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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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沾染了秋凉,窗子半开,涌入一片不冷不热的明媚。
吴岁晚的双眉舒展,睫毛微颤,小巧的嘴巴咕哝着,像幼童在吃奶,提着被角,懒洋洋又慢腾腾翻了个身,继续熟睡。
余夕真欣赏了一幅“大童秋睡图”,乐得不行,也来了调皮劲儿,有节奏地拍着吴岁晚的肩背,唱歌似的念叨:“乖宝宝,睡觉觉!”
“嘿嘿……婆婆,您可真是个老顽童!”
丫鬟水心在一旁偷笑,任余夕真暖心泛滥一阵后,才小声劝道:“婆婆,您也累坏了,快去睡一觉吧!这里有奴婢照应着,没事的。”
“哎……”
余夕真站起身,捶了捶腰,感慨道:“老了,真老了,不中用了?想当年我连续几个月在外边游历,一天走个百十里地,睡上三两个时辰就能缓过劲儿来。第二天接着赶路,啥事没有!再看如今有多没用,走个三十里二十里的就要歇一歇,一天一夜都缓不过来……成废人啦!”
“我看婆婆的身子好着呢!”
水心是余夕真在回京半路买来的丫头,贴身伺候吴岁晚。她还不满十三岁,出身贫家,身材矮小干瘦,豆芽菜一样,却是长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波粼粼,一看就猴精猴精的。
“婆婆,可不要太谦虚,您老往人前一站,红光满面,连个细纹都没有,比我娘都显年轻。您可不知道,那一日初见您,我还猜着您老也就三十出头吧。相处下来才晓得,我竟少猜了二三十岁……”
不管何时何地,与何人相处,勤快麻利,小嘴叭叭会说话的人,总是格外吃得开。
余夕真被小丫头扶着胳膊,笑得前仰后合:“哎呦……我就知道你个臭丫头,不是个安分的,就这张巧嘴就够你吃一辈子好饭。你娘给你哥哥娶媳妇儿卖了你,那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有她后悔的……”
小水心没有接话茬儿说她的身世,反倒神情认真,继续夸赞余大夫的“年轻”。
“您可不要小瞧水心啊!我从小在市井张罗买卖,啥样人没见过?猜年龄这事儿也是一猜一个准儿。连我这个老江湖都看走眼了,可见您的年轻实实在在……”
“好好……你个小人精,真是招人喜欢……”
余夕真走到门边,拍着水心的小手,轻声嘱咐道:“伺候主子精心些,尤其我不在府里的时候,绝不可以放岁晚独处……”
小水心连连点头:“婆婆放心,遇上您和夫人这么好的主子,是水心三辈子修来的福分。水心聪明着呢!夫人好了,奴婢才能好,自然尽心尽力。”
“好好好……”
余夕真又凑近水心耳边,悄声道:“你要小心未公公,他服了药就发疯,你多多细心,若是瞧着他神态不对,可不能让他接近岁晚,大声喊小凳子公公,他会帮你的。再有,你发现他的哪处言行不对劲儿,也要在背后偷偷告诉我哦!”
“会的……若是夫人伤了一根汗毛,婆婆就打水心十嘴巴。若是不解气,就打二十下,三十下……”
“哎呦……不至于的……”
娘两个挽着胳膊,嘀嘀咕咕好一会儿,水心机灵忠诚自不必说,余夕真离开吴岁晚的房间,便悄悄来到了府里的小药房。
“真姨……”
守在药房门口的小凳子一见余夕真来了,连忙作揖,不等她询问,便小声交代:“公子一切都好,已有两日多未曾服药,昨晚还点食加餐,正经用饭呢。现在屋里翻书配药,我有好多日子没见他这么认真了。”
“是吗?”
余夕真没进屋,趴在门缝往里瞧,未轻煦伏在案头,一手执笔,一手翻书,的确认真,还很好看呢!
这副文雅书生的俊秀模样,从前看来,只道岁月寻常,如今再见,唯叹人生无常。
“小凳子……真姨跟你说啊……”
余夕真略微放心,拉着小凳子也嘀咕了半天,和嘱咐小水心的话差不多。
“春善堂有些事务需要过问,拖了近两个月,也不知如何了。我要到青松镇去看看,来去怎么也要十日八日的。你可要帮真姨护好岁晚啊!不能再让轻煦欺负她啦!”
小凳子拍着胸脯表忠心:“我虽从小入宫为奴,却天生软心软肠,最见不得谁蒙冤受苦。真姨拿我一个小奴才当人看,还允我一个低贱之人唤您一声姨母。这份恩情,小凳子都记在心间。只要是您吩咐的,把命填上,我都愿意。护着一个弱女子,对抗未公公,更不在话下,您老放心……”
“哎呦呦……”
余夕真拍了拍小伙子薄瘦的小肩膀,欣慰道:“真姨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样的人。
吃糠咽菜,谈笑自在,无忧愁。
落难受伤,心境坦荡,不怨毒。
无依无靠,肚肠空空,衣衫褴褛,仍然立在阳光下微笑的人最可爱。
若有谁自身难保之际,还能有心救他人于水火,更是可贵,那是天道里的人上人。
可惜,春善堂的掌柜伙计们不想当人上人,甚至不想当人。
瞄准了老东家无心经济也无子无女,合伙贪钱搞坏无下限,原本八十三家春善堂,硬生生被他们搞黄了二十八家。
余夕真心累,不管不行,祖宗的产业不能败坏在她的手里,老百姓的信赖更不可辜负。
因为春善堂的“善”是真善,先治病后还钱,让很多穷苦人有活路,如此医馆,在大靖朝找不出第二家来。
近两年,几个偏僻地方的春善堂相继闭门,让很多穷苦人再也不能及时治病。余夕真感觉自己有所亏欠,急急忙忙地走了。
吴岁晚是在掌灯时分醒来的,一睁眼,屋子里亮堂堂,一个小姑娘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窗子半开,圆月当空,凉风习习。
一觉睡得好,再有置身的环境宁和,吴岁晚精神舒缓,没吵没闹,一个人悄悄下榻,来到了窗前。
七月中的夜晚晴空,繁星与圆月交辉。草木茂盛的庭院,花香伴凉风洋溢。
一眼望去,静美如画。
侧耳倾听,蛐蛐乱鸣。
吴岁晚犹在梦中,立在窗前,微微歪头,望着从庭院小径缓缓行来的翩跹美男,眉目弯弯。
这男子真美,真可怖!
雅致的面庞毫无血色,阴郁的双眸漾着水墨,不相融的黑与白,在他嫣红的嘴角虚虚勾勒。
就像月光下的树影婆娑,美的妖娆,也美的神秘。顾盼摇摆,皆是风景,诱着人心随他的发丝飘浮,引着灵魂倚着他的步伐悠荡。
吴岁晚想,这就是话本子里说的鬼怪魅影吧!
不然,男人怎会穿着绯色的袍子?
不似伶人的俗艳,也没有仙人的虚渺,摆明了就是妖怪化成人形,来找冤家勾魂索命的。
外祖母说过,看见魑魅魍魉也别怕,就当没看见,该干啥就干啥。
阎王爷要人命,还得按照生死簿来呢!咱们没害过人,也没做过恶,怕的是什么呢?
妖媚男鬼越走越近,吴岁晚想着它美,难得一见,不瞧白不瞧,还要瞧得仔细些才行。
因为这辈子再想遇见第二个鬼怪,恐怕是不容易的。
小径不长,房门也不严实,吱呀一声响,男鬼进了屋。灯光映照下,没有飞散变形,想来法力高深得很。
吴岁晚的眼光,比烛火更闪亮,将美艳男鬼从头扫到脚,越瞧越有意思。
这绯色袍子还是上等的丝绸呢!平常百姓穿不起的。
吴岁晚见过最贵的衣料子是八两一匹,男鬼身上的亮色绸缎,怎么也要十两开外。虽然做的是家居常服,但针脚细密,绣工精良,宽袍大袖里藏着环佩叮当,说不出来的写意风流。
哎!这男鬼化成人形还不忘精穿衣细打扮,想来生前是个富家公子呢!
只是……男鬼怎么奔着她来了?虽然那双眸子漂亮,但直勾勾的盯着人,总是不像话。
吴岁晚心里打鼓,右手不自觉地扶住了身后的窗台,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应该是找错了仇家吧?
毕竟鬼魅也是人变的,人有傻的,有笨的,有呆的,有糊涂的。想来蠢货变成鬼,它也聪明不了。找错冤亲债主报错了仇,也没什么奇怪的。
谁想女人的问题一出,“男鬼”却笑了,笑的还挺好看,同时脚步放慢,轻声唤道:“岁晚?”
吴岁晚一缩肩膀,轻轻啊了一声,腰背抵住窗台,更紧张了些。难道是她做过恶事,害过这男人,她却忘了吗?
“男鬼”慢慢凑近,笑意更浓,音色缱绻:“岁晚,我是你的夫君,未轻煦!”
“哦……”
吴岁晚原本因着恐惧,快速向旁边躲闪的脚步停了下来。不是因为“男鬼”的谎话,而是因为一步之遥的阵阵甜香。
“男鬼”离她越近,香味越浓郁,吴岁晚越流连。
那是她喜欢的味道,一闻一吸忍不住靠近的诡秘味道。
当然,吴岁晚不知道那种令她迷乱的香味是羽化散的毒性,她压根儿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名叫羽化散的毒物,更不记得自己因它受过伤害,遭过大罪。
吴岁晚呆呆而立,任由“男鬼”走近,拉住了她的手。
“岁晚,我是你的夫君!”
人与鬼两两相牵,都感受到了彼此手心的温热。
“夫君?”
吴岁晚双眼迷蒙,呢喃道:“你是人啊?”
未轻煦揽住了女人的肩膀,柔情似水道:“是啊!我是岁晚的夫君!”
“岁晚有夫君啦!”
吴岁晚因着甜香味的吸引,卸下防备,在“男鬼”的带领下走到茶桌边落座。
“岁晚,你生病了,所以才把夫君忘了,从现在起要好好记住,你的夫君叫未轻煦!”
窗台距茶桌七八步远,吴岁晚脑中的画面纷乱,闪过无数张脸,都与眼前的男人对不上。
不过,“夫君”的影子若隐若现,好像有一个低沉的嗓音,也在一遍遍地说着:我是你的夫君……
那人是谁?也说过名字吧?叫什么来着?
努力回想,想到头疼,依然模糊不清!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