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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尼苏达州,赫明福德县,193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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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严寒中费力地往前走,仿佛正在梦游。走过车道,向左拐弯,吃力地走过布满车辙的泥路,向摇摇欲坠的小桥走去。有时候,我不得不嘎吱嘎吱地踏过一层跟馅饼皮一样厚的冰雪,冰层的尖边割破了我的脚踝。我抬头仰望满天繁星,寒气夺走了我的呼吸。

走出树林来到大道,一轮圆月洒下珍珠般的清辉,照亮了四野。脚下的碎石咯吱作响。透过单薄的鞋底,我能感觉出石子的形状。我摸了摸手套里柔软的羊毛,它是如此温暖,就连我的指尖也不冷。我并不害怕——那间小屋比这月下的道路可怕多了。我的外套很薄,但我把带出来的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了,一路奔波让我身上热。我想好了——我要去学校,不过区区四英里而已。

远处的地平线还是黑幽幽的一片,头顶的天空则亮了几分,好似岩石一样层次分明。我已经下定决心去校舍,只是要抬脚走到那里。我踩着碎石稳步走着,边走边数数,数到一百再从头开始。爸爸曾经说过,时不时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了解一下身体的潜能,了解一下你能承受多少,对人是有好处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在艾格尼丝·波琳号上忍受疾病的折磨;另外一次则是刚到纽约的那个严冬,包括妈妈在内,我们四个全染上了肺炎。

挑战你的极限,试试你能承受多少。现在我不是正在这么做吗。

我朝前走着,感觉轻飘而虚无,犹如被风卷起的一片薄纸,从路面蹁跹拂过。我想起曾被自己忽略的条条出路:我怎么会这么睁眼瞎,怎么会蠢到没有防备之心呢。我想起了“德国仔”——他就知道要做最坏的打算。

前方的地平线渐渐露出了第一道粉色的曙光。就在离地平线不远的地方,半山腰上,带有护墙板的白房子依稀可见。学校就在眼前,我却一下子筋疲力尽,一心只想在路边倒下。我的双脚像灌了铅,感觉疼痛难忍,一张脸已经麻木,鼻子也已经冻僵。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学校的,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到了。我来到学校前门,现学校上了锁,于是又绕到后面堆柴火的门廊里,打开门,倒在了地上。柴火堆旁边叠着一条旧马毯,我用毯子裹住身子,跌进了断断续续的梦乡。

我在金黄的田野里奔跑,穿行于迷宫般的干草堆,不知路在何方……“多萝西?”我感到有只手放在我的肩头,顿时一下子从梦中惊醒。那是波斯特先生,“天哪,这到底是……”

有那么一会儿,我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脑。我抬头望着波斯特先生,望着他红通通的圆脸和疑惑的表情,又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木头堆上,落在门廊墙壁宽宽的白木板上。教室大门半开着,很显然,波斯特先生是来取柴生火的。每天早晨驾车来接我们之前,他一定会给炉子生火。

“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

“家里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不知道,先生。”

“你是怎么来的?”

“走过来的。”

他瞪大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先让你暖和起来吧。”

波斯特先生领我到教室的椅子上坐下,把我的脚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拿走我肩上的脏马毯,换上一条从橱柜里找到的干净的格纹毯。他脱下我的靴子,放在椅子旁边,还对我袜子上的破洞啧啧惊讶了几声。我望着他生起一堆火。过了几分钟,拉森小姐进屋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开始暖和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说,“多萝西?”她解开紫色的围巾,摘下帽子和手套。透过她身后的窗户,我看见一辆车正在开走。拉森小姐长长的头在颈背卷成一个髻,棕色的双眸清澈而明亮,身上的粉色羊毛裙将她的脸颊衬得格外娇艳。

她在椅子旁蹲下来,问道:“天哪,孩子,你已经来了很久了吗?”

波斯特先生把我安顿完毕,于是戴上帽子,穿好外套,准备出门去给卡车做例行检查。“我来的时候,她就睡在门廊那儿。”他笑了,“把我吓得够呛。”

“还用说吗。”

“她说她是走着来的,四英里路呢。”他摇摇头,“没冻死就是福气了。”

“看上去,你帮她弄得挺暖和嘛。”

“她在慢慢缓过来。好了,我得出接孩子们去了。”他拍了拍外套,“回头见。”

他刚走出门,拉森小姐说:“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于是我告诉了她。我并不打算这么做,但她眼中的关切如此真挚,我肚子里的话不禁一涌而出。我跟她讲起终日卧床的格罗特太太,出没在林间的格罗特先生,清晨落在我脸上的薄雪,污渍斑斑的床垫。我跟她讲起冰冷的炖松鼠肉,哭哭啼啼的孩子。我又跟她讲起沙上的格罗特先生,讲起他那摸到我身上的手,讲起走廊里怀孕的格罗特太太大喊着让我滚出去。我告诉她,我不敢停下脚步,生怕一停下就会睡去。我还把范妮替我织的手套告诉了她。

拉森小姐伸手握住我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不时捏上一捏。“哦,多萝西。”她说。

过一会儿她又说:“感谢上帝,还有那副手套。范妮听上去是个很不错的朋友。”

“是的。”

她支起下巴,用两根手指轻轻敲着:“是谁带你去格罗特家的?”

“儿童援助协会的索伦森先生。”

“好。等波斯特先生一回来,我就让他去找这位索伦森先生。”她打开午餐盒,取出一块饼干,“你一定饿了吧。”

要是放在平时,我不会接受——我知道那是她的午餐。但我饿得厉害,光是看见那块饼干就让我流出了口水,于是我顾不上羞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与此同时,拉森小姐在炉子上烧水泡茶,把一个苹果切成片,从架子上取下一只缺了口的瓷碟,摆上苹果。我望着她舀起一些茶叶放进滤网,用烧开的水泡了两杯茶。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她泡茶给任何孩子喝,当然也没有给过我。

“拉森小姐,”我开口说,“你能不能……你愿不愿意……”

她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带你回家跟我一起住?”她微微一笑,表情却有些难过,“我很关心你,多萝西,我想你也清楚。但我不能……我没法照顾孩子,我寄宿在房东家里。”

我点点头,喉头有些哽咽。

“我会帮你找到一个家的,”她温柔地说,“一个安全整洁的地方,过十岁女孩该过的生活,我向你保证。”

其他孩子从卡车上鱼贯而入,个个好奇地看着我。

“她在这儿干什么?”一个叫罗伯特的男孩问道。

“多萝西今天来得早。”拉森小姐理了理身上漂亮的粉色羊毛裙。“请坐下拿出练习册,孩子们。”

波斯特先生从屋后拿了些木头进来,摆好炉子旁边的柴火,拉森小姐向他使了个眼色,他便跟着她走回了门廊。几分钟后,他又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出门了。随着引擎的轰鸣声和刺耳的刹车声,波斯特先生的卡车驶下了陡坡。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耳边传来了卡车的咔嗒声,我赶紧朝窗外张望。车子慢慢地爬上坡,停了下来。波斯特先生走出卡车,进了门廊,拉森小姐让全班等一等,然后动身去了屋后。不一会儿,她大声叫着我的名字。在全班的注视下,我从课桌旁站起身,走进门廊。

拉森小姐看起来有些担心,不停地摸着自己的髻:“多萝西,索伦森先生不信……”她住了嘴,又摸摸脖子,用求援的眼神望着波斯特先生。

“我想,拉森小姐想说的是,”波斯特先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你得把事情的经过向索伦森先生详细地解释一次。你明白吧,理论上,他们并不希望重新安置,索伦森先生觉得,说不好这件事是否只是个……误会。”

我悟出了波斯特先生的言外之意,顿时感觉天旋地转:“他不相信我?”

他们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拉森小姐开口了:“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他只是必须听你亲口说一回。”

生平第一次,我感觉一腔不肯顺服的热血涌遍全身,眼泪夺眶而出:“我不回去,绝不。”

拉森小姐伸手搂住我的肩膀:“多萝西,别担心。你把你的遭遇告诉索伦森先生,我也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他。我不会让你回那里去的。”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一片混沌。露西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拿出拼写书,我也拿出拼写书,她去黑板上写字,我也跟在她身后排队,但我几乎记不得周围生了什么。她轻声问我:“你没事吧?”我耸耸肩膀。她捏捏我的手,却没有追问。我不知道是因为她感觉到我不想提,还是因为她害怕我嘴里可能说出来的话。

午饭后,大家刚回到座位上,我就看见一辆汽车从远处驶来。动机的轰鸣声充斥着我的耳朵。除了那辆驶向学校的深色卡车,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车来了——爬上陡峭的斜坡,尖叫着停在波斯特先生的那辆卡车后。

我遥遥望见了驾驶座上的索伦森先生。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摘下黑毡帽,捻了捻黑胡须,接着打开了车门。

“天哪,天哪,天哪。”我讲完整件事以后,索伦森先生叹道。我们坐在后廊硬邦邦的椅子上,阳光和炉火替这里添了几分暖意,总算是比刚才暖和些了。他伸出手想要拍拍我的腿,接着似乎改了主意,单手叉起腰,另一只手捻着胡髭。“天寒地冻里走了这么远,你一定很……”他咽下了后半句,“可是,可是,我有点好奇,深更半夜的,你是不是有可能……?”

我冷静地望着他,一颗心怦怦直跳。

“……误会了?”

他向拉森小姐望去:“一个十岁的女孩……难道你不觉得,拉森小姐,有可能会有些……情绪过激?有点夸张的倾向?”

“这得看是哪个女孩,索伦森先生,”拉森小姐昂起头,一板一眼地说,“多萝西从不撒谎。”

索伦森先生讪笑着,摇摇头:“啊,拉森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不是!我只是说,某些时候,尤其是幼年时遭遇过不幸的人,容易对事情过早下结论……无意中夸大事实。我亲眼见过格罗特家的居住条件,嗯,确实不太理想。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总不能个个都有十全十美的家庭,对吧,拉森小姐?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当我们得靠别人施恩才活得下去时,我们总不能动不动就抱怨吧。”他冲我微微一笑,“我的建议是,多萝西,再试一次吧。我可以跟格罗特夫妇谈谈,让他们一定要改善条件。”

拉森小姐目光熠熠,亮得惊人,脖子涨得红:“你没有听到那丫头的话吗,索伦森先生?”她的声调绷得很紧,“他企图……施暴。格罗特太太撞见了那种骇人听闻的场面,却把她赶出了家门。你一定不希望多萝西回到那种泥潭里吧,对吗?坦率地说,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不叫警察去查一查。对他们家别的孩子来说,那个家听上去也同样不利。”

索伦森先生缓缓点着头,仿佛在说:“好了好了,我也就是说说,不要生气,都冷静一下。”但他开口说的却是:“嗯,你要知道,现在的情况有点棘手。据我所知,目前没有家庭愿意领养孤儿。当然了,我可以去远点的地方问问。要么跟纽约的儿童援助协会联络联络。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想多萝西可以搭下一列经过此地的火车回去。”

“当然用不着到那一步。”拉森小姐说。

他微微耸耸肩膀:“没人希望会那样,可谁知道呢。”

她把手搁到我的肩头,轻轻捏了捏:“那我们来想想办法,好吗?索伦森先生?与此同时……这两天,多萝西可以住在我那儿。”

我惊讶地抬头望着她:“可我以为……”

“只是暂时的,”她飞快地说,“我住在寄宿公寓里,索伦森先生,那里不许带孩子。不过我的房东很好心,她知道我是个老师,而且不是所有学生都……”她似乎在谨慎地措辞,“有便利的居住条件。我觉得她会站到我这边的,就像我刚说的,一两天而已。”

索伦森先生轻抚胡须,说道:“很好,拉森小姐,我会找找其他机会。那么这几天多萝西就交给你了。这位年轻的小姐,我相信你会懂礼貌,守规矩。”

“是的,先生。”我郑重地回答,一颗心却早已乐开了花。拉森小姐要带我回家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多么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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