老和尚背着一竹筐的草药,沈瑄接了过来背上,老和尚也不推辞。 原来这老僧法号枯叶,并不在哪家寺院挂单,自己在琼台下面结了一间草庐修行。 “贫僧年轻的时候略学过一点医术,如今在此地修行,有时也给四乡的山民看看小病。这天台山里有许多难得的草药啊。”晚间,枯叶一边在灯下检点着药草,一边向沈瑄介绍。沈瑄自是行家,看看这些药草其实都是极普通的品种,老僧讲的一些医理也是极平常不过的,他也只默默听着,心想这老僧虽然医术平平,难得一片慈悲心肠。 夜里睡前,沈瑄鼓起勇气向枯叶打听天台蒋氏住在什么地方。枯叶愣了愣:“你找蒋听松做什么?” 沈瑄道:“不是找蒋翁。我有一个友人是天台门下,正要去寻访她。” 枯叶道:“真是去访友吗?”眼神中竟有一丝焦虑。 沈瑄不觉脸红了红,但还是道:“真是的。” 枯叶看在眼里,似乎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蒋翁仇家甚多,贫僧还担心你是去向他寻仇的呢!那人很厉害,只怕你要吃亏。既是访友,倒也罢了。不过,这天台山上,很多年前就没了天台弟子了,只剩蒋翁和他收养的一个小女孩儿。你要找的,难道是蒋家小娘子?” 沈瑄被人一语道破,禁不住有些羞愧,低声道:“正是蒋娘子,长老知道她吗?” 枯叶叹了一口气,道:“小的时候见过一两回。我听人说,这小娘子的手段,不亚于蒋听松呢!你别招惹她啊。” 沈瑄认真道:“蒋娘子为人很好,她是我的朋友,长老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究竟如何能找到她家,还请长老指点。” 枯叶却不回答,只是转过身挑灯,喃喃道:“不可去,不可去……”忽然又说,“蒋听松性情急躁,他的住处平素都没有人敢走近,碰上了他可不妙。檀越,你听贫僧一句劝吧。” 沈瑄微笑不语。枯叶见无法,只得长叹一声。 这样情形见多了,沈瑄也不再追问,第二日辞别枯叶就上路了。枯叶始终没有说出蒋听松的住处,却往沈瑄行囊中放了许多干粮,其情殷殷,沈瑄十分感激。 其实沈瑄虽然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还是有主意的。他想蒋听松既号“赤城山人”,多半就住在赤城山。至少到了赤城,就会有线索了。这一日渐近黄昏,忽然看见前面的山峦之间一片丹霞,心不觉狂跳起来。 “赤城霞起以建标”,赤城山以霞闻名,却是因为山顶的岩石呈赭红色,夕阳一照,灿若明霞,故为天下一绝。沈瑄无暇欣赏,赶快爬到山顶,穿出一片林子,果然看见一片破旧的宅院,油漆剥落的匾上可辨出“赤城山居”几个字。沈瑄心里七上八下,此番造访,倘若能先见到蒋灵骞固然好,离离纵然脾气,总会维护他的。若先见到蒋听松,这神秘的武林高人会如何对待他呢?在蒋听松那一面,他破坏了离离的姻缘,以江湖中传言来看,蒋听松一定不会饶了他。然而在他眼里,蒋听松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间接的杀父仇人。想到此处,那漂满整个洞庭湖的血色又荡漾到了眼前。 沈瑄闭了闭眼,暗道:我已没有几天可活,只求能见到离离,别的管不了啦。举手便敲那大门。 不料那门呀的一声就开了,摇晃几下几乎就要垮掉——原来根本没插上。走进去一看,却是一片极大的庭院,依稀是当年的练武场,野草蒿蓬早已长得齐腰,在晚风中摇曳。沈瑄心想,这么多屋子,不知离离住哪一间,遂提了气息,大声道:“洞庭沈瑄求见赤城山主人。” 他连说了三遍,只听见山谷里传来自己的回音。难道都不在家吗?犹豫片刻,穿过练武场向那排房屋寻去。这些房子早已没有人住了,瓦松积顶,狐兔成群。沈瑄拨开乱草,从门窗中望进去,只看见断梁残柱,幽幽暗暗中飘晃着蛛网尘丝,没有半点人气。 转到后院,却看见拐角处一间屋子,阶下甚是洁净。沈瑄心中一动,奔了过去。 那间屋子里依然没有人,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雅致的轻纱罗帐低垂着,看起来像是女子的闺房。房间很大,书架、棋枰、琴台、花案一应俱全,无一不是极尽精致考究。沈瑄随便看了看一只花瓶,现是纯银打制的,虽然年久,上面嵌着的一对拇指大的松石仍是熠熠有光。 难道这是离离的房间?沈瑄越看越觉得不像。离离简朴洒落,连衣裳也全是素色的,她的屋子怎么会如此奢华,像养尊处优的闺阁千金一般?而且,沈瑄再看看就现,这屋里的东西虽然整洁,却也是多年前留下的。那琴弦已然崩断,宝镜已然无光,罗帐也朽了,似乎一拉就要碎掉。 夕阳残照忽然从窗棂间透过,落到东墙一幅画上。沈瑄望过去,不看则已,一看几乎吓了一跳。画上一个盛装的女郎,容光满面,风姿楚楚,虽然年轻了些,沈瑄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夜来夫人! 沈瑄虽然早知道夜来夫人是天台门下,却没想到她的闺房留在这里。画的落款题着:“明珠小照赤城山人于乙酉年碧桃时”。 原来夜来夫人是蒋听松的亲生女儿,叫作蒋明珠。明珠夜来,却也应景。沈瑄想起当年在太湖黄梅山庄听到的事情,不禁沉思起来。 绕了整整一圈,沈瑄才相信,原来这赤城山居的确没有人居住了。从断墙残垣中穿出,夕阳已落进山谷。立在崖边,夜晚的凉意悄悄袭上来,沈瑄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竟然不在赤城山,又在什么地方呢?眼看这莽莽无尽的大山笼在了暮霭之中,伊人却向何方觅?他自进山以来,头一回感到一丝绝望。 忽然,凭空掠过一道白光。虽只一瞬,却不啻灵仙一羽,把山谷都照亮了。正待细看,白光竟落到了眼前。那是一只白鹿,浑身闪着雪一样的光泽,轻盈而灵动。沈瑄好奇地瞧着这神物,它也用一双清亮婉柔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沈瑄,仿佛欲言又止。沈瑄不觉叹道:“白鹿啊白鹿,你若通灵,可知道我的离离在哪里?” 意想不到的事生了,那白鹿听见声音,忽然走了过来,跪在沈瑄面前,似乎示意他骑到自己身上。沈瑄又惊又喜:这可真是“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了!不假思索地跨了上去,笑道:“有劳鹿兄!” 只听呼的一声,白鹿带着沈瑄飞了起来。这种腾云驾雾的滋味真如羽化飞仙,只看见青山绿水在脚下一一擦过。不知飞了多远,白鹿终于在一个碧黝黝的深潭边上停下,让沈瑄下来,一闪而去。 这就是金桥潭,幽花碧水,寂寂无人。潭的上游是碎玉断银般的惆怅溪,从层峦叠翠中飞流而下,涧随山转,斗折蛇行。沈瑄沿涧水而上约一里,两岸的石山越束越紧,娟娟攒立,岚翠交流,似乎没有路了。此时天色已十分昏暗,眼看入夜了。沈瑄不禁沉吟起来。 忽然溪流中漂来一片竹叶,接着,又是一片、两片……沈瑄随手拈起看看,惊讶地现那是湘妃竹的叶子!他心中一亮,朝竹叶流来的方向看去,一块大石背面,果然隐隐有路。于是渡水越石,向山谷深处走去…… 新月如眉,从东山爬起。山谷中的碧桃花和竹林抹上了淡淡的银辉,一切都不像是真实的。竹林里蜿蜒出一条明澈的小溪,流露着幽幽的波光。小溪边,簧竹下,斜倚着一个盈盈冉冉的身影。白衣胜雪,如春云出岫;秀披拂,若楚雨潇潇。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溪流的浪花里摆动着两只小脚,似乎在玩水。 此情此景,看得沈瑄几乎连呼吸都要失去了,定住了脚步,悄悄凝望着。 “什么人?”一声轻叱未了,早飞来一片石块。 沈瑄正在出神入定,竟不曾躲过,石块砸在前额上。他猛地一惊,忽然气血上涌,暗道不妙,就恍恍惚惚栽倒在地上。 等他悠悠醒转,现自己躺在一间草庐之中,身下垫着冰凉的竹席。他不无欣喜地想:“是离离的屋子吧?” 四顾一望,又觉得不太像。这间屋子几乎全是由竹子构成的,竹门竹窗、竹桌竹椅。陈设十分简单,墙上挂着斗笠镰刀,架上摆着锅碗瓢盆,全是些日常度日的物什,倒像普通山民的居所。床边竟然悬着一只竹编的小小的摇篮,摇篮里严严地铺着绣了碧桃花的小被褥。被子上搁着一只翠绿色的小孩兜肚,绣着莲花鸳鸯图案,却只完成了一半。兜肚的一角上,用银线钩了个“湘”字。 沈瑄瞧着这些东西,心里漾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沈郎你看,这竹篮是做什么用的?”蒋灵骞端了一只碗,立在他身边。 沈瑄诧异道:“这是婴儿睡的摇篮啊!做娘的轻轻摇这篮子,再唱几支小曲儿,就能哄着篮里的小孩睡着了。你小的时候……”说到此处突然停住——蒋灵骞小的时候,恐怕真不曾有过摇篮。 “我是没见过,奇怪了许久呢。”蒋灵骞轻声道,“你把这粥吃了。” 沈瑄接过那碗粥,只说了声谢谢,便再也不知讲什么好。蒋灵骞拿过那只兜肚细细把玩,也不说一个字。本来未见之时,满心里全是在想见面了会是什么情形、要说些什么话。现在离离真真切切在眼前了,想不到转而觉得无话可说。那粥似乎很温暖,但他连是什么味道都没尝出。 不知过了多久,蒋灵骞起身去卷窗上的竹帘,月光一点一点地放进来。仿佛是斟酌了许久,她才问:“沈郎,你怎么受的内伤?” 沈瑄觉得胸中的气流又开始凌乱了,遂道:“我没有受内伤。” 蒋灵骞转身打量着他,冷笑道:“当我是傻子吗?掷你的那块石头一点力道都没有。你又不是三岁童子,若非身负重伤,怎么可能被打晕?” 沈瑄道:“我不是被你的石头打晕的,只是走得太累了。”其实这谎明明撒不过,他的内功虽不算顶好,也绝不会走路走晕的。 蒋灵骞把袖子举到他面前:“累到吐血了?” 沈瑄这才看见她雪白的衣袖上赫然一片淡红色血迹,湿漉漉的尚未洗净。他叹了一声,不得不道:“我的确受了内伤,所以先前没法来见你。后来楼兄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我才好了。只是……只是眼下未曾痊愈,偶尔会吐血。调理些日子,将来就没事了。你看,我等不得伤好就急着来找你啦。”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情形虽大致不差,前景可完全不同。 “是这样啊……”蒋灵骞微叹一声,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她相信了吗?沈瑄猜不透,只看见血色的衣袖下那只纤手似乎在颤抖。沈瑄笑道:“不想弄脏了你的衣裳。” 蒋灵骞回过头去收拾碗筷,不再说什么。
沈瑄一阵惘然。离离心中有事,虽然能够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情谊并未有减损,但却平添了一种忧郁。那时他们在莫愁湖畔养伤、在黄梅山庄待敌,情形可完全不一样。虽然汤家的阴影时不时掠过,但总能言笑晏晏、情谊欢洽。可现在,却有重重的屏障隔在两人之间,很多话因此说不出来。他知道那屏障是什么。 蒋灵骞再掀开竹帘进来时,沈瑄忙道:“离离,我给你带来了解药。上次你在三醉宫吃的药,只能解一年的金盔银甲毒。你把这个吃了,毒性就永远拔除,不再作了。” 蒋灵骞却不接那紫色的药丸,只是盯着沈瑄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声,冷笑道:“我说呢,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来跑一趟。”她话语里虽冷淡,还是掩饰不住幽怨之意。
沈瑄不禁有些愕然,只得道:“离离,我不是为解药而来……”
“那你为何而来?”她追问。
沈瑄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来看看你。”
“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见过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离离,我真的很想你……”
她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眼中一时警惕一时慌乱,不知在琢磨什么。
“离离。”他试探着向她伸出手去。
“谁许你来的!”她忽然道,“谁许你说想我的!”
“我错了。”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沈瑄已经不知如何应对了,忙道,“我错了,我以为你……”
“你又以为什么?”她似乎要哭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只会胡说!”
不承想会惹哭了她,沈瑄也急了,无论如何先哄住了她再说。他往前走一步,她反而往后退,退到墙角,索性蹲了下来。
“你肯定是听了什么传闻……”她把头埋在膝上,“我说的那些不算……我没有说过……”
“哪能不算数了?”他跪下来,试图搂着她,“我来都来了,岂能就走。”
“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她抵抗着,“你坏透了。”
他圈住她,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不再挣扎,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甜美,只愿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月光从窗棂间透过来,照得她脸如明玉,其上晶晶点点似有泪痕。他心中一动,低头细细地为她舔舐泪水。她先是有些瑟缩,随后居然学着回吻过来,一下又一下,有如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踩在他心尖儿上。他被踩得心如擂鼓,索性找到了这小兽的肉爪子,无休无止地吸吮起来。 等他稍微清醒过来时,现她仰面朝天,裙衫半褪,肌肤绯红,而他正覆在她身上。
“不成,我没有多少时日了。她以后总要嫁人的。”沈瑄这样想着,竭力平静自己,挣扎着坐起来。未等他起身,一双雪藕似的胳膊已然缠了上来,玛瑙臂环光泽宛转,月光下有如芙蓉红泪。她才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抱紧他、挨着他,坚决不肯撒手。“不许走。”她气恼道。
他心里叹了一声,便不再多想,索性将她横抱起来,一直走到床边才放下。她在他的怀里微微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闭着眼一声不吭。其实他同样心如擂鼓,每一次亲吻,胸中腹内皆掠起一阵山呼海啸。如此酝酿许久,他终于鼓足勇气俯下身去。
一时事毕,蒋灵骞已是半晕过去。沈瑄翻身起来,只觉喉头甜,料是又要吐血了。那一枚紫色药丸被她扔在了桌上,他拿了过来,趁她还在神魂迷乱中,将药丸塞进她唇间,又给她盖了被子,自己才披着袍子出门。
忍到溪边,才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盘腿坐下,谨慎地调理气息。人间至乐与人间大苦总是接踵而来,想想也是好笑。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离离在身后唤他。
见她神情尚且镇定,他遂笑问:“不再躺一会儿吗?”
她登时又红了脸,嗔道:“倒是我要问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他一时无言以对,忽然看见不远处凤尾摇曳、疏影婆娑,遂问道:“我瞧着这里有湘妃竹,心中好奇,出来看看。湘妃竹出在湖湘一带,这里怎么会有呢?” 蒋灵骞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此间旧主人移植过来的吧。”
抚摸着青翠的竹竿,只见其上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真如美人泪迹一般。沈瑄沉吟道:“你那支竹箫,也是用这里的竹子做的吧?”
她点点头。
他又问道:“这原来不是你的屋子吗?”
蒋灵骞道:“不是。我本来随阿翁住在赤城山上。十三岁那年有一天,雪衣把我带到这里来玩儿,才现这屋子——雪衣是一只白鹿,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这屋子看来已闲置多年,主人不知是什么人,大约走时十分匆忙,灶下还有烧了一半的柴呢!我喜欢这里风景清幽,世外桃源一般。这间竹屋,又很像……很像一个真正的家,比赤城山上好多了,我就时时过来住几日。这一次回山,我还没敢去见过阿翁,就躲在这里。”
沈瑄微笑道:“原来那只白鹿是你的朋友。若不是它,我还找不到你呢!”
“怎么?”蒋灵骞睁大了眼睛。
沈瑄遂将自己来时的奇遇说了,又道:“想不到我可比阮郎幸运多了,不曾受饥馁之苦,还得到神鹿相助。匆匆赶到,仙子不会怪我来得太晚吧?”
相传古时刘晨、阮肇二人由剡溪入天台山采药,迷了路,正在饥饿之间,现山溪里漂下来鲜嫩的芜菁叶和一杯胡麻饭,料想离人家不远。沿溪而上,遇见了两个绝美的仙子。仙子看见他们,就像老朋友似的笑问道:“郎君来何晚耶?”刘阮二人遂与两位仙子结为了夫妇。
蒋灵骞长在天台山,当然知道这个故事。听他话中以夫妇相比,又想起方才情事,登时面红耳赤,扭身走开,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指着那溪流道:“你既熟知典故,可知道这溪流叫什么名字?”
“听山民们说,叫作惆怅溪。” 蒋灵骞点点头,道:“刘晨和阮肇在仙子身边过了半年,终于因为想家,要离别而去。两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头惆怅而泣别。还有人说,他们回家一看,人间已过了十世。后来他俩重入天台,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
沈瑄见她的眼神闪烁,已知其意,遂道:“也是啊,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呢?”
“你说的,不走了?”
他轻轻揽着她,柔声道:“永远也不走了。”
露华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风、淙淙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仿佛不忍打扰这场清梦。只有殷勤的碧桃花,将胭脂一般娇艳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撒落水中。
“你真的……”蒋灵骞轻叹道,“什么也不管了。”
沈瑄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含笑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难言的悲凉,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是冰冷的。他想到,虽然对她许下了一生的相守,其实也仅有不到半年之期。难道,她也感觉到了吗?不会的,她不知道。 第二日清晨,蒋灵骞就把沈瑄拉了起来:“我们去找阿翁。” 沈瑄有些惊异,蒋灵骞婉转道:“我自幼蒙阿翁抚养长大,如今嫁你,总须向他禀告一声。而且,我也有快三年没见到他了。” 沈瑄点头称是,却又道:“只是你阿翁知道我们的事,定然不同意吧?” 蒋灵骞道:“那也未必。阿翁与旁人不同,一切看他的心情如何。他或者一口回绝,但倘若你对了他的脾胃,说不定会慨然赞同。” 沈瑄笑道:“既然如此,我哪里还能不放心。这就走吗?” “不忙!”蒋灵骞不急不徐地踱到竹林里,取出那支斑竹箫悠悠地吹了起来。沈瑄不知她用意,就静静听着。原来是他第一次在葫芦湾听见的那支无名曲子。这支曲子仿佛天然地就飘荡在天台山的林泉之下,蒋灵骞此刻吹出,又平添了一种甜美欢愉。这时竹林里雪光一闪,昨日那只白鹿翩然而至。 “原来她用箫声召唤她的雪衣。”沈瑄想。 蒋灵骞搂着雪衣的脖子向它悄悄低语,雪衣却用鹿角轻轻地去挑小主人的头,那情形可爱极了。过了一会儿,蒋灵骞招手道:“沈郎,雪衣带我们去赤城山。” “它驮得了两个人吗?”沈瑄问。 蒋灵骞已然骑在了白鹿背上,伸手拉沈瑄:“你小瞧雪衣!” 那白鹿果然为灵物,沈瑄怀疑天台宗的轻功是向它学的。他坐在蒋灵骞身后,缕缕馨香的丝吹拂到他的面颊上。这是在骑鹿升仙吗?只怕人间天上,更无复此至乐了。 赤城山顶上,白鹿放下两人,盈盈而去。沈瑄问道:“它几时再来?”
蒋灵骞道:“每天傍晚,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蒋灵骞带着沈瑄绕到了赤城山居后面,山坡上几棵老松,枝丫苍虬,呈虎踞龙盘之态。仔细一看,繁茂的枝叶下遮盖着几间低矮的茅屋。原来赤城山人并不住在旧居中,却在这里结庐。蒋灵骞叫了几声阿翁,无人开门。难道蒋听松又不在?正要推门,忽听得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回家了。” 蒋灵骞转过身,迎上那个从松林里踱出来的老人:“阿翁……” 蒋听松抚着她的肩,长叹了一声:“一走就是三年……本来好好地嫁你出门,惹了这些祸。” 蒋灵骞抬头问道:“阿翁你这些年身体可好?” 沈瑄对蒋听松的情况早有耳闻,可看见这个老人,还是吃了一惊。他以为被多少江湖中人称为魔头、老怪的一代高手,纵然归隐,也会多少留下锋芒和戾气的。可是眼前这个蒋听松,枯槁的身形支着一件灰蒙蒙看不出形状的袍子,意兴阑珊的,只是茫茫然说:“还好,还好。” 沈瑄正犹豫要不要过去见礼,蒋听松却已经看见他了。他虽然暮气沉沉,思路还很快,遂问蒋灵骞:“你跟汤家闹翻,就是为了这个小子吗?” 蒋灵骞噘嘴道:“阿翁,他家娶我不安好心。他们把我关起来,还叫很多人杀我……” “算啦算啦,”蒋听松摇头道,“过去就算啦。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这话是问沈瑄的,蒋灵骞却赶快抢道:“他叫沈瑄,是桐庐的郎中。”原来她见阿翁居然不追究前事,料定大有机会,遂帮沈瑄作答。沈瑄自然不能算真正的桐庐人。他明白蒋灵骞不说出他的洞庭宗出身,是怕又起波澜。他虽不肯隐瞒身世,但也只得体谅蒋灵骞的用意,默不作声了。 “沈瑄……”蒋听松沉吟着,“你倒是哪一点胜过汤慕龙,居然抢走了灵骞?” “蒋翁说笑了,晚生并不比汤君强。”沈瑄淡淡道。 “咦?”蒋听松不由得盯着他细细打量起来。沈瑄被他萧索的眼光一扫,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毕竟那漂满洞庭湖的血色深深印在他的记忆里。不过他一向谦恭有礼,这厌恶传到脸上,也只是一种倨傲而已。想不到蒋听松竟然笑了起来:“好,好!你的确强过汤慕龙。” 蒋灵骞讶异地看见阿翁脸上居然出现了一线光彩,心里乐滋滋的。蒋听松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道:“我要试试你的功夫!” 沈瑄道:“晚生武技低微,只怕惹前辈笑话了。” 蒋灵骞也道:“阿翁,沈郎是个郎中,又不是什么武学高手,你和他过什么招啊!” 蒋听松笑道:“剑意即人心。他既然带着剑,想来是会一点的。我只是试试他,你放心,一根枯树枝伤不了他。” “可是,”蒋灵骞又道,“他受了内伤还没好。” 蒋听松遂对沈瑄道:“你只和我过招式,不要动真气。” 蒋灵骞见不能作罢,遂一跃到沈瑄身边,低声道:“用我教你的剑法。” “小子,接招了!”蒋听松手中枯枝微颤,斜斜地递到沈瑄面前。沈瑄不及细想,右腕抖出,左臂平胸,就是一招“海客谈瀛洲”。蒋听松咦了一声,闪身而过,却从背后点沈瑄的任脉诸穴。沈瑄与蒋灵骞拆招已久,知道必然要用“烟涛微茫信难求”来接,遂飘然转身,衣袂飞处,剑花缤纷而落。蒋听松大笑道:“阿灵,你竟然将这套剑法教给了他!” “我教得不好,还请阿翁指点!”蒋灵骞已看出蒋听松甚是满意,不由得满心欢喜。原来这其中另有缘故。这一手“梦游剑法”是蒋听松平生得意之作,却只教过蒋灵骞一个人。后来蒋灵骞问他,什么人能学这套剑法,蒋听松就说只再传给自家人。这些意思,蒋灵骞却未敢对沈瑄说过。 蒋听松此时一心想看看沈瑄将梦游剑法练得如何,就依着剑招的次序,一一给他喂招。十招过后,对这个年轻人不由得刮目相看。原来此时沈瑄跟着吴剑知修习洞庭武技已有小成,他手中的“梦游剑法”也与初学时不同。天台宗的千变万化被他糅入了洞庭宗的潇洒随意,有时变招之中,自出机杼,不仅诡奇巧妙,更兼以柔克刚,这都不是蒋灵骞能教的。蒋听松已看出他武学造诣虽浅,但天性中的博学颖悟、随机应变却是罕见的。冷傲如蒋听松,也不得不想,这人实在是个学武的良材。 不料这时,沈瑄手中的剑忽然一慢,险些被蒋听松点着额头。蒋听松皱眉道:“这一招‘世间行乐亦如此’,怎的使成了这样!” 蒋灵骞远远叫道:“阿翁,后面的我还没教过他!” 这一招沈瑄只在三醉宫见蒋灵骞使过,仅略具其意而已。蒋听松遂道:“好!你看仔细了。” 沈瑄退在一旁,只见蒋听松略一提神,眉宇之间居然放出隐隐光华来,似乎又恢复了当年英气勃勃的赤城剑客的模样。蒋听松平地拔起,手中的枯枝剑气纵横、游龙飞凤,这就是梦游剑的最后七招:“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沈瑄看毕,略一沉思,也即提剑而起。这七招乃是梦游剑的收尾,精华所在,繁复得无以复加。蒋听松只是连着使了一遍,并未加阐释,但沈瑄早已领悟天台剑法的要义。他眼光极细致,把蒋听松的动作都记在了心里。虽然精微之处还不能拿捏得准确,但经他自己挥连缀,俨然也是七招绝世无双的剑法。 蒋听松微微颔,指点了一回,命他再与自己拆招。这一回蒋听松用了许多精妙的剑招,看沈瑄能否变换。沈瑄不慌不忙,一一挑开。有时合用几招,有时只用半招,将一套梦游剑分解得天衣无缝。 那正是: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以魄动, 恍惊起而长嗟。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蒋听松不觉叹道:“我收过七个不成器的弟子,怄了一肚子气,想不到老来遇见你,才知道那七个全是白教了。你日后留在这里,我将天台武技尽数教你,你和阿灵两人传我的衣钵吧。” 这话说出,不只是许婚,更有将沈瑄收录门墙的意思。蒋灵骞远远听见,不知是喜是忧。 沈瑄把剑一收,直截了当道:“蒋老前辈,我不能做你的弟子。” “怎么?”蒋听松诧异道。 说不说呢?沈瑄犹豫着。蒋听松冷笑一声,喝道:“你觉得天台宗的名头在江湖上早已叫不响了,是不是?”话音未落,手中的树枝向沈瑄的剑柄重重击去。他在气愤之中,树枝上运上了真力,沈瑄不知道蒋听松脾气这样暴躁,丝毫没有提防,长剑竟被击上了天。他只觉得被震得气血翻涌,不由自主地翻起手掌回身相格。 蒋听松呼地退开半步,声音阴沉得像从深谷中传出:“洞庭弟子?” 沈瑄一愣,原来刚才他一个动作,不知不觉露了家底,那是吴剑知教给他的洞庭武技。“前辈好眼力!”沈瑄淡淡道。 蒋听松直勾勾地瞪着眼前这个清俊的少年,目光迷离,似乎看见了很久以前的一个幻影,喃喃不清地念着:“神剑……”忽然,他狂啸一声,尖叫道,“澹台树然,你还我女儿!”一只枯松树皮般的手掌向沈瑄的天灵盖奋力砸下。 “阿翁,不要啊!”蒋灵骞一声惨叫,扑了上来。 沈瑄躲不过,即使他没有内伤,也避不开蒋听松在半步之内倾尽全力击下来的一掌。他看见蒋听松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大火,知道他的心智已经真正狂乱了。是什么样的仇恨使得他如此痛苦呢?沈瑄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 好像过了很久,却没有被打死。沈瑄睁开眼睛,看见了蒋灵骞苍白而满是敌意的脸。 蒋听松倒在地上,像一堆劈开的干柴。沈瑄一眼就看出,他已经断气了。而他的肩上插了一把长剑,那是沈瑄的。 “离离……”他心里一片茫然,这剑明明早已脱手,难道…… 噌的一声,清绝剑指向了沈瑄的咽喉。“他好意指点你剑法,你却下此毒手!”蒋灵骞凄厉地哭叫着,“好,好!你报了杀父之仇,我也不会放过你!” 剑锋的寒气丝丝渗入喉中,噎得沈瑄说不出话来。忽然他瞥见蒋听松伤口流出的是青色的血,不禁道:“离离,你阿翁是中毒死的。” 那一剑不可能是沈瑄出手。那是从蒋听松背后掷过来的。力道甚微,入肉不及一寸,却令蒋听松当时毙命。沈瑄挣扎起来,察看了蒋听松的伤口,恐惧得几乎要窒息。 那是洞庭宗的独门秘药“碧血毒”! 沈瑄记得父亲留下的医书里记载过这种药,用于兵刃和暗器。涂抹在刀剑上,一点迹象也看不出来。然而一旦对手被这刀剑挑出了血,当时就断气,连解救都来不及。沈彬在书中批注道:“兵刃附毒,特为不义。况此毒一经伤人,无从救治,故绝不可用。”事实上洞庭宗这么多年来,虽然掌有这个药方,的确没有人使用过。 沈瑄恍然若失的神情没有逃过蒋灵骞的眼睛。她冷冰冰道:“不是你亲自出手,但你却早就在剑上涂了毒药。你要暗算我们,自知不是我们的对手,就使这样卑鄙无耻的手段!” “离离!”沈瑄喝道,“你怎么这么讲?听我说……” “不要说了!”蒋灵骞尖叫一声,手中的清绝剑铛地掉到地上。 “你……你骗得我好苦……”她的双手紧紧捂住了脸,“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沈瑄呆立不动,他不明白,怎么转眼间成了这样…… “还不走吗?”蒋灵骞厉声道,“是不是想等我把剑捡起来!下一次再让我看见……” 沈瑄霍然转身,从尸体上拔下自己的剑,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她不相信他,昨晚才许下终身,今日就翻为仇敌。胸中的气流翻江倒海,使他痛苦得几欲不支,但他跑得很快,恨不得立刻就远远离开天台山,再也不回来。 蒋灵骞扑倒在阿翁的尸身上,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