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文死谏,武死战,国君死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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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思昌知道盐案已经是春末的事情。
沿海那边被沈谦扫荡了一圈,府衙换人,知州下狱,百多盐场牵扯其中,全都关了。
闹成这种程度并不多见。
大魏开国才十五年,根基不稳,先帝和世帝都以施行仁政来安稳天下,让百姓休养生息。
那些因为买到带毒的假盐而死的百姓,家属们都得了不小一笔抚恤金,所以事情在民间没闹大,只在官场上来了一波大地震,塌了整个沿海区域。
甚至凌云阁十六功臣里的百越郡公,受此事牵连,交权保平安,如今虽然还是郡公,但也已经只剩下个空壳子,全是虚名。
邵思昌当时在里面周旋运作了一下,保住了沿海商会,又因为有个故人之子正好就在那边,他就顺手扶上位,算是做个顺水人情。
“当年我游说彭为定,让他改投李氏,去了四次,前面三次都被骂得狗血淋头,把我给轰了出来。”邵思昌在大雨中,坐在马车上回忆着,“即便如此,我却真讨厌不起来他。”
他伸手撩开一旁车帘,看着外面倾盆的大雨,沉默很久才继续道:“他是个忠义之人,不仅骂我,也骂梁朝的皇族,把那些苛捐杂税,贪官污吏,从现在往上数几代人,都骂了一个干净。”
“他说我是李氏的狗,见风使舵,为求安稳为求荣华富贵,脸都不要了。”邵思昌干笑一声,“我当时和他对骂,我说那又如何呢?蜀地免了一场大战,不流血、不杀戮。我一家背个千古骂名又能怎样?”
夜风吹进马车里,沾染着浓重的水汽。
“他高风亮节,他背不得,宁可带着全城的百姓打一场必输的仗,也要和李氏硬碰硬。”邵思昌深吸一口气,“可我看不下去啊。”
那天,邵思昌第四次拜访时,彭为定已经到了发狂的边缘。
他杀光了全府的人,摆了酒席,等着他和自己面对面。
“反正都到那一步了,我就同他多说了些。我说……这天下的百姓,谁管江山姓宋还是姓李?那就是姓天王老子,也和他们没什么关系,我说他忍辱负重,保下一城百姓的安稳,哪怕背个骂名又能如何?我说,若真因为他的执着,非要拉着无辜百姓垫背,流血打仗,死无葬身之地,这才是真的不忠义。”
他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忽然笑了:“你们猜彭为定说什么?”
邵平邵安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他说,放屁。”邵思昌道,“我真真佩服他殉国的风骨,但我仍觉得他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说到这,邵思昌才话入主题。
“我从彭府出来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小少爷,他见到我,躬身行礼,之后就要往府里进。”他抿嘴,“那孩子才四岁,我把他拦住,用三颗糖,骗他给我带路出城,那之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邵思昌不想徒增过多的牺牲。
他想保住彭家这最后的血脉,就把他改姓邵,放在以自己早就去世的哥哥名下,成了邵家的孩子。
也成了今日最大的祸患。
“糊涂啊。”邵安咂嘴,“父亲你是真糊涂啊!”
“哪里糊涂,先帝定国号为魏后,大赦天下,所有前朝旧臣的罪责全都一笔勾销,他有堂堂正正活着的机会了,不好么?”
邵安撇嘴,抬手揉着自己的后脑勺,“哎呀”一声,纠正道,“他想堂堂正正就堂堂正正,你就没想过他有朝一日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会作何感想?”
邵思昌点头,吐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所以我也没瞒着他啊,他一直都知道啊。”
车里三人,除了邵思昌,皆满面震惊。
邵思昌也委屈:“他爹那么个忠烈之人,我虽然不认同他的做法,但我敬佩他崇拜他尊敬他啊!文死谏,武死战,国君死社稷,他能追随他的家国与君王而去,这简直是入圣的境界,当有最高的褒奖,有什么好掩盖的?先帝都不追究他家的破事了,难不成他自己还追究去啊?”
他说到这,自己先愣了下。
之后猛然发觉不对劲,低着头细细琢磨起来。
邵安看着他后知后觉的样子,冷冰冰嘲笑:“怎么,现在想起来还有刘胜这种见不得光的鼠辈了?”他一副恨爹不成刚的样子,“你说说,您聪明几十年,怎么老了还糊涂起来了。”
邵思昌越想后背越凉,但他也不慌,只捋了两下胡子,慢慢点头。
最后目光看着邵安道:“也是个机会,你明日跟我一起入宫,正好,圣上也要见你。”
“见我?”邵安指着自己。
“嗯,他说吏部有个主事的位置,正好空缺。”
吏部主事可是实权的位置,且有正六品,起步算是相当高。
邵安嘴角刚扬起,就听邵思昌道出后半句来:“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这个位置,常年需要和楚阳郡公打交道。”
邵安的嘴角一下就失了既定的方向,笑容一下就变得狰狞狂妄起来。
他丝毫不掩饰,哼笑道:“呵!求之不得!”
这四个字,让邵思昌本就惆怅的思绪雪上加霜。
他看着邵平,揉着自己的鼻梁根:“你看,我说的吧,这人回京谋职,就是冲着那老狐狸去的。”
邵思昌是真的发愁。
他和沈谦的父亲,先代楚阳郡公沈邵宁不一样。
虽然他们都是功成之后封侯拜相,但他不是靠着战功开天地的,于是为了长远自保,选择了激流勇退的,什么实权也没要。
属于吃国俸,躺平了的那种。
自贡酒楼里,夏修竹筷子在盘子中找兔肉。
李念看着他面前堆成山包一样的兔子骨头,蹙眉问:“够吃么?不够再点。”
夏修竹边摇头,边嘬一口兔头,巴巴嘴后说:“我时间不多,来找你就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望一眼沈谦。
沈谦坐着没动。
眼下就算他想回避,手里这么一根链子在,也回避不了。
夏修竹思量片刻,还是当着两人的面笑着说:“你也别怕,此行我是真顾不上杀他。但是,如今最多只有一个月的转圜余地。”
李念眉头一紧:“要打?”
夏修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郡公和圣上做了半年的局,好不容易把人都堵在这里面,总归不是让我跑这么远,来跟他们买盐的吧?”
他说完,又看着李念,意味深长道:“只要我明面上还没进自贡,也就不算是见过你。”他温声说,“你明白的吧?”
李念愣住。
夏修竹又夹起一块兔子肉放进嘴里,嚼一嚼才说:“我这人还是知道谁对我好的,不像另一些人,次次让我冲锋陷阵,之后就把我扔在甘露殿前面跪着,就不管人死活了。”
桌边,沈谦的嘴角直抽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