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虚是嘘嘘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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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不死的男人?)
满头白、身披战甲的老人站在他面前,手执着合拢的折扇,折扇在掌中一点一点。嗒。嗒。嗒。
时间……时间应该是关原合战后,丰臣秀吉势力被彻底铲除,德川幕府从此建立。
(如果这是真的,该是一个怎样可笑的、虚无的存在啊。)
他的头被武将们按在地板上,只听见那折扇轻击在手心的声音。一下一下,嗒。嗒。嗒。
那老人握住了扇柄。
(从今日起,为我卖命吧。)
(弃用往日之名,断却往日之事。)
(由我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赐名于你——)
“——虚……!!”
松阳被猛然惊醒。火焰舔舐树木的噼啪声,热风吹倒房屋的轰隆声,大批奈落往这边赶来的脚步声,就像一个密封的瓶子被拔了瓶塞,紧锣密鼓地灌进他的大脑里。
时间是两百年后的现在,地点是长门萩城东郊的松本村。面前这个喉咙被刺穿、声嘶力竭的人呢?松阳使劲去想,终于想起,这是自己天照院奈落的一个部下。
从他看到吊在村口那一排尸体时,他的意识就完全断片了。自吉田松阳诞生到现在,头一次出现虚完全压制松阳的情况。
他已经在这个村子生活了5年了。
村子唯一一家零售店的老板叫山田一郎,去年生了第二个孙女,取名叫铃子,老板还抱来给他看,说如果可以,希望以后能让松阳教她写字画画,培养出一个才貌双全的大美人。
经常会跑来敲门的货郎叫藤原智也,他常年在州内到处辗转兜售货物。因为村塾里孩子多,有时就算货箱沉重,他也会记得给松阳多带些糖果。
神社旁边的中村一家,家中的小儿子贤人是他的学生,跟银时关系很好,他没收银时的小黄书时,背面写着的常是贤人的名字。现在他们一家连人带狗都被屠尽了,奈落找不到足够的绳子,就解了他们的腰带挂在脖子上,把他们一齐吊在村口。那名被他击杀的奈落,就是在绑好腰带从支架上跳下来时,被他——被虚,一刀刺穿喉咙的。
松阳提着刀站在血水中,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出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由自己一手创立的天照院奈落,是怎样一支暗杀部队。
奈落取自佛经的“那落迦”,本意是永不能解脱的无间地狱。凡在此间的生灵,将无限次重复挣脱黑暗而又坠落的恶劫。
喜欢给万事万物取名的德川家康说:
(是个跟你多么相配的地方啊,虚。)
带着斗笠、拿着僧仗的奈落们包围了他所在之地。火光里的人影密密麻麻,却一时无人敢动手。
“虚,吾等劝你乖乖受俘。
“天照院奈落始创之初,就曾受家康公密令,一切唯领是瞻,千秋万代,绝不动摇虚领位置;然领一旦叛逃,天照院奈落将倾城而出,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清除领留存世间的一切痕迹,并将领带回天照院受审。
“若不想再祸及无辜,劝领还是就此罢手,吾等也好领命交差。”
火光里的男人看上去怔怔的,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密令似的;过了一会儿,手又似乎松了些,长刀滴血的尖端抵在了地上。
稍近些的奈落微微松了口气。正要上前拿人,那男人抬起眼眸,眸色却已经与从前不同;是某种更接近于兽类的红瞳。
他问:“今日来了多少人?”
他的语气和措辞都与先前稍有不同,比起谈吐温和的吉田松阳,更偏向于奈落们熟悉的领。出于对旧主的忠心,跟随虚出生入死多次的一个奈落答道:
“先锋部队,共计78人。”
男人一时忍俊不禁似的,低声笑了。他将刀执了起来,指尖仔仔细细抚过刀背,动作颇为缱绻怀念。
他轻声道:
“区区78人,就敢来与我——与虚对抗?”
——
高杉就知道有些事情一定不对劲。
那个白痴天然卷,不知道老师悄悄跟他说了什么,他居然就真的听话让老师一个人离开?
不想在无谓的争执上浪费时间,少年冷眼看着银时跟那大爷扯什么邀请他们一同回乡探亲,穷尽一切手段不让那几个人回村,随口找了个解手的理由,就带着刀朝村子方向追了过来。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看到的居然是如此接近地狱的景象。
从一开始,他就猜想吉田松阳的刀法如此厉害,根本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村塾教师。
孤傲如他,原本就很难全心全意跟随一个人,也正因为这份桀骜不驯,才让他与家中保守的武士道完全背道而驰。
但是无所谓。
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既然他高杉晋助肯张口叫这声老师,吉田松阳就是他一辈子追随的恩师。老师就是老师,只要老师对他好,只要老师愿意指引他,不管老师有多少秘密,他可以帮老师守口如瓶。
但是这个男人——姑且称那个全身浴血的长青年为“这个男人”——的刀,一旦在黑压压的鸦群中杀戮起来,就完全不是吉田松阳的样子。
是某个【非人类】的刀法。
无机质的眼神也是,嘴角那丝嘲讽的笑意也是,都不是吉田松阳会露出的模样。激烈战斗中被毒针射中了左臂,那个男人侧眸看了一眼,反手持刀,一刀就削掉了整条胳膊。
“虚……!”
连身边的奈落们都为之吃惊,甚至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被称为“虚”的男人并不在意,单手横过长刀,顺势削落了距离最近一人的脑袋。
“70。”他说。他丢弃了那把刀刃打卷的长刀,从地上拾起一把短剑,动作流畅地割开身后奈落的颈动脉。“71。”
高杉隐在未被烧毁的房屋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看了多久——实际上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甚至在战斗结束前,男人自己削掉了的胳膊已经重新生长完全。白皙的左臂露在完全破烂的和服外,一丝疤痕都没有。
等到整个火场都只剩下尸体,那个男人缓缓推刀入鞘,依然在腰间挂着。高杉才反应过来似的,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气,立即就被那双无感情的红瞳现了。
“79?”
念着高杉听不懂的数字,被血水从顶染到足袜的男人漫步走了过来。刀刃带着呕哑嘲哳的摩擦音从刀鞘中被拔`出来时,高杉唯一清醒的想法就是:这个人绝对不是吉田松阳。他是像鬼附身,人面疮一样长在松阳身上的,一个——
“——脏东西。”
虚难得楞了一下,挑起一边细眉,仿佛被引得轻轻笑了。少年却突然暴怒似的,毫不畏惧地拔刀而上;然而长刀只拔`出了一半,虚的刀尖就已经刺进他喉部的表皮了。
然而下一秒,刀尖被迅速收回,持刀的手腕像被折断了一样,弯折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将长刀送进了虚自己的腹部。
“……哼。”
虚松了刀柄,露出了一个非常不耐烦的表情。
他肚子上还插着把刀,就转身去尸体上翻找其他武器,看样子是真准备跟自己干一架。走了两步,他身体突然往下一掉,双膝就跪在了地上。
他就那样跪了一会儿,跟着缓缓弯下腰,脑袋顶着地面,开始把身体里的长刀往外拔。光是观察肌肉的痉挛程度,高杉断定他的身体依然是会感到疼痛的,只是因为创伤频繁到让神经都麻木了,因此他看起来无痛感而已。
拔完了刀,男人侧头往高杉这边看来,眼眸在明明暗暗的火焰中,是一汪初春原野般的浅绿色。
高杉像脱力了似的,靠着墙坐倒在地。
“吉田松阳,”他指着自己流血的喉咙,甚至还带着笑意地,“我这里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