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唱骊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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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诗人王安石有句: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历朝历代的君王何尝没有这样的心境,以为自己能看透事情的本质,不会被假象所迷惑。
但是,他们自以为能控制天下的同时,却无法掌控自己的后宫,也忘却了民间常说的灯下黑。因为女人争风吃醋而引的事情,往往比沙场征战更血腥,更残忍。
紫禁城的深沉夜幽暗阴森,时不时传来的几声鸦叫,总让人觉得心惊。都说深宫内院是最多冤魂的地方,尤其是在那些人少偏僻处,总是藏着幽幽的哭诉。至于是人还是鬼,谁都不会在意,只是远远躲开,不沾染晦气,也不招惹是非。
亥时,夜色已深,各宫的人都已安眠,特别是在清明这种阴气重的日子。
一个暗影悄悄走出玄穹宝殿,往宁寿宫后面的梅林而去。
月下,静谧的林中,有着诡谲的神秘。
那个黑影在一个树桩前停下了脚步,这颗梅树是被刻意砍掉的,因为曾有人穿着艳红的戏服吊死在这,之后这林子里就总有昆曲传出,奴才们心惊害怕,以为有冤魂附在梅树上,所以将它砍掉焚烧了。
掀开黑色斗篷的帽子,银辉照在来人的脸上,她就是锦云已命相护的人,贵人刘娮婼。
两日前,她向雍正帝请旨,以为胎儿躲避晦气的借口,独自住在玄穹宝殿清修。
雍正帝一心想着孩子,当然不会在乎这个理由是否合理,只专程调了一队御前侍卫来此驻守,并下令刘贵人清修期间,不准任何人进入玄穹宝殿,以此确保胎儿的安全。
而今夜是清明节,宫里人一向敬鬼神,就是御前侍卫也怕沾染晦气,娮婼正是看到这一点,便让贴身侍婢在偏殿备下了酒菜,犒劳幸苦了两日的侍卫。之后让采荷打扮成她的模样在殿中抄经,自己却换上了夜行衣,偷偷潜了出去。
来这梅林是为了拜祭,也是为了恕罪和忏悔。
因为从她和锦云在这里结拜起,她所做的是一场演戏,用虚伪泪水骗来了一段至诚的姐妹,然后让对方心甘情愿的帮她争宠,不惜一切的为她保全胎儿,助她扶摇直上。
现在她如愿以偿,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不后悔,却深深的愧疚。
……
雍正七年的初春,各旗将待选秀女送入皇城。
入宫应选的前一天,秀女们都坐在各自的骡车上,根据满、蒙、汉的次序排车。
排在最前面的那些是宫中妃嫔的亲戚,或者是送了银子走了门路的;其次则是以前被记名留了牌子,来参加复选的女子;之后才是没财没势的初选秀女,娮婼就在其中。
每辆骡车都挂着双灯,上面写着秀女的旗籍,该旗佐领的名字作为标识。
那时候娮婼觉得,她就像被拉去市场叫卖的商品,任由他人品头论足。
在骡车上从早坐到晚,夜幕降临时才刚进入地安门,然后要在神武门外等到天亮宫门开启。早春的夜晚还很冷,官宦人家的秀女自然是打点周全,而那些寒门小户就是一夜凄凉。娮婼亲眼看着有好几个秀女,因为夜里受了风寒,还未入紫禁城就被赶走了。
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至少她曾经期待过,多想因病失去应选资格。
第二天早晨,顺贞门开启,有老太监引各旗秀女入内,在乾东五所接受初选。在大冷天脱光了衣服,由老嬷嬷们检查贞洁,和是否有体味。
娮婼记得,那种感觉就像是和父亲去马场挑选马匹,她们这些秀女简直和牲口无异。
越是想落选,就越是事与愿违。
亲戚朋友都说娮婼很幸运,初次参加选秀,就一连通过了两关,并获得殿选的资格。
在宫里等候殿选的秀女,都被安排在乾东五所居住,必须先跟着年长的姑姑学习一个月的宫中礼仪。
娮婼第一次见到锦云就是在这段日子里。
在一个不眠夜,她悄悄溜出了房间,却隐约听到有昆曲传来。
寻音而去,她见到有个穿着素白霓裳的人,在梅林中唱着『长生殿』。
满月夜,那低吟浅唱的人,顾盼之间风情万种,举手投足都是不一般的优雅,一颦一笑将杨贵妃的情和殇表现的淋漓尽致。
娮婼凝神屏息,静静的躲在远处不敢上前惊扰,无论月下是人是鬼,都是不容亵渎的旖旎唯美。
若是人,那一定是个满腹幽怨的深闺妃嫔;若是鬼,不知她是否有无法舍弃的心愿,才现身月夜,唱着如此凄美的曲调。
娮婼悄悄的离开了,因为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而且天亮后就是她参加殿选的日子。若是选中留侍君侧,那日后她还有很多机会再到这来;若是落选,自然也就不需要和宫里的人,牵扯上任何关系。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馨,汉军镶黄旗被安排在御花园应选,秀女们怀着各自的心情走在百花齐放,莺歌燕舞的春光里。
雍正帝和皇后乌拉那拉氏坐在万春亭中,秀女五六人一排站在亭前,听内侍念到自己的名字,就上前一步拜见行礼。
走到这一步的秀女,通常会有两种命运:一是被皇帝看中,留在宫里成为妃嫔;二是被赏赐给皇亲贵胄,或指婚给宗室之家。
娮婼一只低眉敛目的站着,天子威重,若无指令秀女不能擅自抬眼。
在她跪下后,只听亭内喊了一声:“上记名”。
她被雍正帝亲自点中,那一刻,心彻底凉了。
御花园里,蓝天映碧水,嫩柳剪新芽,四处都是勃勃生机,可她的春天却从此远去。
被撂牌子的秀女都出宫了,乾东五所也渐渐变得冷清。
又一次的留宫查看后,因为家世寒微她仅仅被封为答应,安排入住景阳宫,从那以后她的人生就再无景致可言。
对旧时的情感的依依不舍,让她不想去争宠,可想到家人,想到父亲一次次托人带话,她只有去争抢高枝,却似乎已经迟了。
红墙内的世界尽是寂寞凄苦,还有各种勾心斗角。
孤眠的深夜,娮婼想起了一年前在梅林所见到的唯美画面,心念一动,便凭着依稀的记忆寻去。
独自站在夜幕下,她不由得唱起了一句:“君情何浅,不知人望悬!正晚妆慵卸,暗烛羞剪,待君来同笑言。”
突然,黑暗中传来一声询问:“谁在那?”
娮婼回眸一瞥,也就因此拉开了她和锦云的缘份,却也注定是孽非缘。
“我是景阳宫答应,刘娮婼。”她讷讷地款款而来的人,“这位姐姐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姐姐?”锦云哑然失笑,不错,她们年纪相仿,可在这宫里却不是同辈。“我是宁寿宫的皇考陈贵人。”
娮婼一愣神,知道刚才的称呼会触痛锦云的心殇,欠身行礼道:“皇考陈贵人吉祥,刚才是妾身失言了。”
这就是紫禁城中的悲哀,红颜未君却先行。
“你并无失言。”锦云沉吟了半晌,上前细细打量了娮婼,又说道:“你唱的可是《长生殿》中,第十八出「夜怨」。”
“妾身知错了。”词中含着对君王的抱怨,虽不算忌讳,但被人听去难免会大做文章。
“你没错,但毕竟是当朝妃嫔,还是避忌些好。”锦云淡淡一笑,并不在乎这个问题。
“是,妾身一定紧记。”娮婼忙不迭地点头,又庆幸自己遇到的是没有地位的太妃,所以才不会为难她。
“不过怨是没有用的,不甘心就想法子去争,趁着还是你的时代。”这话至诚中带着幽怨,却是锦云的善意良言。
闻言,娮婼微敛眼眸,脸上有一丝苦涩的笑,争,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如今你是皇帝的女人,若想在紫禁城中活下去,就最好忘掉宫外的情愫。”一眼就看穿了娮婼的内心,锦云毕竟是在戏班子中打滚,见惯了百态人心。
娮婼低头不语,沉默了许久,才轻吐了一口气,摇头笑道:“好难。”
看着那哀怨的笑颜,锦云微眯幽眸,淡淡说了一句:“我教你一段『长生殿』的「仙忆」,看好了,只要学会这一段,你会受益无穷。”
“没奈何一时分散,那其间多少相关。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空堆积恨如山。”
幽眸迷离姿态醉人,婉转唱腔绕梁不绝,跌宕起伏间的哀吟,道出了多少恩怨是非,和婉转情愁。
惊叹地看着眼前的画面,娮婼在心中赞道:好精彩的演绎,眼前人和戏中人不知不觉的合二为一了,仿佛她就是杨贵妃。
唱罢,见娮婼仍失神于戏中,锦云淡淡说道:“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那一夜,娮婼辗转难眠,耳边一直回响着锦云的唱腔,脑海中也浮现着那牵动人心的一颦一笑,莫名觉得这位皇考陈贵人不是个简单角色。
之后她暗中查探了锦云的底细,原来是雍亲王府选送入宫的戏女。当今皇帝是其旧主,想必当中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情愫。
第一次相遇,她默然走开;第二次见面,她实话以待;第三次刻意的寻去,以后就只剩下无尽的虚伪。
她知道锦云帮她并不简单,或者背后还有别的所求,但她的确因一曲《长生殿》而得到雍正帝的眷顾和宠爱。
雍正帝和锦云之间究竟还藏着什么
……
圆明园避暑,娮婼有孕后,因担心残害皇嗣的毓媞会对她下手,所以她去找锦云诉苦。
“我真没想过,姐姐会用自己当诱饵,来掩护我。”夜空下,清泪滴落,声声叹。“我错了,这次是真的错了,但我不后悔,也不会逃避罪孽。”
钟粹宫中毒事件后,雍正帝觉得宫里不安全,决定过几天还是让她回圆明园居住。而她也暗下决定,此次离开便再不回来,她会留在圆明园修佛。
今天的祭拜也是告别,再次浅唱那一出「仙忆」,成也因它,悔也因它。
她用两条命,换来父亲官运亨通,换来自己的扶摇直上,却也间接让双手染血。
花开花落几番晴,人生苦短终有尽。
若是真的有缘,那就冥河之畔再见吧。
远处,还有一个忏悔之人漫无意识地走到这里,却震惊于眼前所见。
但只将一切化作轻叹,转生离开了。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大戏,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对生活在宫中的人而言,就更不用去分辨了。
夜幕下,只听人低吟着,宋代词人曾觌的那《念奴娇》:
群花渐老,向晓来微雨,芳心初拆。
拂掠娇红香旖旎,浑欲不胜春色。
淡月梨花,新晴繁杏,装点成标格。
风光都在,半开深院人寂。
刚要买断东风,袅栾枝低映,舞茵歌席。
记得当时曾共赏,玉人纤手轻摘。
醉里妖饶,醒时风韵,比并堪端的。
谁知憔悴,对花空恁思忆。
……
这幽叹的此中,写出了多少红墙中人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