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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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娡一看刘嫖这副模样,就猜到了七八分缘由,一时也是有些好笑。
看来这样的事情,不论古今,都属于是人人津津乐道的奇闻。也不知道馆陶长公主每次被人问到此事的时候,会不会脑海中闪过干脆不要这个傻弟弟的念头。
“当年那事,那事——嗐!”
刘嫖每次讲每次都叹气。但偏偏此事如果真要如实道来,那真实原因着实有伤天子雅德。她虽然因为年长得知一二,却也明白此事严密,连梁王都没透露过。
只能怪太子当年年纪太小,没什么心眼,偏偏事关重大又不能和属官商议,于是草拟出那么一个粗率计划。执行的时候,又因为紧张下手重了几分。那熟习六艺锻炼出来的力气,就那样让吴王太子匆匆丧了性命。
不。刘嫖严肃地更正了原因。怎么能怪她弟武艺出众太过优秀呢?分明是那吴王太子刘贤自己身体羸弱,竟然还抗不下一个十二岁小孩的一击。
刘贤可比刘启大了快十岁。太子当年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孩,紧张到多用了点力气,不是很合理吗?她弟本来也只是想把人砸晕砸伤,好有借口把刘贤留在京师而已。被弄死难道不应该怪刘贤自己太弱吗?
窦漪房护短,连带着几个孩子都随了她的性子。刘嫖于是理直气壮偏袒自家弟弟,深觉刘启不应该被人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件事。
“太子当年年少,怎么能用十年前的旧事来判断现在的人呢?”
刘嫖委婉带过这句,拉着王娡的手,便将话头转向其他方向:“你不要因为那样的传言,上来就有些怕他。他其实性子一半随了父皇,一半随了母后。”
一半随了窦漪房的护短骄傲,一半随了刘恒的温和宽仁。
“只要你没犯什么错误,为人守正,太子他就不会跟你太计较什么细节。他不爱迁怒旁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对无辜之人撒气。有自己的主意、但也听得进人劝。对自己人更是喜欢护着——挑剔是真挑剔,可只要你入得了他眼,日子不难过的。”
刘嫖在王娡手上轻轻拍了拍。不像往日对其他美人有限度的对太子喜好的侧面透露,馆陶长公主此番却是颇为有些推心置腹地在和王娡分析刘启的为人。
“只是……”刘嫖顿了顿,矜贵地微微抬起下颔,示意王娡附耳过来。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泰极生否。”
这是一场真正完全私密的耳语,刘嫖将声音放得极细极柔,与其说是在告诫王娡,不如说更像是喃喃自语。如若不是她们此时的距离,近到王娡甚至能够用皮肤感知到刘嫖的呼吸,她甚至怀疑这短短两句评语轻到几乎能够没入风中。
王娡垂下了眼帘,反复在唇齿间品味着这段对话,更是在品味刘嫖的态度:
馆陶长公主毫无疑问是偏爱着她身为太子的弟弟的。
她回护刘启的黑历史,欣赏太子身上的长处,骄傲于太子的优秀。所以她让王娡不要过于担忧和刘启的相处。
可是她也同样敏锐且不安地捕捉到了刘启性格里极尖锐峻刻的一部分——王娡反倒更熟悉的孝景皇帝的一面。
何为景帝?
布义行刚曰景,由义而济曰景。
是治世明君,是富国强兵,是“周云成康,汉言文景”,是务在养民,“移风易俗,黎民醇厚”。
也是为一子杀一子的冷酷,是下狱逼杀功臣名将的多疑,是动辄轻罪铲除诸侯封国的峻烈,是对血亲虽死不复相近的刻薄,是骗杀尊师积怨大臣不救酷吏的寡恩性窄。
是张释之劾其诣公车司马不下,等他登基后就忧虑到火速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则未知何如”,惶惶不可终日;是卫绾拒其召饮以示对文帝赤诚无他心,等他登基后就小心谨慎“日以谨力”,被他戏问往昔何不来时,直接当场高呼“死罪”被吓到重病。
文景都是一代明君。可比起文帝陛下温和委婉,四两拨千斤的从容,景帝陛下的刚烈,让他对待大臣简直比一些酷吏还要“操群下如束湿”。
砸杀吴王太子是年纪尚小,是不知术数,是黑历史,是错题本。是不能因此以偏概全,否认刘启性格中宽厚仁爱乃至于阳光柔和的一面。当然也是天性使然,未来孝景皇帝生平动机的生动注脚。
“——我记下了。”
王娡反手覆在刘嫖的手背上,眉眼间一片温和的平静。
馆陶长公主会因为隐隐察觉往日里温和乖巧的弟弟本性竟然有着如此凉薄一面而心惊胆战,但她认识的本就是笔锋下刻薄寡恩的孝景皇帝,又怎么会萌生畏惧呢?
孝景皇帝是个大局重于私利、社稷高于旧情,功过、爱憎、赏罚都相当分明的明君。这对王娡来说就足够了。
她有才华,他有平台。
她要权力,他持赏罚。
她有所求,他有所需。
——这还不能算是一种天作之合吗?
王娡忍不住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满意的弧度。
共同的利益会成为捆缚住他们双手的红线,从此紧密相连,生死与共。
而王娡要让刘启心甘情愿握住她。
“——大人。”
朝会结束。
被特意挽留下来的太子殿下很安静地跪坐在原地,耐心等到群臣都陆续离开了堂上,预备前往各自的官署办公之后,才起身行礼喊了一声皇帝,准备汇报自己这些天都跟着太傅学了些什么。
但刘恒很快出声制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端坐在帷幄中的孝文陛下语气是一贯的温和:“不用这么紧张——我留你下来不是为了检查你这段时间的课业。”
换句话说,只是皇帝陛下有点想他搬出未央宫的儿子了,所以把人留下来聊聊家常。
“在承明殿说话还是太严肃了。”
承明殿是皇帝与诸臣平日里议事的地方。虽然不像未央前殿一样具有重大的礼仪性作用,非帝王登基、入殡或是礼拜丞相外不可轻启,但就其政治含义来说,却是真正意义上“朝廷”的所在之地。
如果在这里谈话,那显然更像是皇帝对太子极具君臣色彩的谆谆教导,而非父亲对儿子日常生活的关怀了。
刘恒起身走出幄帐,含笑道:
“到温室再说吧。”
温室殿才是皇帝日常生活起居、办公理政的地方。
刘启自然应声。只是回答完后,他下意识抿了抿唇,嘴角不是很开心地向下弯了点弧度:
——他就是猜到他父皇要这么说,所以才想抢先将谈话的场合控制在承明殿。
刘启很早就开始参与听政,对承明殿相较起来更为严肃庄重的氛围早已脱敏,完全不觉得在这种正式场合进行父子谈心有什么不便。
与之相反,他倒不是很喜欢在这样的季节,跟他父皇在温室省谈话。
温室、温室——顾名思义。
这是一个冬季会很暖和的宫殿。
当然。现在是夏季,温室很多保暖措施都不会布置,凌室的冰也应该早早在皇帝的居所供上了,温室的温度应当很宜人。
可刘启心理膈应。
太子殿下面无表情:
等孤登基之后,孤一定要修一个和温室相对,在夏季特别凉快的别寝。到时候就叫它清凉殿。
……好吧,想想还是太花钱了。算了,又不是没有凌室供冰。
这世上没有多少是想到“没钱”还不能放弃的事,尤其对一个生性不爱花钱的人来说。
温室殿虽然和承明殿相隔了一道禁门,从相对公共属性更多的殿中进入了作为皇帝私人所有领域的禁中,但直线距离也并没有多远。
刘恒先回后室换了一身常服,这才出来好好上下打量了一番乖乖站在堂前,低眉顺眼着的儿子。
“——昨晚没睡好吗?”
朝会上隔着拉起阻挡蚊虫的幄帐,心神又几乎全都放在政事上,刘恒这才发现刘启眼下竟然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睡眠不足。
从小养大的儿子,他心里当然有数:刘启不是那种明知道第二天有正事还会放纵自己的性格。那就只能是遇到了意外,被逼无奈。
“……休沐的时候遇见什么事了?”刘恒沉吟了片刻,做出了精准的判断:“晚上梦魇了?”
毕竟又不是太子刚刚搬出未央宫那会,还要担心是不是换了环境没适应过来。最简单能触发意外的就是休沐日的时候。
刘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只精简地应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
……要不然他还能怎么解释啊?真相说出来,真的不怕被他父皇用一言难尽看傻瓜小孩的眼光盯着吗?
刘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幅表现,嘴角很快就挂上了笑意。
但他也没有追究刘启短促的回答,更没有点破儿子很明显有事想瞒着他的态度,相当宽宏大量地揭过此事不谈,转而关心起孩子的日常生活来。
“最近身体还好吗?有记得让周仁帮你看着吗?他怎么说的。”
周仁,字文,是刘启现在的太子舍人。刘恒当初之所以点他侍奉太子左右,就是因为他是以医术被推荐到皇帝面前的。
为人又小心谨慎,阴重不泄,宁愿被人怀疑是以色——好吧,跟太子比起来好像颜色还不够出色,都从未对外界透露过自己还在帮太子看病,对太子的身体状况更是三缄其口,是个相当好的近臣苗子。
“挺好的。周舍人也说儿近日身体康健,没什么问题。”
刘启被刘恒那复杂的一眼看得有些头皮发麻,但万幸的是亲爹还是纵容了他的小心思。松了一口气,他很轻松平静地回答道。
自从他幺弟,现在定谥号为怀的前梁王刘揖,两年前因为坠马不幸没有留下后代就英年早逝,连带着折了一个自责的梁王太傅贾谊之后,刘恒对于剩下为数不多三个儿子——尤其是太子的身体就格外关心。
“嗯,那就好。你读书之余,还是不要松懈弓马。”
刘恒对这样的答案自然满意。
父子俩又就其他方面简短嘘寒问暖一阵,确保太子没有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出了什么小毛病后,皇帝看看时间也差不多该处理政事了,便痛快地把亲儿子轰出门干活去。
看着太子规规矩矩跟他道别准备下堂出门的背影,刘恒冷不丁地开口:
“下次休沐去看看你阿姊,省得晚上继续梦魇。”
年轻人啊,什么情绪都能写在脸上。
太子殿下的背影顿了顿,坚强地装作自己啥都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