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雨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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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是万籁俱寂的深沉夜,窗外的雨却依旧潇潇,如那缠绵婉转的悲歌,凄凄凉凉的在天幕下轻萦荡漾。
屋内,几盏烛火闪动着幽柔的光点,朦胧了灯下之影。
佛前一缕清香,让这一室的茶之清馨中,多了几分氤氲飘袅的檀香缭绕。
雍正帝注意到了那把断弦琴,神色暗暗一凛,眉头也不由得微蹙。
突然现这十多年来,似乎他从未踏进过毓媞的内室,最多是在次间小坐,与她谈论些弘历的问题,而对她却不曾关心过。
这把普通的琴,当年是放在雍亲王府花园中的。
他还依稀记得,在那春风轻柔的日子,毓媞曾在若雨的满天飞樱下偏偏起舞,那画面美妙的令人沉醉,让他情不自禁的以琴曲相合。
可惜,一切都是虚假的计谋,她只是一缕清馨沁人的毒香。
但看到这把琴时,心,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多年来,引他不禁在景仁宫外伫立聆听的凄婉曲调,竟是来自这把旧日的琴。
宫里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她尊在妃位,又有个孝顺的养子,想要再稀罕的琴都不是难事,为什么她偏偏留着此物。
一份虚假的感情,何必留着这些笑话,难道她也有过真心?
或许这些年,真的是他委屈了她。
雍正帝专注的看着那把断弦琴,毓媞却专注的望着他,眼中尽是凄凉幽然。
胤禛,你终于注意到我的心了吗?
但是迟了,真的太迟了。
如果在这把琴断弦之前,你能以今天的心境来待我,今生我纵然身死也是无怨。
为这把断弦琴,雍正帝凝重的心情,只能化作一声幽叹。
而在他身后,那一另声叹却是来自毓媞。
回转过身,迎上那缓缓抬起的幽眸,窗外的雨声似乎因那难以掩饰的凄怨戛然而止,仿佛整个世间都安静了,只剩下那一声轻叹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纵然是有再好的保养,岁月依然无情的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
颜容不见老,心却满是沧桑。
那些天真烂漫的笑,他错过了,就再也寻不回来。她的眼眸里总透着些许轻愁,唇角边总浮着半丝苦涩,在他跟前永远用着浅笑掩饰全部的真我。
真的是他误解了她吗?
时间无情的带走了一切,或许是他当年疑心太重没有珍惜,但如果重头在选一次,结局还是会如现在这样,因为他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永远不是儿女情长。
雍正帝淡淡开口:“琴弦断了,怎么不寻人修好。”
“臣妾不想。”这样静谧却醉人的气氛,景仁宫从来不曾有过,今夜是第一次。“换了新的弦,它就不再是原本的那把琴了,总有不同。”
毓媞在心中无声的呐喊着:为什么到了今天你才如此待我,为什么就不能早一些?
雍正帝深深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留心她眸中的挣扎,感慨地说道:“寻人修好它,朕也好多年没有弹过这把琴了。”
“是,臣妾明天就让人修。”泪雾模糊了双眼,她在努力平复内心的怔忡,然后用妃子该有的理智谏言道:“皇上,就快到三更天,这会儿雨也小了,明日是大朝会,还请皇上早些回养心殿休息吧。”
雍正帝怔了怔,却不怪她的拒客,毕竟这十一年来,他从未留宿过景仁宫。
“既然已快三更,那不如下了朝再回去休息。”情绪复杂的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对毓媞早已提不起男女之爱,可心中突然萌生的愧疚,却让他想多留片刻,就算只是静静陪她坐着。
毓媞只是无言地望着他,不解这话中之意。
眼角瞄到一旁的棋盘,他有些犹豫的开口问道:“朕记得你棋艺不错,如果不困,陪朕下盘棋可好?”
毓媞凝视着,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想到在宫中熬了大半辈子,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温柔,还是会脸红心跳。
这一盘棋下的很慢,因为每一子都是情,都是心,都是过往的点点滴滴。
走棋之法,攻防有序也好,长驱直入也好,以守为攻也好,所有的棋路风格在今夜都用不上,这盘棋不是用来消遣,而是意在窥心。
雍正帝想读懂多年来毓媞的心思;而毓媞却只能表现出幽怨,掩盖住憎恨。
所以今夜他们都下得很辛苦,那缓缓落于棋盘上的翡翠青白子,子子都是在诛心。
直到寅时过半,苏培盛在门外提醒,早朝时间快到了,请雍正帝回养心殿更衣。
雍正帝长叹着起身离去,临出门前,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盘棋,似乎对放弃此局有些不舍,他还没能真正读懂毓媞的心。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夜,院中的花草在风雨中飘摇。
“皇上和娘娘下了一夜的棋?”直到雍正帝走后,银杏才敢进室内伺候,却注意到毓媞神情有些恍惚。“娘娘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毓媞仍然望着桌上的残局,淡淡地回答:“只是一局而已。”
“这一局还没下完吧?”银杏虽没有洞悉世事的能力,但也看得出毓媞的内心有所动摇,“若再继续下去,会是娘娘赢,还是皇上赢?”
雍正帝突如其来的柔情,或许会让毓媞放弃之前的计划,如何行事,如何布局,那是主子们的事情,银杏是个奴才只懂得听命。
当然,任何奴才都更希望主子稳稳当当的,自己才能过的顺畅。
“夫妻对弈,求得只是情趣,谁会真正在乎输赢。”毓媞这话让人摸不着边际,高深莫测地一笑,“你想问的不是这局棋的输赢,对吧?”
“如果皇上真能以诚相待,这不是娘娘等了多年的吗?”银杏低敛双眸掩藏心思,随主弑君,她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只是奴才的性命都是与主子捆绑在一起的,且永远都不能让自己成为弃子,但她更害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那一天。
抬眼直视银杏,毓媞从那镇定自持的脸上看到深藏的恐怖,再忠诚的奴才都有私心。
“这样你能看出谁输谁赢吗?”将手中握着的翠子放到棋盘上,毓媞脸上浮出了一丝哀绝的冷笑。“皇上如果留话,下朝后继续来完成这局,恐怕这一子就不会被放在此处了。”
银杏细细看了那盘残局,翠子落,白子再无收复失地的机会,这也就是毓媞的决定。
“奴才看得出,娘娘如此决定,也是心如刀绞的。”看着毓媞黯然失色的神情,银杏也只能在一旁站着,不敢擅自收拾棋盘。
“觉得本宫狠心吗?”毓媞的目光一直流连在棋盘上,就是问话也没有转移视线,不等银杏回答,她又叹笑道:“如果本宫还是你现在的年纪,本宫一定会再赌一把,赌皇上会对本宫用情用心,就是输了,也还有时间重新筹谋。但现在,本宫老了,已经没有时间和心力去耗,此刻若输了要赔上的不止是本宫的命,还牵连了整个钮祜禄家族,和景仁宫上下。”
“娘娘……”银杏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毓媞,只见其眼角闪着泪光,忙转身取来温热的巾帕,柔声劝道:“娘娘累了,洗把脸,早些歇息吧。”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她也不记得是哪里听来的这句话,只觉得深有感触,没有了青春岁月的女人,面对男人确实不再有自信。
记得李贵宝提到过,《史记》中有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可在这紫禁城中,却从来都是以色事君王。
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他不会愿意面对色衰的女人,因为这是在无形中提醒他也已老去,所以君王总喜欢那些如春花烂漫的年轻女孩。
是自欺欺人也好,是自我安慰也罢,总是幻想着自己和她们年岁相仿。
雍正帝的后妃虽不多,但每三年都有新的秀女被选在君侧,毓媞是不想一把年纪了,还要费心和小姑娘们争宠。且这个男人的心思永远阴晴不定,今日会因为一时感触而悸动,明日说不定就会再翻旧恨。
推开银杏递上的巾帕,毓媞以手拭泪,起身走到门外,望着那柔如轻丝的细雨。
“这一夜,本宫的心确实乱过,可听着苍天之泪,就知道一切都无法改变。”过了那个天真的年月后,爱情在她的心里以不再重要,对那个男人也早已无情,只剩得不到的遗憾。“你去太医院一趟,就说本宫受了风寒,让杨太医过来给本宫诊脉。”
杨宇轩,太医院的副院使,是钮祜禄家安排在宫里的人,毓媞的身子都有他照顾,若有其他问题,也是由他排忧解难。
雍正帝雨夜前来的景仁宫,原是为了试探毓媞,打算让她交出权利,只是那把琴让他暂时改变了心中的想法。
但毓媞却会成全他,这也是在为齐妃的出山铺路。
打听着大朝会已经结束,银杏就和杨宇轩去了养心殿。
据杨宇轩所说,毓媞表面是受了风寒,但根源还是因为郁结于心,又操劳过度,需要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雍正帝阴冷的审视着银杏,昨夜他在景仁宫刚说过要找人帮毓媞分担,今晨他前脚离开,跟着就传出她病倒,这是不是也太巧了。“之前朕还和你们娘娘下棋,怎么突然就病了?”
银杏迟疑了地说道:“那是因为……”
话未出口,她偷偷瞄了一眼身边的杨宇轩,像是有外人在场不好讲的模样。
见状,雍正帝让杨宇轩先退下,又屏退左右,才厉声问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娘看着皇上离开,就在雨里站了许久,然后就晕倒了。”银杏胆怯的回答,声音都带着颤抖。
闻言,雍正帝心中一怔,却立刻将那股未知的情绪化成了怒火,声色俱厉地怒斥道:“该死的奴才,是怎么伺候你家娘娘的。”
“奴才有罪,可是奴才劝不住娘娘。”银杏眸中盛满惊恐,心慌意乱的五体伏地。
“行了,你下去吧。”看着那颤抖的身体,他也无意迁怒于银杏。
“皇上,娘娘说六宫不可无人主事,以前宝亲王福晋虽能帮着打点,但毕竟不能由她来代执凤印。”银杏仍然伏于御前不敢起身。“所以想请裕妃娘娘帮忙处理六宫事物,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这是你们娘娘的意思?”这比听到毓媞病倒更让他诧异,这几年来就算是生病,她也不曾主动放权。
“是的。”银杏低声回答。
雍正帝思踱了片刻,目前在宫中也只有裕妃能代执凤印,于是传来苏培盛,说道:“你去传旨,在熹妃生病期间,由裕妃代为处理六宫之事,但凤印仍由熹妃代执,凡裕妃之决定,需先和熹妃商量。”
这道旨意虽然苛刻,裕妃仍然欣喜不已,没想到活了大半辈子,终于等来了当家做主的一天。
而景仁宫中,毓媞对此只是淡然视之,凤印在谁手都不重要,她要争得已不是那个。
书架上,她再次找出了纳兰性德的诗词,整整十年没看过这些幽怨之句了。
可今天却忍不住翻开了那篇《木兰花令》: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