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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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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问题在她看来是难以理解的,我的一切问题在她看来都不成为问题。

不能解释,没有办法解释,

我渴望的、我追求的那些,

需要动用到"灵魂""精神""感觉"

这类词语的追求,它们纠缠在内心深处,宛如一株寄宿了神灵的槐树,

将在满月的时候召唤来荧火--但对别人来说,它只是棵平常无奇的木头。

这几年,我听到最多的两句话便是"你要求太高了"和"你别要求太高了",包括七十九岁的姥姥,都能张口就来一句"小曦啊,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呀"。我看着她那已经连续九年吃苹果得先打成泥的牙齿:"我要求怎么高啦?"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肯定是因为你要求太高。"假期里大家族的聚会,饭店里订了两桌,一年里也许只在此刻碰面,犹如彗星接近地球却远不及它美好的交际活动。许多亲戚我连该如何称呼都不知晓,依靠对方的样貌来判断是伯伯还是叔叔。可即便如此,最后免不了,亲戚们接力着血脉中那一线微薄的使命感,将我放置在话题中心,传达一个主题思想。

"别挑啦。"

三姑姑六婆婆凑齐了花色,轮番打着牌,语气好像一块湿抹布那样反复打着我的脸:"年纪不小了,再挑下去真麻烦了。""要求那么高,最后受罪的是自己啊。""你妈妈等着抱孙子呢。她多着急。"我溜出一眼逮住老妈,她那完全是支撑起来的笑容,勉强得像一把坏雨伞。

局面很热闹,而饭店的水准很高,如果飙摔碎几只碗,最后还得自己掏腰包赔偿,所以我只能改天拉着章聿在阳台上对着明月狼嚎:"我要求高个屁啊?!""高你娘亲啊?!""高你舅母啊?!""高你三叔啊?!"但这两句话是所有剩女必定逃不掉的宿命,岳飞背上是"精忠报国",剩女背上就是"我要求高";诸葛亮泪洒《出师表》,剩女泪洒"要求高";荆轲刺秦王,剩女要求高;郑和下西洋,剩女要求高;林则徐销烟,剩女要求高;改革开放好,剩女要求高。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没有逻辑?!讲不讲天理?我怎么就要求高了?我不过希望对方和我条件旗鼓相当而已!合着我找个三等残废,然后小学毕业在马路牙子上修自行车胎的才叫要求不高了?!"我气得可以靠自己的双腿跳到小区水池里的荷叶上去,"敢情我拼命考上大学,在公司加班加到能靠老趼增高两公分,就是为了将来被人指责'要求高'?有些人自己不知道好好修炼,提高水准,反而把赶超他们的女生都贬为'要求高'?"没错,"满腔悲愤"也不足以形容我的气结。眼看自己被无端端放大,好像一座坟头突然被插上了登山队的旗帜,围观群众纷纷出"好高啊,好高啊"的欢呼--我体内的怨恨经年累月,足够动一辆汽车开出十公里,余下的还可以煮熟两锅芋头汤。

章聿不知是第几杯酒了,她的手指半截凉又半截烫:"很多人死命地赖在平均工资水平线下,有空咒骂却没空好好靠自己的本事赚钱。怎么?难道我们的收入都是彩票中来的、烧香烧来的?而眼下他们似乎终于逮到了泄和攻击的机会--'你们不是跩么能干么?那你们就剩着吧!'这么一想,我倒也坦然了:宁可开私车背名牌地继续孤家寡人,也不会委屈自己嫁给几年只舍得买水果罐头的猥琐男们!"我和章聿默契点头,又干掉几斤顶级的糯米糍荔枝,在那个宁死不屈的夜晚,流着鼻血拈花微笑。

或许这个世界上,把自己洗练得太能干也是一种损失。就好比老妈曾经连我报名学习游泳都持反对意见:"小姑娘要学那么多做什么?"许多年后我在游泳池里看见许多男性借"教授"之名把两手乘机托在女伴的双峰之间,欢声笑语,水波荡漾,而我不得不跟随一群平均年龄五十八岁的大叔大婶继续下一个来回,老妈的先见之明终于显现。

章聿同样,她在读书时代便是体育标兵,据说当年光靠体育加分,她即使在高考考场上吃热干面也照样能被名校录取。可进入大学没多久,眼看周围一个个弱不禁风的女友都被人用玫瑰花和吉他接走,而章聿只能在这幅浪漫画面中,继续扔铁饼和推铅球:"那时我常常想,我前世的恋人到底得有多蠢多二,导致今生转世成一个铅球?""眼下不是有男友吗?"我猛然回想起来,至少半个月前,章聿已经走出了单身一族才对。

"什么?谁?哦,你说那个,之前就结束啦--"章聿将头拢到胸前又妩媚地一甩,"你怎么想得到,一个胸肌硬到可以拿来打乒乓的人,他的爱好居然是'十字绣'--我真的很怕再过几天现他的上臂有只喜羊羊的刺青。"和章聿在一起后,我常常能现世界如此缤纷多彩。例如她曾经收到追求者送的生日礼物是一只传说中的迷你兔,但不出一个月它就长到了十五斤,庞大到总让人错觉角落里还有张单人沙。这份爱的口粮要放到旧社会,足够救济一家子五口人撑过半个月。

"可就这样,让我老妈知道了,她一如既往怪我太苛刻。'说明他内心很细腻体贴啊'。"章聿一个劲儿摇头,"那还有什么话好说?""是啊,没什么好说。"

"要求放低点儿。"

"我要求怎么高了?"

"别挑啦。"

"我为什么不能挑?"

"年纪也不小了。"

"关你屁事。"

连我自己也觉得这是一种抬杠式的争吵,像冲镜子挥舞爪子的小猫,永远也等不到胜负分明的那一天。可还是,时不时地,时不时地,当某种再熟悉不过的语气,用看似劝慰,实则瓦解你、攻击你的力道,它们上前握住你的手掌,仿佛那些肤浅的温度便能掩盖住内心龌龊的意图:我只想告诉他们我刚刚上完大号还没洗手。

从汪岚的办公室里突然传出的哭声让我背上国庆阅兵般站直了一片鸡皮疙瘩。我探出脑袋,却是汪岚安慰着别人走出门。女孩用手托着脸,两侧头严实地垂落下来,但哭声无法掩盖,仅仅是指缝中交代的情绪也足够激动了。而她一个强硬的甩肩将汪岚拒绝在容许的范围外,汪岚用颇为尴尬的眼神和我对视一眼。

"怎么了?……"我和她一同目送女孩远去的身影,对方急切逃跑的脚步像颗从坡顶掉落的杏果,"那是小米吧?""去吃饭么?"汪岚抬手看看时间,"正好午休到了。""好。"

即将入夏的天气,太阳在对面办公楼的墙面玻璃上越张牙舞爪起来,汪岚一张脸被吹得像捧淡水,她边走边对我说:"派她去印尼常驻三年。"

"去印尼三年……"我鹦鹉般重复一遍,在关键字上下了重音,毕竟连保洁阿姨也知道,什么地方迎接你的是芝士和香槟,什么地方迎接你的是地震和海啸,"小米结婚了么?""还没,她刚刚和男友谈及婚嫁,分开的话会很辛苦……"汪岚交握着双手搓一搓,表情里的一丝无奈如同现形了一般在她手指上缠绕起来。

"那是挺麻烦。"我想起类似的日剧或电影,这年头,唯一能够战胜"远距离"这件事的应该只有洲际导弹,"你说她会答应吗?""只能说服她答应。"汪岚却朝我摇着头。

"也是,辞职的话代价太大了,如果在印尼挺过三年,回来后必定被晋升吧。男朋友这种,大不了再找一个。自己的前途不能放弃。"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可汪岚忽然停下看着我,我的脸上划过不知是风还是其他的细微撕扯感。"怎么了?"我问。

"想起那年你来面试时的事了。记得么?""……哦……"我当然记得。

六年前,二十四岁,简历投到第二家便有了回音,经过两轮笔试后,最终回的面试安排在周一。同时等候在厅外的三个人里,有个男生从最初便坐在我旁边,眼下我还能大致回忆他的模样,而在当时,我以为他像匹刚刚蹚过水的漂亮的烈马,那层濡湿的忧郁感便来自他在聊天过程里对我流露出家境的艰难。他说自己的父亲很早去世了,母亲是靠摆早点摊把他拉扯大的:"所以一直等到我读小学前,我都以为全世界的人早餐都吃葱油饼诶,还是那种四周烤成焦黑色的饼,其实只是我妈技术不好吧,难怪她的生意一直好不起来……所以,如果能领到第一份工资,会先给我妈买个烤箱吧--不过烤箱能做葱油饼这种东西吗?应该不行吧?"他看着我笑,像一层结在牛奶上的膜,所以我当时就晕头转向了吧?我像个被刺破包装的果冻一样,开始允许自己的不可收拾,我就是揣着满怀的不可收拾的柔情,被喊进面试室的时候,前十五秒都在扭捏着自己的手指,并在汪岚从桌子那头又一次喊出我的名字时,简直毫无悔改地说"我想放弃这个机会",我沉浸在把自己美好的寓意恩惠给竞争者的悲情中。

"那个时候才二十四岁嘛。喝一瓶啤酒就会吐,被超市大妈插队还会哭呢。"我冲汪岚抬抬眉毛。

"我可是吓了一跳。"那时汪岚见我说不出理由,她好心将我的面试又往后推了一天,让我回去再考虑一下,"还以为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毕竟我当时很看中你的简历,如果放弃是很可惜的。""嗯……"我在家将这份天真的情感炙烤了两天后终于冷静了下来,却仍旧坚持自己那时的冲动是唯美的,仿佛橱窗中的灯光,我即便是枚再普通不过的石子,沐浴着它便会亮,"所以你说……小米会为了男友而辞职?""可能吧,爱情和面包,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选择面包的。"汪岚拉着我在桌子旁坐定。

"面包多好吃啊,口味丰富还有营养。"我开始无趣地和她打岔,接着被口袋里的手机喊到一旁。"喂,哦,章聿?怎么?嗯?汶绣路?新建的国际展览中心附近吧。你还真去?不怕受刺激?……行了够了。"挂了电话,接过汪岚递来的视线,我叹口气,"朋友要去参加个婚礼。她也一样,单身很久了,所以问她怕不怕受刺激,你猜她怎么答的?""什么?"

章聿一定是边收拾自己耀眼的妆容边对我报以不屑的吧,她长长的睫毛傲气地翘着,对我说:"怎么会怕?我最近都听《金刚经》开车上路。小宇宙淡定得像用妇炎洁洗过。"

但婚宴这事对我来说还是有些杀伤力过大--便秘的话吃些香蕉酸奶就行,何必动用耗子药呢?况且很多时候我受到的间接伤害也有不可小觑的力量。常常每次一开房门,我的毛囊便会准确收到空气中弥漫的悲剧因子,随后摆放在桌面上的两盒喜庆巧克力便挑明了真相:父母刚刚从一场婚宴中返回。我看着那几颗巧克力,就跟看樟脑丸没什么区别。

而老妈显然不像章聿那样受到《金刚经》或《大悲咒》的指点,她脑海中依然回荡着《结婚进行曲》,让她食不下咽。

"许叔叔的女儿比你还小六岁呢,怎么那么早就结婚了呢?""你管人家几岁结。"

"他们原来是高中同学诶。高中时候就好上了。""是啊,我读高中时你说要是早恋你就拿扫帚打断我的腿。"那把扫帚现在还上方宝剑似的挂在厕所,为我的剩女之路保驾护航。

"哦,难不成你现在都怪到我头上了?"她转念想起来,"对了,你和那个会计师之后还碰过面吗?""哦……"我沉默了几秒,"他挺忙,我也挺忙,抽不出时间来。眼下无非短信联系。"那个安排在周末的一日游是万万不能对老妈提起的,不然她八成会连夜沐浴更衣后去寺院烧香--若不是签证问题,让她立刻收拾行李去耶路撒冷朝圣也没什么难度。

"是吗,是吗?反正先别拒绝掉,先处着看吧。算是我拜托你了,这次不要那么挑剔,再多适应一阵。"她仿佛在解说一丸中药的配方:"忍一忍,忍一忍吧,虽然苦,可它能治疗你的病,所以忍一忍吧,别嫌它不甜,它是药而已,你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能治你的病就行了呀。忍过去了以后,便没有那些伤痛了,康复了,完全了,不好吗?"--可难道剩女是种病吗?我不完全吗?

和汪岚走在返回的路上。一起等待着红灯结束的时候,她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之前你问过我,那个叫马赛的?我昨天才反应过来,之前还真见过他。""啊……对。"我像被孩子捣蛋的皮筋弹到,忽然用力地在脸上某个部位紧张起一片,"是吗?""他们这一届的招聘会,面试那天,下着大雨,你记得么?""嗯……有印象。"

漆黑的早晨,汪岚一步一个脚印地跑进公司,连她的半膝裙也湿出一条深色的缀边,更别提那双翻毛的高跟鞋了。我捧出所有库存的纸巾给她,又找了块手帕替她擦头。

"怎么也打不到车,差点儿就迟到了。"无须她对我解释,我也能想象,汪岚一直没有拿到驾驶执照,据传她接连五次挂在倒车考试中,最后守在门外观看直播的教练想到家里八十岁的老母亲和八岁的儿子开始掩面抽泣。"我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汪岚承认自己在方向感上的欠缺,她或许就是那种被上帝选中注定要在森林里遇难的人选。听说起初汪岚是由未婚夫接送的,但自打婚事告吹后,汪岚的未婚夫人选便一下扩大到整个城市的所有出租车司机。只是他们照样会有薄情时刻,在大雨天载着别的女性堂堂驰过,顺带溅人一身泥水。

"等了多久?"我绞干手帕。

"都谈不上'等'了,最后眼看来不及,我实在没办法,跑去抓住刚刚拦到车的一个人,我本想不管怎样,哪怕和他完全相反方向也不管了,总之让我先坐上车,我宁可先跑远点儿再绕回来,可他居然真的和我顺路。"她当时做出安抚胸口动作的手,到今天举在眉前挡着日光,"--昨天我觉,好像就是那个人吧。""马赛么?"不知怎么,她用的代称让我有些别扭,"怎么觉的?""之前搭车时他坐后排,我在前排,时间又仓促,所以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脸,顶多从车内的后照镜里扫见他。"她不紧不慢地说,"但昨天去和企划部开会,在电梯里,我才感觉怎么有个东西好像很熟悉的样子。""什么?"我对"东西"这个词汇很感兴趣。

"嗯,他站在我身后,电梯门上有反射,所以我才注意到,好像是有点儿熟悉的,这个人的眼睛。"汪岚放下手,"真奇怪,面对面反而察觉不了,非得间接地看。啊,绿灯了。""哦……"眼睛。

我在绿灯前却没有动。

问一下,二十四岁那年的我,仅仅三言两语,手臂上红了一片,它们像疾病又迅速传染给脖子和脸,而内心的潮湿可以送走一条灰蓝的鲸--日后在书上看到各种雷同或不雷同的描写,它们用九九八十一种变化,也不能表现一个女性在她畅想的恋爱前失神的瞬间--问一下,当时泛滥在我心里的那些,是分解了,是过期了,还是迁徙了?

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在想什么呀?"

"啊?哦……没什么……"我回过头,对上正捧着两杯红豆冰沙的辛德勒。

我是答应了的,周日这天来到这个名叫"塘镇"的地方和他一起看桃花。虽然我眼光肤浅素质低下,迄今为止,对于"欣赏大自然"这类伟大情操所做的唯一实践,无非把自己的电脑桌面换成了系统自带的草原照片。

从来不是什么旅游爱好者。不喜欢拍照片也讨厌晒太阳。酷爱的休息方式就是在家一边吃小龙虾一边看《超级女声》--但这些都没有对辛德勒提起一字半句。我答应了他的邀请,跟他站在太阳底下,捧着甜点,看远处红霞摇曳。

"不错啊……很有春天的气息。"我对辛德勒说,同时低头给章聿短信,"又矮又僵又稀稀拉拉,我好像在参观一群癌症晚期病人!原来桃花长得这么不励志!""是吗,你喜欢吗?"辛德勒语气颇为欣喜。

"嗯,呵……我们走么?去前面那个古镇看看?""诶?不再逛一逛吗?"

"差不多了。"我笑着,同时打开章聿刚刚来的回复,上面颇有同感地写着:"比起桃花林,我宁可游览敬老院。"一路走到镇上,和预料中保持一致的,所有开过度的旅游景点中能出现的东西这里都有,糖葫芦、捏面人、旗袍、熊猫玩偶,同时卖咖啡和芝士蛋糕的茶馆,服务员在我们入座后,大概是嫌桌子太干净,又拿出抹布给它上了一层油。辛德勒征询我的意见,点了壶普洱茶,并颇为细心地先为我斟上一杯。等待他开启话题的同时,我将视线投向远处,从河道上摇着小船而来的一对情侣像歌般翩翩地接近,到了跟前就看得更清楚,女孩子被揽在恋人的怀里,她笑得很开心,即便这是个被过度宣传、不负盛名的景点,可她喜欢这里。桃花也不怎么美,河水也不怎么清,商店里卖的批量纪念品粗糙极了,可她觉得开心。

"不舒服吗?"

"……哦,不是。"我咬住嘴唇。

辛德勒神色关切:"是累了么?"

"没,不,我没事。"转念想想,"刚才的太阳有些厉害而已。""等下我去买把伞吧。"

"呵,不用的。没必要。"

他停止继续和我拉锯。当我们离开茶馆后,辛德勒说去上个洗手间,回来时手里多了件东西,举到我面前撑开。

"女孩子都怕晒,是我之前没有考虑到。""……谢谢……"有一瞬间我当真被安抚到,内心燃起微妙的暖意。

老妈也曾拿这点来劝解我。当时我指着电视里播放的历史纪录片:"那个不就是他么?刚才在角落里一闪而过的!我早说他铁定参加过辛亥革命,没准儿黄花岗起义的前三枪还是他放的。""年纪大又不是死刑,你至于那么激动么?!"老妈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绪,"别动不动就逆反心理。冷静想一想,其实年纪大些也有好处。先,他一定比你成熟得多。这是毫无疑问的。过去也有人介绍和你年纪相当的啊,结果怎么样呢?你每次不是嫌对方'幼稚'就是嫌对方'轻浮',说'话不投机'。可我保证,这个会计师的历练绝对丰富,绝不可能有让你看不上的地方,上回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了,做事得体,说话又有腔调。倒是你,好好担心自己会不会在他面前显得幼稚。"不愧是用子宫将我喂了十个月的女人,还真让她言中了。我用余光蹭着身旁的辛德勒。撇开年龄,挑剔不出明显的缺点了,甚至仔细打量一下他的着装,比起过往那些曾经出现在我相亲历史中,一件写满了"fuck"字样的T恤,一件苹果绿的衬衫,一件黑色半透明紧身背心(确实不到一年我就收到对方出柜的消息),辛德勒完全算是相亲界的时尚先生。

所以呢?然后呢?他对我来说,还是什么特殊的身份也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意义也没有啊。我们沿着马路走,辛德勒谈论他的职场经历。这个话题是我开启的,所以谈不上是他自吹自擂,更何况也确实听不出过分自恋的部分,他语调平和地讲述奋斗历史,有些段落听来很了不起,值得钦佩,如果有个出色的作家也许能将它写得荡气回肠赚人热泪也未可知--然后呢?所以呢?我只知道,自己和他之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什么也没有。我听他的声音,看他的面容,他在离我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切一切却像走廊里的灯光,白色、平板而形式化。从来没有什么爱情故事是在这样的光泽下生的吧,它们理当只能属于夕阳、霓虹、星光,或者烛火吧,一点儿呼吸的变动也将带动气流影响它的闪动,飘忽的灯焰象征女主角那个瞬间的动了心。

可我这样的希望,是"要求太高"了么?

我提到"爱情"两个字,就已经是"要求太高"了么?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有一段往日的对话,生在我和老妈之间,当时我向她解释着为何不愿和先前的某位相亲对象继续下去。

"老远我就听见猫叫了,越走近越确定它就躲在那辆灰色的轿车下面,于是我对他说--其实我也是闲谈,根本没有考察他的意思,我说'最近突然降温,小猫好可怜啊,会不会被冻死',结果你猜他说什么?'我小时候被它们抓过,所以我不喜欢猫。'"我对老妈摊着手,像个相声演员在揭完最后的包袱后等待群众给予他期待的反应。

可老妈瞪着我,她真的瞪着我:"什么意思,他不喜欢猫?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么?他喜不喜欢猫也要你管?你傻了吗?你是不是太苛刻了?你还不喜欢吃豆制品呢,有人因为这个嫌弃过你么?!""……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他不喜欢猫,没所谓,这是他的自由--我是说,他这个人太杀风景,和他聊天,经常会没有话可讲,讲不下去啊。我们的思维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什么'同一个世界'?申奥口号吗?他不喜欢猫,这就不能讲了么?说明对方很诚实啊。你到底在反感什么?我弄不懂啊。"老妈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她当真把我视为病患一般看待。我才明白自己找错了战友,我的问题在她看来是难以理解的,我的一切问题在她看来都不成为问题。不能解释,没有办法解释,我渴望的、我追求的那些,需要动用到"灵魂""精神""感觉"这类词语的追求,它们纠缠在内心深处,宛如一株寄宿了神灵的槐树,将在满月的时候召唤来荧火--但对别人来说,它只是棵平常无奇的木头,遇到了严苛的冬天就要不容分说地砍伐了取火。

而她最后恨恨地甩下一句话,告诫我:"眼下你已经没有恋爱可谈了,你只有走相亲这条路,你明白相亲的意思吗?说难听就是买卖,就是交易--你别怪我讲得太狠,其实你心里也这样想吧,所以你就别抱什么不实际的期望了,对方人好,条件好,愿意对你好,就行了,你要什么?你不能太贪婪,指望了硬件又指望软件--再过几年,你连挑选硬件的本钱也没有了。"其实老妈有一点没说错。最近这两年,的确许多人都在劝我,他们认为我对硬件的要求也太高了,年收入砍掉一半好了,一定要本科毕业吗?没车没房也行吧,眼下房价那么高,男方负担得起吗?身高能凑合就行,外貌什么,外貌又不能当饭吃,没有少个鼻子少个嘴就行了。

"要求放低点儿。"

"别挑啦。"

"年纪也不小了。"

"就是。"

"别挑啦。"

"要求放低点儿。"

反复地,反复地,反复来反复去,真的宛如那个伐木的动作,锯条渐渐从我的胸口割离那片绿荫。

好吧。

好吧。

好吧。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我坐在底层广场的台阶上,玻璃门避向两侧,先送出汪岚,跟在她身后的是马赛。见我挥着手臂,汪岚走近两步。

"怎么坐在这儿?"汪岚问。

"约了人谈点儿事,还没到点,先不想进去。"我指指一旁的咖啡馆,"你们去哪儿?""会展中心有个布会。他是企划部派来的苦力。"汪岚简短地说。

"新人就是这种命啊。"我冲马赛捧在手里的纸箱开玩笑。

"等着熬成婆呢。"马赛朝我动动眉毛。

"啊,稍等--"汪岚摸着口袋,又打开手包翻了一轮,"U盘忘在楼上了。我上去拿一下。""好。"马赛"嗯"一声,接得很顺。

"别摇啦,一阵灰。"我举起双手象征性地捂嘴。

"什么?"他低头看我。

"这里,这里,看你这条尾巴摇成什么样了。""……哈……"他定了一秒,倏地笑了,"糟糕。忘了要夹紧尾巴做人啊。""嗯……"我拍拍身边的空位,"捧着个箱子不重么?""还好。"但马赛还是坐了下来。

"妈妈身体怎样了?"

"啊,你还记得--虽然谈不上痊愈,但也没有大碍了。说到这个,之前医生检查时也这么对她说,她突然很慌张地问我:'大爱?''怎么就没有大爱了?''以后妈妈要变成小气鬼?'……要命,跟小孩一样。"他落落地说着,语调颠倒了与话中人的地位,"不过听我爸讲,她倒是从以前就一直这样傻乎乎的。"于是我有些呆,等回过神才接走话题:"你妈一定不乐意你用个'傻乎乎'形容她。""真被你说中了,以前念书时,写了篇作文关于她的,老师认为我写得好,家长会上当众读了一遍--我是真心赞美她,结果没想到她坐在下面眼圈就红起来,起初我还以为她是感动了,正得意呢,回家就被她一顿数落,仅仅是,仅仅因为我用了一个'傻乎乎'--可还说呢,光顾着数落我,结果煤气上烧着菜又忘了看,我爸回来后还问:'我吃的是蟹壳吗?'那明明是鱼诶。"我顺着他的笑容:"你的家人都很可爱。""是吗?好像是吧。"他回到一贯的聪敏和淡然,用眼神对我表示了感谢,"只是我妈总嫌我不可爱,尤其是一谈恋爱就忘了她。"在我开始措辞前马赛站了起来,他朝走来的人喊一声:"汪经理,找到了?"结束了与客户的商谈后,我回公司打卡下班,电梯坐到停车场,三十分钟的路程,上楼,掏钥匙开门,换衣服,开电视,沙上休息二十分钟,起身去开冰箱,只有半盒饺子。吃完饺子,开电脑,收完邮件,浏览完几个固定网站,洗澡--每天的固定流程进行到这儿时,章聿从MSN上叫住了我。

"在干吗?"

"……什么在干吗,准备洗澡。"

"哦。"

"怎么了?"

"没什么。"

"……才怪,找我什么事?"

"一定要有事才找你吗?我们不是愿为对方两肋插刀的死党吗?""我可以在你两肋插刀没有问题啊。""哼。"她今天果然奇怪,连最擅长的拌嘴也没有下文,"那你去洗澡吧。"我抱着手臂等了两分钟后,屏幕上多出一行字。

"我遇见了小狄。"章聿终于在MSN上对我坦白,"就在婚礼上。""他也去了?"我对章聿那位记入史册的前男友也算得上记忆犹新。小狄是章聿在大学毕业之后交的正式第一任男友,他们也是我见过的最戏剧化的恋人。

"嗯,我和他,都是新娘的同学,所以……"料是百毒不侵如章聿,也难免在结婚典礼上受到不小的震动。其实我能够想象她是如何被一《今天你要嫁给我》瓦解了武装,默默摘下套在头上的丝袜由一代劫匪从了良;我能够想象她如何强作镇定地一杯接一杯喝着红酒,并努力避免在气氛的煽动下红了眼眶。

"是么……"我终究敲出下句,"他眼下怎么样?""我没问。"

"没问?"

"我压根儿没和他谈什么。"

"他结婚没?有对象没?你都没打听?""没。我们不过客套几句,'你也来了呀''嗯是啊',就这样。旁人看着我们好像已经冰释前嫌了似的。""就这样?就这样?你们好歹折腾了两年诶。""嗯。总之什么也没生。"显示屏上的聊天窗口在这里适时地静止住,过一会儿才复苏,"我坐的那桌还空了两个座,他也始终没有挪位过来。到了宴会结束时,他站得挺远,我几乎不确定他有没有对我点头道别。"我听出章聿始终在追踪对方的点滴:"可是……就算不方便问本人,找其他人了解一下他目前的情况也行啊。""我不想打听。"对话框显示章聿正在反复打了字又删,反复地打了又删除,"没必要知道了吧。知道又如何呢?"我刚要惯性使然地提问她,下半段接着冒了出来:"几年前我就见过他女友了。这会儿,已婚的可能性还是最大的吧--我不想听到这个答案。""……嗯。"

"转念想想,好吧,起码我和他也算是踏进过同一个婚礼会场了。"章聿对我说。"要命……我怎么会有这么矫情的念头?打哪儿来的?太可怕了……不过,"她反复地否定自己,"差不多就是见到他的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过去我一直认为,结婚什么的,只是还没找到那个人而已,哪怕时间等久一点儿,我也能够坚持到对方出现。但就在见到他的那个瞬间,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实上天给过我机会了,是我自己没有成功。""好了,好了,不要胡言乱语了。""不是胡言乱语。"章聿敲击键盘的声音几乎能传进我的脑海,她手指下突然强劲起来、激动起来又愤怒起来的声音,"现在,我只要一想到他,就会奇怪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呢?今时今日的我算什么东西呢?一次次跑去和陌生人相亲的我算什么东西呢?和奇形怪状的无聊人看电影吃饭,浪费大把时间,就为了在茫茫人海里筛出个真爱的我,究竟算什么东西呢?"我一瞬间被她打败,眼睛红了一圈。

辛德勒递给我爆米花,自己拿着两杯饮料。我们走进了电影院。

这是我与他第五次碰面,选择了刚刚上档的好莱坞大片。平日里,我可以一个人玩转跷跷板,但电影院依然是我无法鼓起勇气独自涉足的地方,常常坐在布满了情侣的屋顶下,我感觉自己就像失足掉进猪笼草的一只昆虫,两个小时后下腹部已经彻底融化成了脓水,看一次电影就得拨打一次120。

所以乐观地想,跟着辛德勒,起码能挺起腰板回归正常的娱乐生活。就当是普通异性朋友,一起看个电影还是很寻常的吧。

我伸手抓一把爆米花,喝一口饮料,七八个广告之后总算等来了正片。

紧接着,有什么抓住了我的右手,它来得突然,像一片趁人不备泼洒上的热水,让我几乎有些打战,旋即我明白过来,是辛德勒握住了我的手。

那短短两秒钟,我就像所有勇拦惊马、勇斗歹徒、勇救落水儿童的英雄儿女一样,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无数无数的句子。它们几乎都以问号结尾,连番轰炸之下根本不给我思考和回答的机会。

所以,尽管本能地--我应该抽出,尽管本能地--我应该甩开,尽管本能地--我应该拒绝,尽管本能地--我在抵触。

我在抵触。我非常抵触。

可我没有抽出手,没有甩开,没有拒绝。

真干净啊。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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