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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金瓯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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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衡,阿衡。定权心中默念,这两个字,他怎么能够忘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小妹妹的面孔早已模糊,只是记得,她是那样可爱可怜,桃花一样的小嘴,刚刚学会含混不清地喊“哥哥”。

是许多年前的春日,因促狭而复古的廷臣们私下所谓的顾太子仍然头总两角,笨手笨脚地将幼小的公主抱在怀中,问含笑坐在一旁的母亲:“阿衡长大了,也会是娘这样的美人吗?这么小的脸上怎么贴花子呢?她的头也能够高高地梳上去吗?”他俯下头去亲亲小小公主的眉心,自觉对她的心爱仅次于对他的母亲,“不知道阿衡的夫婿现在何处?我可不能叫他随随便便就把阿衡娶了去。”顾氏皇后身边的宫人们哧哧笑了起来,“有太子殿下这样的哥哥在,我们将来的驸马都尉可是有苦头吃了只怕也会伤了妹妹的心。”不明白为何刁难驸马就会伤害公主的顾太子糊里糊涂地也跟着笑了。贵重的纨扇隐蔽了顾氏皇后著称于世的美貌,贵重的教养则隐蔽了她妙目中真实的神情,只可见她如云乌上的步摇来回摆荡,于春光下漾出的灿灿金辉,映入顾太子笑弯的眼角中。那片金辉中纠缠着一两声低低的咳嗽公主的出世给皇后的心灵带来了莫大的欢乐,也给她的身体带来了不可忽略的损伤。虽然她一双儿女的父亲并不在身旁,或者他正在陪伴赵妃和她的儿女,但是在顾太子远比同龄人敏感和早熟的记忆中,这情景已足够永成最珍贵的吉光片羽。

妹妹突如其来的夭亡,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摧肝断肠的悲痛,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的沉疴,父亲的冷漠,宫中的流言;母亲的薨逝,父亲的冷漠,还是宫中的流言。一幕幕,一场场,一句句,一声声,陈年的疮痂,再被揭起,下面的伤口却从未曾愈合,反而沤出了脓血。刻骨怨毒如酒,越酿越陈,一瞬之间,翻腾而起,五脏六腑,皆被毒药腐蚀了一般,从寸寸骨节,到丝丝毛,有知觉处,无知觉处,都在隐隐生痛。

头上双角已经总成髻的顾太子萧定权,手足无措地被遗弃在多年后的春日中,虽然极力克制,却仍然惊觉满目金辉突然翻作了残阳的血色。他努力在一地血色中寻找到了面前之人,嘶哑了声音:“你都知道些什么?公主的闺名你是从何处知道的?”

许昌平听他嗓音都已经判若两人,心底也暗暗惊骇,扑通一声跪倒,叩道:“公主的一个保母宋氏,便是臣的养母。”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风干了定权额头上一层薄薄的冷汗,他慢慢安静了下来,颓然坐倒道:“说下去。”

许昌平道:“公主薨逝当晚,臣母轮值,并不在公主阁中。事后查究不出缘由,陛下言宫人失职,要将侍奉公主的宫人尽数处决。是孝敬皇后以为臣母几经刑求,并不知情,做主赦她出宫。臣幼年失怙,稍长失恃,全赖养母抚育,臣始得成人。养母待臣之恩,既同亲出,又等再造。母亲常言,皇后慈圣,无以为报,由是感念终身,至死不忘。今臣欲报之于殿下,即臣母欲报之于先皇后耳。”

定权呆坐半晌,自觉头脑有了些虚空的清明,方开口问道:“许主簿请起吧,我记得令堂,她的眉心可是有一粒朱砂痣?”

许昌平起身道:“殿下颖达,只是臣母的痣生在眼角。”

定权淡淡一笑,“是吗?那时我年纪太小,记不清了。”又道,“本宫在此谢过主簿。主簿言同珠玉,本宫敢不重视?且君母于吾妹有保育之恩,君亦算是本宫半兄。”

许昌平连忙辞道:“殿下如此移爱,臣如何承当?先皇后于臣母有生死肉骨之恩德,臣必结草衔环以报殿下。”

定权笑道:“许主簿不必如此客气,主簿蓍簪不忘,存心难得。”

许昌平垂道:“臣虽不敏,亦知丝恩怨,皆有所报。”定权点点头,眼前的血色已逐渐退散,起身走至他身边,上下打量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去,替他整了整衣领,道:“许主簿果真披褐怀金,只穿这惨绿袍实在可惜。”寒凉的手指擦过许昌平的脖颈,许昌平未料他忽然如此举动,连忙回避,还神后谢罪道:“臣无状。”定权收回手,拈了拈指间汗水,微微一笑道:“如此方信,许主簿亦属凡人,否则倒叫本宫不敢亲近了。”许昌平凛然一惊,方察觉自己的层层重汗,早已经湿透衣领。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大内的钟声传到此处,只剩悠悠余音,这已是到了要闭宫门的时节。定权笑道:“本宫日后有疑惑,还望主簿不吝赐教。只是今日天时既晚,本宫却并不敢留饭。不知主簿以何代步而来?”许昌平道:“臣骑马来的。”定权笑道:“我叫人备车送主簿回去。”许昌平推辞道:“并非臣不识殿下厚爱,只是如此,反倒惹人耳目。”定权这才作罢,亲自将他送至殿前龟,静立门扉之间,目送他身影消失,这才信步入室。命人唤过近侍亲臣,吩咐道:“将这条子送给张尚书,让他彻查此次詹府和坊局新任职官的功名和宦迹。再去把詹府那个新上任的主簿,是何地人,他家中都有谁,他在京中住在何处,都做过些什么事,都见过些什么人,细细问清。这桩事情不要惊动旁人。”

见亲臣一一答应,领旨而去,定权这才慢慢坐了下来,抚了抚额头,伸手去取茶。乳花早已破尽,余下凉透的碧色茶汤。建盏内壁上一滴滴幽蓝的曜变天目,两三萍聚,如同暗夜里闪烁的一只只鬼蜮的独眼。他心中焦灼,在那些眉眼的窥视中喝了两口冷茶,忽而头皮麻,扬手便将茶盏摔在了地上。又伸手将案上烛台、文具、书籍统统扫落了下来,方觉心中渐渐平和。蔻珠和阿宝听到室内巨响,急忙跑入查看。只见定权反剪双手,踏着一地狼藉,正在向门外走,看到她们,安静地吩咐:“收拾一下,也好。”

庭中有溶溶夜色,半爿明月已经排云而出,虽非望月,却也皎皎可爱。东风乍起,翻起满院花草香涟漪一般慢慢浮散,和如水月光一道湮湿了他的袍摆。定权于庭中静立了片刻,舒了口气,吩咐道:“将晚膳摆到后苑水榭中去罢。”他年来难得有这样的雅兴,两旁内侍忙连声答应,去报告给周循,周循又赶来问定权可否要宣良娣等前来相陪。他兼任月老的志趣是随时随处的,并非只在月下,这一回定权却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厌烦地摆了摆手,道:“多余。”周循碰壁已惯,并不介意,提灯亲引定权前行,见食案已经摆设水榭中央,周遭中涓提灯,宫人秉烛,映得四下白昼一般,便知道众人的耳朵又有一场劫难。果见定权皱眉道:“游春重载,月下把火,这种煞风景的事情,难为你们一一做得周齐。”只得又张罗着替他驱散了一干人,命他们退至远处,遥遥守望。

定权并无心进食,坐下后便把盏自饮。连同酒浆一起慢慢斟酌的还有那个许昌平说过的话。当日妹妹夭折,他在中宫守着母亲哭泣,哭累了便没有还宫。母亲以为他熟睡,而轻声嘱咐亲信女官的话,别的他都不记得了,唯有一言记忆犹新:“你亲自送她出宫,此事切勿使陛下知晓。”后来回想,他所以记得这话,大约是依仗了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快意因为教养贵重而对种种不堪境遇永远只是沉静接纳的母亲,竟然也会有忤逆至尊的决绝。凭着这点快意,当年尚未懂事的他,默默地牢守了这个秘密,一厢情愿地与母亲分担了这欺君的罪名。当时知情者皆已不在,他如果相信心如渊囿的自己,就应该相信竟然察见渊鱼的许昌平。

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他也知道自己正需要这样一个人:精明、亲密、隐蔽而又名正言顺。恰如此人所言,王事已盬,藏弓在即,皇帝下诏移宫是迟早的事情。詹府刷新,自己若不能从中选择出新的亲近,日后东宫和朝臣的交通必将大不便利。

他的言语并无破绽,他的出现恰到好处,他的精明无懈可击,他的身份也合适不过。而自己的恐惧,也正来自于此。

他今日穿的是官袍,因为他本是詹府的人,品秩又低,穿私服来反倒招人嫌疑,想必他骑马也是这个意思。他不同自己索要官爵,无非是想示意,眼下的高爵厚禄转移不了他,他不会因此倒戈他人。他知道自己读得懂他的精明,于是不加掩饰地将这些精明展示给自己。那么他肯定也知道,越过精明的人,便越难使人相信。这个便是他下给自己的挑战,如同一枚空钩,愿与不愿,全凭君意。

他是在赌博,赌自己敢不敢相信;自己也是在赌博,赌他可不可相信。

定权起身踱了两步,向波心伸出手去。月色如水,月色如练,月华满袖,月华满襟。投在杯里,浮在池中,笼在梨花上,整个天地间都泛着缟素一般的炫炫光华,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梦中。这所有一切,其实不过是一场豪华的赌博,他们抵押的是身家性命,搏求的是千里江川、万里河山;是出将入相,荫子封妻;是生前显贵,身后哀荣;是终有一日,能够心中安乐,再来赏这清明月色。不知长州的月色与京师相比,有几分不同?照在甲胄上与照在梨花上,照在旌旗上与照在丝帛上,那景象定是不一样的罢?听说月下的大漠,与千里雪场相似,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这片生养他的江山,他是真的想去看看的。

依周循命令远立的几个侍臣眼见定权步履踉跄,似是中酒,连忙上前劝解。定权的酒量原本有限,又是满腹心事,饮了几杯,此时已觉得头晕目眩,也就顺从地任人搀扶,慢慢走回。

及至暖阁中,蔻珠见他脚步虚浮,醉态可掬,忙吩咐人为他准备解酒汤,又教阿宝端上前。定权也不伸手接纳,就着阿宝手中喝了两口,便推开去,踉跄起身,走到蔻珠面前牵着她衣袖摇摆,侧脸凑到她耳边道:“来给我梳梳头罢。”他素来修边幅,每日都要打散髻重新绾结,由蔻珠服侍他梳头结,阿宝也一向司空见惯。只是今晚这般的作态,却是没有过的。眼瞧着蔻珠替他除了袍服,只觉得自己留也不是,去也不是,终于见着二人皆不理会自己,还是悄悄退出,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倚窗独坐。残烛摇曳,无边的夜色从窗外欺压上来,将她剪裁成一片单薄的纸影,贴在了窗棂上。

阁中,定权散从榻上起身,行走至铜镜前,望着镜中面孔,半晌方对蔻珠道:“你也回去吧,我想自己坐坐。”他神情寥落,蔻珠敛起衣襟,叹了口气道:“殿下如果心中不痛快,就让妾陪陪殿下吧。”定权摇头笑道:“不必了。”又拍了拍她的手,似是有话要讲,但终究只是说道,“不必了。”

蔻珠依言掩门退出,定权这才扶案站起,乏到了极处,头脑却分外清明。往事碎裂一地,铿然有声,于月光下闪烁着冰冷锐利的锋芒。他赤足蹈踏其间,稍有动作,切割催剥的剧痛,就从足底蔓延至心底。他本以为不论怎样的疼痛,渐渐便都会被淡忘,谁想到再翻起时,依旧锥心刺骨,如行走无间地狱中。父亲正在宫中想什么?兄长正在齐王府内想什么?那个许昌平正在家中想什么?本该属于阿柔的驸马,此刻又在何处想什么?所有的一切,他一一都要算计到,这才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母亲和老师,他们从来不是这样教导自己的。他们要自己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抚近柔远,下车泣罪。可是他已经做不成那样的人了。他踏着满地的狼藉,伸手划过一尘不着的镜台,可抬起手来,满指都是污黑。这室中教他们打扫得再干净,他依旧觉得尘埃满布;虽则身上襟袍胜雪,他依旧觉得穿着的是一袭缁衣。就连窗外皎皎的月光,投进来也变得暧昧污浊。

似有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他也懒得援手去拭。只有在这时,他才真的敢于承认自己无比孤独。于这世间,君父、臣下、手足、妻子,谁人都不可信任,他能够相信的只有他自己。但是今夜,在这片坚壁清野的孤独中,他决定再赌一回,只是为了那长州的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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